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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虞 | 大学语文教学如何“金针度人”

 星河岁月 2020-01-16

郭绍虞(1893-1984),江苏苏州人,著名语言学家、文学家、文学批评史家。1920年代初,与茅盾、叶圣陶等创立文学研究会,建国后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上海文联副主席、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语文学会副会长。本文原题《作文摘谬实例序——一个国文教学法中的新问题》,选自《学文示例》,是郭绍虞为燕京大学一年级学生所编的国文教本,文白互收,韵散兼采,类聚性质相同之文,理论实例同时并顾,既适于语言文字训练,又适于文学训练。现标题为编者所加。

郭绍虞先生

在民国二十七年的时候,因为事实上的需要和逼促,使我注意到大学国文教学的问题。我为了注意此问题,于是先定下两种步骤,一是国文教材的编纂,又一是学生作业的整理。

我们所以先顾到这两点,即因这与国文教学的方法有连带的关系。我对于大学国文教学的基本信念有两点:一是旧的教学方法不适于现在,又一是中学的教学方法不适于大学。因此,关于国文教材的编纂及学生作业的整理,也即本此基本信念以进行。关于教材编纂的经过与旨趣,我已在二十八年度的文学年报第五期说明过了;至于学生作业的整理,则以尚未到结束的时候,故也没有发表过意见。现在,黄如文先生已将此项材料整理就绪,所以我再把从事于此项工作的经过与旨趣缕述如下:

一般青年常感觉到国文之重要,而同时觉得自己国文程度之不够,于是请教于先生,请教于作家,乃至请教于富有经验的国文教员——怎样能使自己的文章写得通顺呢?这是一般人时常萦怀于脑际的问题;可是,所得到的答案,却未必能满足他们所预期的要求。

郭绍虞和夫人张方行及五个子女合影

这实在是一个难问题。问的人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文艺文?是学术文?是思想的训练,抑是技巧的训练?问得笼统,答的自然也不易着边际。再有,答的人的兴趣也各不相同。各有所长即各有所见,各有所见也即各有所蔽。我们姑且不说“莫把金针度与人”,即使有人肯把他所辛苦获得的经验,和盘托出,然其所告人的,是否正确,与是否适合问的人的需要,那便大成问题。

这实在是一个难问题。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昔人谓诗话作而诗亡,那么学文方法,原不可举以示人。再有,为什么知者不言?即因嚼饭喂人,总不如使人自尝之甘。方东树曾说过:

吾不言而使人以意逆之,则其思之深得之固,而其味长。言之愈悉,使人习口耳而不察,道听途说。不得其所以言之意,反以亵吾至教。

那么,“真力不至则精识不生”,此类问题,除使人自悟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

然而我们能知难而退,遽止于是吗?我们总想在没有办法之中,找出一些办法;我们更想在旧的、普通的办法之外,找出一些新的或特殊的办法。

以前一般人对于学习国文别无其他方法,只是熟读精诵而已。以前一般人对于国文教学也别无其他方法,只是逐句解释而已。其高者则有所谓评点圈识之学。然而这些方法,在今日已不能适用。盖以逐句解释在中小学犹有其需要,在大学便觉其无谓。评点圈识之学,章实斋已议其不合文理;现代人学文,更不用泥此死法。至于熟读精诵的方法,又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玄之又玄,使人无可以入手之处,故实行为难。此其一。又,熟读精诵,只是昔人所谓学古人说话声响而已,仅仅学古人说话声响,在昔道学家已不能满意,何况今日!此其二。再有,古人为文,归趣一致,所以可以摹拟,同时也需要熟读精诵,现在则语体文兴,面目迥异,无用取则往古;因此,此种方法便不感需要。此其三。何况诵读之调也如方言一样,各地不同:大学中的教员学生既多来自各地,而欲以此不能统一的方法,强迫学生以诵读,更为事实上所不可能。此其四。因此,这些方法便不适宜于现代大学中的国文教学。

1933年春,燕京大学郑振铎宅前合影,左起为俞平伯、郭绍虞、浦江清、顾颉刚、赵万里,朱自清、陈竹隐、郑振铎夫人高君箴、顾颉刚夫人殷履案、郑振铎

为了旧的教学方法之不适于现代,为了中学的教学方法之不适于大学,所以一方面对于教材的编纂,宁取其量之多而不必重在约选,宁取其质之滥而不必重在精选。盖精选约选的目的,不外使人易于成诵,能有几十篇古文朗朗上口,好似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而已。现在则不然!所重要的,乃在训练其思想。如何使其思想有条理,如何使其思想有系统,易言之,即如何驾驭繁复凌乱的思想,表现得明白而清楚,这才是我们所欲注意的问题。再有,所重要的,更在培植其思想。如何丰富其常识,如何启发其彻悟,学充则文自至,所以更应注意,如何使其洋洋洒洒,思无穷,写不竭,减少无话可说的痛苦。因此,多读不如多看,多讲授不如多参考,选短文不如选长文,讲词句的意义或出处,不如讲整篇的组织,就篇内讲解不如就篇外发挥。这是教材的选辑基于此种教学方法的关系。

其在另一方面,对于学生作业的整理,又因我们所注意的,不是学古人的说话声响,乃是学古人的说话方法;而此种方法又不是起承转合一挑一剔的功夫,乃在如何表现其思想,即如何表达他所应说的话。因此,我们可以用此种标准注意古人的作品,同时也可以此种标准注意学生的作品。注意古人的作品,是所以示之准的;注意学生的作品,又所以去其病累。

陈思王言:“世人著述不能无病。”刘彦和也说:“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织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所以文章之病,不仅小学生有之,中学生有之,大学生有之,即已成名的作家也有之。以陈思王这样虚心,“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犹且武帝诔中“尊灵永蛰”之句,明帝颂中“圣体浮轻”之语,见讥于《文心雕龙》。所以作文非难,去病实为难。

昔人称黄鲁直得宋子京《唐史稿》一册,见其窜易字句与初造意不同,而识其用意,于是文章日进;又称欧阳永叔为文每就纸上讫,即粘挂斋壁,卧兴观之,屡思屡改;又称张文潜得白香山诗稿,窜改涂乙,几不存一字。于此,可以看出昔人之用心,无论如何明白平易之作,好似漫不经心,实则未有不加锤炼而成者。看见昔人锤炼之迹,于是便悟去病之方。盖“大匠不示人以璞”,而此则以璞示人了;“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而此则以金针度人了。所以作文无法,去病便是法。

郭绍虞在上海故居,南京西路866弄6号(现奉贤路148弄)大华公寓二楼

为了这样,所以我们要整理学生的作业,而于作文摘谬实例中设法减除行文易犯的病累。

平常,教员辛辛苦苦批改了学生的作文,也不暇再顾及它能发生怎样的效果;而学生接受了教员的批改,也往往不加注意,有时或且随手扔入字纸篓。我总觉得这些宝贵的材料任意处置得可惜,所以有整理的计划考虑。此种计划,以前虽没有古人注意及此,而在我也未尝不是受前人的启示。王若虚的《滹南文辨》、叶燮的《汪文摘谬》、方苞的《古文约选》、纪昀的《史通削繁》,都已明示人以作文去病的方法。民国以来有林传甲评阅的《易水文源》,有《中学生杂志》的《文章病院》与《文章修改》,于是文言文与白话文都有改正的实例。不过这些例,或是随笔摘举,或就整篇批改,都不曾明定类例,所以犹不成为比较简捷的方法而已。

现在,我们搜集这些作文易犯之错误,而分类归纳,具体地指示以如何改正的方法,则作文法不成为空谈而近于科学。再利用这些材料,用作测验的工具,则对于国文的考试也比较有可靠的标准而切于实际的应用。我们所以认为这是一种有意义的试验者在此,我们所以认为对于国文教学法当能有较满意的贡献者也在此。

郭绍虞在上海故居

至于从事于此项工作的情形,人事方面,最初有吴晓铃先生,其后有杨敏如女士,最后为黄如文先生、顾培懋先生及高贻帉女士,这原是许多人努力的结果,而现在独署黄君名者,不过黄君用力较多,且为是项工作最后完成的一人而已。在民国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这一学年度中间,我们搜集大一大二以及所有习作各班的改卷,将原作与改正之处,用蓝红二种墨水,分别记录在卡片上面,登录之后再加分类,分类之后再加整理。在当时,大一大二以及其他普通的习作班,大都是每星期作文一次;有些比较特殊的习作班,则每两星期作文一次。所以在每一星期中,至少有二百五十篇以上的作文卷须加登录与整理。工作之繁重既如此,而于整理之时,分类析例,不免时有改革,只须类例稍有变动,往往从以前做过的工作重新做起,所以比较费时间。现在这一些材料虽不甚多,乃是整理之时一再删汰的结果。有的因为体例详略的不合,有的因为单独摘出的时候,没有上下文的关联,便觉得无甚意义,所以登录的材料虽多而整理后的所获却并不很多。我们正因为整理的麻烦,所以只能作一年的试验。但是我的希望,最好能有好几年的材料,预先定下一个完整的计划,注意文体的不同,注意题材的不同,则此项工作,一定比现在仅仅就一年中工作之所获而加以整理者为更有意义。

这又是我的一点希望。

我于此项工作,因为信托这几位工作的成绩,而且事实上也因事务的牵掣,不能多费时间,仔细审查材料的内容,所以便请黄先生多负这一方面的责任。现在,只因为我是此项计划的发动者,故为序其原委如此。

编辑 | 潘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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