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经篇 学文之道,首先宗经。未有经学不明,而能善文章之胜者。夫文之能事,务在积理,而理之精者,莫经为最。盖出自圣人所删定。其微言大义,自远出诸子百家之上。吾人生平持论,常得此为据依。自无偏驳不纯之弊。至其文词之美,如钟鼎彝器,古色灿然。任后人极力模拟,亦终不可及。 汉代作者,如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之属。大抵皆习于经生家言。非苟为炳炳琅琅者可比也。降及五代,经术既微,而文格亦日敝。唐兴一百余年,而昌黎韩氏出。一洗从前骈俪之习。其所作以气为主,后人尊之,为一代大宗。然考其生平所得。亦于经为多。其论《易》、《诗》、《春秋左氏》诸作。一字不可移易今之存者。犹有《论语笔解》一书。柳子厚与韩同起。隐然有晋楚竞霸之势。其《与韦中立论师道书》云:“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皆自道其平生得力之处。降及宋氏,如欧阳氏苏氏父子兄弟王氏曾氏,其所为经说。至今皆有存者,可考而知也。观此数子。盖未有离经而能自立者也。 今之号为能文者,以经为人人共读之书,不足称“吾博洽”之誉。于是搜取僻书旁求逸典以为震世骇俗之具。见他人文中之引及经语者则反以为笑。是何异舍康庄而走狭径。厌牢羞而索奇珍。适足以自贬其格已矣。有识者不取也。 或曰:子言治经之要,允矣。然而国朝乾嘉之间,钱、戴、王、焦诸君子联袂并起号曰“汉学”。其治经之精俨然欲驾马、郑而上,而其文章乃远不及古,何哉?曰:是不难知也。古人读书之法。贵能得其大意。至于一名一物之疏,不害其为明通之识。今诸君子于一切器数之遗,讲求不遗余力。其辩难之语,动至千言,然去古既远。固有万不能定其所以然者。而哓哓不已,彼亦一是非,此以一是非。非徒费虚词无益事实。适使方寸之间蔽塞已甚,而迂疏拘执之患,亦即由此而生。夫心以涵而始灵气以敛而始盛,今胶扰若此,何暇与之言操觚搦管之事哉?百余年来,求如顾亭林、朱竹垞辈以经生而兼通文事者,寥寥不可多见。时则桐城姚姬传出,始屏去考据之业不为,而以古文倡示后进。直至今日,学者翕然宗之,递相传习,而桐城之学遍于天下。此岂其聪明才力,独擅其至。抑其能审轻重、别大小,用力专而收效远也。迨湘乡曾文正公起,生平推挹姚氏不遗余力,而于当日考居家,时复有微词焉。原此意也。乃至今日学者,束书不观,游谈终日,而文之佳者,亦如景星卿云不可得而见。则且使说经诸子,反唇于地下矣。 治史篇 文以积理为主,是固然矣。然天下之理,不能凭虚而构,必有所附丽而始见,则史学贵焉。上下数千年间,凡人才之盛衰、政治之得失、风俗之厚薄、国事之强弱,未有此之不明,而可与于文章之事者也,然今之文人,固有治史甚精而不足以语文事者。盖所学又有不同或专考据故实而斤斤于地名官制之不同,或喜讲明义例而兢兢于褒贬予夺之互异。二者皆竭一生之心力,而后各有独得之处。然而,为此者遂自诩为能文。则吾固未知许也。其有一二词华之士,专喜猎取浮文,广求隽语,此乃鞶帨中物,而不足为论文之大者。文之大者,自宜以识为主。使胸次廓然。常有俯仰今古之概。每论一事,而识解固自不凡。一切迂庸腐陋之谈。可以一扫而尽。盖凡事可袭而为,惟识不可强。合一世之士大夫,而与论农商之务,凡田野之夫、市井之人能缕缕而言之者,或至于瞠目不能措一语。此则身不在其中,而识不足以及之也。吾恨乎一世自托于文人而史事之不明,乃与乎士大夫而谈农商之事者,同类而共讥之。 读史之余,不能不以论古为事。惟论古之法,要在取古人成迹。一一如身入其中。为之反复当日之事势。然后可断其是非得失之所在。今之论古者,往往持义过高,而责人以必不可行之事,相与诋诃不已。律以持平之道,去之远矣。如胡致堂撰《读史管见》,数千年内,几无完人。岂非刻薄太过。其弊有所必至。更有一二才辨之士好以立异为事,虽心知其不然而姑取乎众人所群以为然者而故反之以矜其见之独,如汉之莽大夫、五代之长乐老皆为之曲意周旋不遗余力,是亦不可以已乎。尤可怪者,如明之邱琼山。国朝之青浦某公,皆著书立说。号为一代通人,而一则力推秦桧,一则盛誉严嵩。夫秦严之恶,尽人皆知之,而为是云云者。其心固以谓不如是不足以骇俗,而且蹈于附和之讥,而不暇思其事之不可以训也。至于今之士大夫,愤国势之弱,而争言变法之利。其意未尝不美,而必啧啧商鞅王安石不已。夫二子者,其立法更制,非必无补于富强之计,而一则残酷不仁,一则刚愎自是,均不能无失。而今之尊之者,乃欲跻皋夔稷契之列,此何理也?须知通人立论,一世且视以为法。未可苟焉已也。 史之繁赜,不能尽读,人人知之,故好古之士,亦第举司马氏之《史记》、班氏范氏之前后《汉书》、欧氏之《五代史》,当常在肄业之内,其余则足以备考据而已。夫于二十四史中,仅仅读此四书,似亦非至难之事,或才力更有不及,则于四书中,一书取数十篇或十余篇,涵咏玩绎,神与古会,亦足以为受益之地。乃今之坊本,往往于每篇之中去其首尾,专留中间一段,谓为精华在是,而读者茫然前不知其所承,后不得其所止。譬如混沌一物,而五官百体皆不具,更何从验取其脉络,审谛其筋节乎?少时读经书,见有《左氏句解》一书,深恶为村学究所为,戒人勿以寓目。近见人复移以读史,此种因陋就简之习,只于省啬日力而已。其稍通文理者,虽以史文入选,亦断断无此割裂剪截之事也。 读子篇 子之为书,大抵昔之通人硕士,各出其生平阅历所得,自为一家之言,其精语名言,时足以辅经训之所不逮。而挹注不穷,盖亦文章家之渊薮也。惟家数既繁,不能合而为一,即以一家而论,其前后相蒙,彼此相袭,亦往往而是。善读者,在以类相从,始能旁通曲证,以明其得失之所在。太史公《论六家要指》一篇,可取以为读子书之法,而自来读子书者,恒中于多好之弊,使九流之目、《七略》之编,杂然前陈,而神志惛然不知所适。此如山野之夫,一旦而适乎五都之市,只有啧啧称羡已耳,而于审其贵贱重轻而别所取弃者,固未之及也。又古人著书,既有其宗旨所在,读之者必首尾贯通,本末联属,然后读一书方得一书之益。盖子部之书,铸语之工,炼意之巧,固足以长益神明,发皇耳目,要其佳处不专在此。大抵行文之胜,在于浓淡相宜,疏密相间,每有不经意之处,反令人读之不厌。今之读子者则不然,只知篇取一节,节取一句,择其造语隽而陈义新者,即录而置之册子中,以供挦撦之用。而叩以一篇大意,茫然不能措一辞,至于临文之顷,偶加征引,便附于博极群书之目,而不知天下之至陋者,莫是若也。由吾前者之说,读一书须参群书之义,所以明派别之同;由吾后者之说,读一书须毕全者之旨,所以究指归之远。二者说若相犯,而义则相成也。 四部之书,惟子书之蹖驳为最甚,大抵真者十之六七,而伪者十之二三,或全书尽出伪托,或真伪各半。且即使皆真,而言之批缪者已不少矣。故作文之法,于引用子家,尤当慎之又慎。伏思子书虽多,其应读者亦不过十余种,平日于此十余种中,择吾性之所好,而反复玩味,取其是者,剔其非者,则施之议论之间,自无放诞不羁之失。观韩柳二公,于读子书多有所辨明,则知非苟焉循诵而已。盖读经者如餐稻粱黍稷,其性平和,故尝有益于身体。读子则如调剂方药以疗百病,时能活人者,亦时能害人。今人好以博洽自居,于其说之不安者,辄曰吾于某书中见之,而不知其所援据者之非也。观古之能文者,如马班诸子,其文中引用子书者亦绝少,偶尔有之,亦不过老、庄、荀、杨、管、晏、申、韩诸家而已。彼岂不能遍读诸书,盖亦以别裁之道,不可以已也。 诵骚篇 为词章之学者,溯其渊源所自,莫古于骚。骚者出于《风雅》之遗,而抑扬反复以尽其变,其体制遂与诗不同。自屈平始作《离骚》,其徒宋玉、景差之属,相率为之,后则贾谊、东方朔、严忌、王褒诸子,皆衍其旨趣,递有述作。大抵皆文人学士,蹉跎不遇,以写其抑郁无聊之思,而卒归于忠爱之旨,以其始于楚人,故统谓之“楚辞”。其独至之诣,一本于幽,幽者非暗然无华之谓,敛其光气,而纳之沉郁顿挫之中,刘彦和称为“金相玉式,艳溢锱毫",即谓此也。自后代赋家间用是体,而推而广之,如哀死之文,礼神之作,莫不以此为大宗,而其奇怪谲诡之谈,支离曼衍,不可究诘,又为小说家之滥觞矣。唐宋以来作者,惟韩、柳二家,于此实有所得,此外则金之元遗山,亦可称为入室弟子,余人莫之敢望也。凡不善学此者,其失在于风骨不骞,情韵易竭,而徒袭乎一二楚音,即强而名之曰“骚体”,此真所谓老成不存而虎贲入座者矣。 或谓骚人之作,词赋家所宜问津,若为散体文者,似可无事乎此,不知古之为文者,本无所谓骄散之先自魏晋以后,偶语盛行,迄于梁陈,文体日敝,于是唐昌黎氏出,始倡为古文,纯以行气为主,以救从前靡曼之失,所谓“文起八代之衰”者此也。然二者究不可偏废,学者择其性之所近而从事焉,未尝不可,举一而弃之,则谬矣。大凡学骈体者,不可不知散体;学散体者,不可不通骈体。二者不惟不相背,且互相为用。次古人集中,于无韵之文,居十之六七,于有韵之文,亦居十之二三。苟徒知议论叙事之为古文,而不知铭诔、颂赞、之属皆为古文,是三者已去其一矣,尚得谓之能文之士乎哉。今有人于《萧选》一书,全未寓目,则其为文,色不泽而枯,字不雅而俗,其去古也远矣,而犹号于人曰:“吾之文固以气胜”,其孰信之?故人当少时,不独楚辞当读,必取秦汉之文数十篇,朝夕讽诵,使吾之神明意象,日与之习,久而自化,则虽率意之作,而气味固自不同。昔明之李、何,倡言秦汉,而薄唐宋以下之文不读,诚为过当,然使反其道而为之,专读唐宋以下之文,而置秦汉文于不问,是犹为人孙子,敬其祖父,而于高曾以上,曾无水源木本之思,可乎不可乎! 研许篇 自《周礼》教国子以“六书(象形,会意,谐声,指事,转注,假借)”,文字之学始备。《尔雅》一书,附于群经之后,言诂训者祖焉,后人指为专门之业,命曰“小学”。汉世通人,如司马相如、扬雄诸人,皆著有专书。至后汉时洨长许氏,始合诸作而集其大成,其书言制字之意甚备,以小篆为宗,而附古籀之文于派全书凡十四卷,分为五百四十部,后世字书之体,率导源于此。自唐以上不显,宋初南唐徐氏兄弟,始各有纂述。比入国朝(清朝),而段、王、朱、桂诸家,推阐不遗余力。凡好古之士,亦多有能言之者,顾其书义法严密,兼以流传既久,讹误亦多,非可以浅尝而得。惟讲古文者,苟未尝一践其藩,则于用字之法,毫无所得,一切随人所作,附影应声,亦是一生之憾。《说文》之外,如《方言》《广雅》《玉篇》《释名》诸书,皆宜以次涉猎。于其字异而义同、字同而义异者,尤宜留意,果能一一疏通而证明之,则于行文之顷,亦可以取用而不穷矣。昔人有言,读书宜先识字,余以谓作文宜先识字。有通人出,当不以此言为河汉也。 余劝人作文以识字为急,是固然矣。然亦有人多识僻字,而反以为累者,由用之不得其道故也。盖文章境界无穷,其脱去陈因之法,亦甚多端。今人或自见其才力之不逮,而思以僻涩之语胜人,而无知者亦易为所震,不知此乃文之恶障,非可语于知道者也。昔韩文公为一代文宗,学者称为泰山北斗,然于《曹成王碑》,中间数语,稍涉诡异,识者已不无微辞。至宋人宋子京,亦雅以文采自负,然与欧阳文忠并修《唐史》,往往以僻字更易旧文。文忠病之,而不敢言,乃书“宵寐匪祯,扎闼洪庥”八字以戏之。宋不知其戏己,因问此二语出何书,当作何解。欧言此即公撰唐书法也,“宵寐匪祯”者,谓夜梦不祥也;“扎闼洪庥”者,谓阖宅安吉也。宋不觉大笑。今之好用僻字者,何以异此?又凡用字必师古训,此是一定之法。然又有古人所用字义,而今不可行者,如反训之例,以乱为治,以落为始,以臭为香,以溃为成,此类甚伙,使吾人亦效而为之,几于不成文理。更如“而”,“如”,“丕”,“不”,“由”“犹,,“则”“即”等字,古人或随手用之,无所分别。吾人作文,只可依其本义,不可依附前人,而动有所借口也。 辨体篇 作文之法,首在辨体。人之一身,目主视而耳主听,手职持而足职行,数者不能相假,惟文亦然。固有精语名言,而不足以为吾文重者,体敝故也。陆士衡作《文赋》,历举诗赋、碑志、哉铭、颂论、奏说诸体。梁任防作《文章缘起》,所举比陆氏为详。刘彦和《文心雕龙》,自二卷至五卷皆论文体,约二十篇,先民矩矱,毕具于斯。至明代贺征著《文章辨体》,一本吴讷之旧,而扩充之,分类比前人为较详,煌煌乎艺苑之巨观,而谓之精当不易则未也。历参从前选本,自《昭明文选》而下,如唐《文粹》《文苑》《英华》,宋《文鉴》,金《文雅》,元《文类》,明《文典》诸书,皆主分体,而离合之间,均不无可议。至国朝(清朝)桐城姚惜抱先生始约之为十三类,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赠序”,曰“诏令”,曰“传状”,曰“碑志”,曰“杂记”,曰“哉铭”,曰“颂赞”,曰“辞赋”,曰“哀祭”。湘乡曾文正公著《经史百家文钞》,因姚氏之旧,虽稍有变易,而大致不殊,于是论文体者,莫不以此为圭臬。然姚氏之书,第举其纲而未详其目,余不自撰,始著《涵芬楼古今文钞》凡百卷,于各类之中,一各加以子目,或数种,或十余种,或数十种,虽附丽之法,不敢谓毫无疑义,而其所遗者,固已少矣。大凡辨体之要,于最先者第识其所由来,于稍后者,当知其所由变,故有名异而实则同,名同而实则异,或古有而今无,或古无而今有,一一为之考其源流,追其派别,则于数千年间体制之殊,亦可以思过半矣。 文体既分,则行文之得失,自当依体为断,每体各有一定格律,凛然不可侵犯。记有友人选《赋学》,评语多云似记者,似箴者,似赞者,似颂者。余谓不如似赋为妙,正以文各有体故也。明人方一智著《文章薪火》,引秦少游谓《醉翁亭记《用赋体,尹师鲁谓《岳阳楼记《用传体,然细思之,尚未有大谬。至魏冰叔《论苏老泉上田枢密书》,开口便云“天之所以予我者,岂偶然哉”,竟是作论。古来书札中不见有此,此却不易之论,虽老泉复起,不能为之辞也。余则谓杜牧之之《阿房宫赋》,苏东坡之《黯鼠赋》,通体全不似赋,直姑以赋名之耳。此与姚惜抱所论韩昌黎《伯夷颂》,并非颂体,亦何以异?在古人兴之所到,随意涉笔,固自无妨。吾辈尤而效之,而反以古人为借口,殊可不必。 辟派篇 古来文人,必有其生平得力之处,后因境候既成,遂能变化从心,而不见规摹之迹,要其字里行间,出于无心流露者,时时有之。如韩文公之得力太史公,柳子厚之得力屈骚,欧阳永叔之得力昌黎,苏明允之得力孟子,东坡之得力庄子,曾子固之得力刘更生。然此数子者,各自成一家言,非如为人子孙者,自述其先人勋阀以自大也。固未尝有派之名,至明李梦阳倡为汉魏之学,谓唐宋以下之文为不足读,王、何之徒,从而和之,海内之士,靡然向风。独归震川伏处闾巷之内,谨守欧、曾义法,起而与之抗,于是虽无派之名,而有派之迹。迨国朝(清朝)姚惜抱出,用其师刘才甫之说,始祟奉震川,而上溯欧、曾,为入室弟子,学者翕然宗之,衣钵相承,递相流衍,俨然为文中家法。以惜抱为桐城人,号为桐城派。其时有钱鲁斯者,曾从惜抱之师刘才甫问业,每以其师说称于阳湖恽子居,武进张皋言。二人并善其言,遂尽去其生平声韵考订之学而从事焉。于是阳湖之古文特盛,号为阳湖派。自乾嘉以来,为古文者,入之桐城者,十之七八,入之阳湖者,十之二三。苟不入此二派者,便不得与于坛坫之列。窃谓文章为天下公器,古来名篇巨制,开卷具在,不妨人人各随所得而去,至其浅深厚薄,自有公论,不宜私立派名,反示天下以不广。昔宋人作《江西诗派图》,识者讥其多事。窃谓诗派可废,文派亦可废也。 明法篇 体既定矣,然后可以言法。法者,如规矩绳尺,工师所借以集事者也。无法则虽有般输之能,无所用其巧。大抵文章一道,其妙处不可以教人,可以教人者,惟法而已。法之可言者,有伏有应,有提有顿,有擒有纵,有伸有缩,或离之以寄诸空,或合之以征诸实,或入焉以求其深,或出焉以期其显,或飘然而来,而前不必有所因,或诎然而止,而后不必有所宿,或博以取之,而不厌其繁,或约而求之,而不嫌其简,或举一篇作意,而点明于发端之数语,或合通体大旨,而结穴于最后之一言。大抵论事之文,有案语、断语、证语、难语诸法,所以反复伸辨,以求立说之安。叙事之文,有追叙、补叙、类叙、插叙诸法,所以布置合宜,以见用神之暇。此其大较也。总而言之,法之所在,守其常不可不知其变,明其一不可不会其通。昔人论作文如行云流水,云水之为物,至无定也,则又何法之可言?惟于无法之中,未常不有法在,用法之处,反不见其有法存。呜呼!此乃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可与知者言,而不可与不知者道也。余每见宋人吕祖谦之《古文关键》,国朝(清)人林云铭之《古文析义》,凡一字一句,评骘不遗余力。然使人师其所言,直拘挛蹀躞,苦不得舒,何暇尽吾意之所至乎?无他,此知有法,而不知用法之过也。 养气篇 (一) 昔贤论文,莫不以气为主。曹子桓谓“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勉强而致”,韩文公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柳子厚谓“未敢昏气出之,惧其杂也,未敢矜气作之,惧其骄也”,李习之谓“义深意远理辨气厚,则辞盛而文昌”,李文饶谓“气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荡而忘返”。此数君子者,皆深于文也,而其言之相似如此。吾则谓用气如用力,有十分者,只可用到八九张须在在留其有余,则可以旋转而不竭。譬如人虽有万夫之勇,苟终日跳踉不已,则必至于一败而不振。至于养气之道,其中固有本焉,未可以强而致也。夫人任举一事,苟未身历其中,则虽有善辨之口,亦有时而穷,于是支吾遮饰,终不足以俟攻者之至,而神以多备而疲,心以逆亿而怯,气之得以自伸者罕矣。惟夫一一能知其所以然,从容肆应,无不如志,而应对之间,如无事然,此固常处于必胜之势,而尚何足挠吾气之有?是故本之所在,如水之有源,山之有脉,其忽见忽伏,忽断忽连,气实使之,固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呜呼!此即子舆氏之言:“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使道义常足于中,而天下犹有足馁吾气者,未之见也。 (二) 吾言气之必有所辅而行,不可伪为而得,此诚探原之论。然凡人性质所近,亦有天焉而不能相强,知其不能相强,而取资于学以补其所不逮,则善用其所长,而不见困于所短。大凡气有阴阳二者之分,有如异云骤起,倏忽变化者,此天地之阳气也,气之属刚者也;有如游丝袅空,轻盈摇曳者,此天地之阴气也,气之属柔者也。阳气之文,其才力充盛,足以凌盖一世,其失也如武夫得志,遇事作色,其患在粗;阴气之文,其气度舂容,足以包罗万有,其失也如病夫对客,辍息待续,其患在弱。韩氏之文,得天地之阳气者也,凡抒写所至,往往能自出意义,以达乎境界之变。不善学之,则袭其皮毛,而有生吞活剥之讥。欧阳氏之文,得天地之阴气也,其生平所历,往往能一各见性倩,不背于风格之正。不善学者,则习其腔套而,有依响附声之诮。此州节湘乡曾氏亦略言之,但惜其未尽耳。今之人无不瓣香韩、欧,而能逃乎粗与弱之外者,吾见亦罕矣。 储才篇 (一) 语曰:“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此储才之说也。是故丹青不具,虽善画者不能为采,醯醢不陈,虽善调者不能为味。今进一无所知之人,而责以文事,何以异此? 夫储才之法,可蓄之于平日,而不能取之于临时。尝见浮薄子弟,懒不读书,枵然无有,一旦振翰操纸,旁皇四顾,神志萧索。及至文成之后,非桔寂无聊,即罅漏百出。韩文公所谓“作文不可无学”,职是故也。 或疑居今之世,考据之书,汗牛充栋,用心寻检,纤悉毕具,何病于贫?不知类书之设,所以供能文之士,偶然探讨,以备遗忘。若专恃乎此,譬如饥饿之夫,日仰食于邻家,鲜不惫矣!况乎书者众人所同,而用之之法,则一人所独。善用之,则木屑竹头,可供缓急之备,不善用之,则天吴紫凤,无救颠倒之讥。 大抵鉴别主于识见,驱使恃乎笔力,剪裁赖乎意匠,变化本乎性灵。四者相须,缺一不可者也。 昔者唐人李延祚手注《昭明文选》一书,号为赅洽,而文不工,时人比之书簏。宋刘贡父每讥欧阳永叔,谓其不读书,今者贡父之文俱在,其不及欧阳远甚。此亦足知其所重矣。然使寒俭之辈,欲援此为借口,则又不量之甚者也。 (二) 是故文之至者,问学不可不勤,见闻不可不广,而至于字里行间,却不专以繁征博引为此中之长技。自古能文之士,固有力破万卷,博极群书,而下笔之时,乃不见有一字。此乃融化痕迹,而纳之于神味之中,为文家之上乘。 昔之论诗者,以羌无故实为贵,即文何独不然!盖作文之道,与数典异。数典之长,唯恐其不详尽,苟一有不及,即不免谫陋之讥。行文者唯有所弃,而后能有所取’所取愈广,则其所弃亦愈多。故精华既集,则糟粕自除,臭腐能蠲,则神奇益显。 若论诸体之中,唯有考据一门,不得不以援引旧闻为事,然其一篇佳处,亦全在断制数语。古人所谓读书得间者,此类是也。若不能寻间而入,则其所读之书,皆死书耳。 清齐次风先生,生平最精地理之学,言论恒出众人意表。然其所引用者,不过《禹贡》《周礼》、《史记》、《汉书》,固人人所共读者,非有独得秘本,而博综若是。此亦可以识读书之法矣。 命意篇 (一) 昔刘彦和著《附会》一篇云:“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名曰附会,即今之命意是已。 作文之法,辞句未成,而意已立。既立之后,于是乎始,于是乎终,于是乎前,于是乎后,百变而不离其宗。如贾生作《过秦论》,只重“仁义不施”四字;柳子厚作《梓人传》,只言“体要”二字;韩文公作《平淮西碑》,只主一“断”字,苏长公作《司马温公神道碑》,只用“诚一”二字。虽其一篇之中,波澜起伏,变化不穷,而大意总不出乎此。 夫意只一言可尽,而必多为之辞者,盖独干不能成林,独绪不能成帛,独木不能成屋,独腋不能成裘。五色比而后成章,五声合而后成乐,五味调而后成和,五官具而后成人。意必须文而宣者,道亦如此。 独是天下之理百出不穷,谓吾之意一定,而天下遂无有能易之者,此亦非临文者所敢任也。唯意之所主在此,忽然舍吾之所独者,而从乎众之所同,此则万不可行之事。 是故凡人作事不可护前,而唯行文不可不护前。如临敌然,兵不出则已,军入敌境,则只有进战一法。今之行文者,不知此理,不能首尾坚持一说。于是不失之游移,即失之凌杂,不可之甚者也。更有一种之文,于末后数语,凡论人之恶者,必为之恕辞,凡论人之善者,必为之贬辞,名曰补笔。此皆无谓之至。 (二) 命意之法,凡一题到手,必先明其注重之处。譬之连山千里,必有主峰;汇水百川,必有正派。由此着想,则陈义能见其大,而不至常落边际。而其余所兼及者,不过枝叶鳞爪,而一篇所着力者,不在乎此。此为讲命意者之第一义。 唯是此诀既得,而其受蔽者,又有二端:大凡言人人之所能言者,其理必正,而其失也易入于迂;言人人之所不能言者,其说必奇,而其失也易流于诡。迂者必庸,诡者必诞,二者皆足为文之累。是故语录之书,非不正也,而迂则有之;说部之书,非不奇也,而诞或不免。夫迂者必狃于旧,诡者必骛于新,二者交讥,而均不能无弊。以吾所见,无旧也,无新也,唯视乎吾心之所寄焉已。 夫风云月露之形,草木鱼虫之状,虽以李、杜之能诗,不能不赋及此,而人无有从而厌之者,正以吾心之所寄不同,则景可随时而变。是故景一而已,今日之所见,视前日之所见已判然矣;此人之所见,较彼人之所见又判然矣。如此则无新之非旧,无旧之非新,而境界之日出不穷者,常足以供吾挹注之用。苟能使胸次豁然,则信口而出,随手而成,而自不落寻常科臼之内。反是而欲求之,形迹之间,则所得皆土苴,所见皆刍狗,欲求构造之工,去之远矣。 修辞篇 (一) 孔子有言:“辞达而已矣。”夫达正未易言也。吾心不能知其所以然,必不能达。吾心能知其所以然,而入吾文者,不能如吾心之所欲出,犹之不能达也。是皆不善修辞之过也。 修辞之道,在质而不枯,华而不缛,深而不晦,浅而不俗,轻而不浮,重而不滞,巧而不纤,拙而不钝,博而不杂,简而不陋,奇而不诡,正而不腐。此其大较也。 昔人论为古文者,不可入时文帖括语,不可入小说俳诨语,不可入汉人笺注语,不可入宋儒学案语。四者皆修辞者之所宜知,不可不悬为戒律。 抑余更有一说于此,听者易以为妄,而余独深信不疑。大抵修辞之法,取之古人者十之七八,不取之古人者十之二三。盖征求故实,考取典章,不能不以古人为师,而至争一字之奇,竞一句之巧,苦思冥索,不妨有自我作古之意。若谓古人所无者,便不宜为今人所有,试问今人取之古人,古人所取者为谁?若谓吾学不逮古人,此事非所敢议,不知学古文者,即所以学为古人也,虽当仁不让可也。历观唐宋以来,造语之工,惟昌黎氏为最,正以其善用生语故也。后之解此者希矣。 (二) 或问今人作文,往往因好读外国语言文字,取其译本,以供采掇,谓之新名辞。恶之者,屏为钩辀格磔,不无过甚之词;爱之者,奉为文物声明),亦属一偏之嗜。究竟当如何?余曰:此不难知也,但问其所用何如耳。假如论彼国之官制地名、民风物理,断不能以吾中国之文言代之,所谓名从主人是也。正如谈佛经者,不能不明如来之梵语;说道书者,不能不用元始之赞辞。乃若吾自读三古之书,讲六经之旨,则故训具存,文章甚美,更何用借材异邦,以自乱其例乎?又况翻译之书,易滋歧误,固有聆其音则是,核其义则非,毫厘千里,在所不免。作文者可已则已,似不必以好异之心,讥人以不习也。 切响篇 (一) 刘彦和《文心雕龙·声律》一篇,备言吃文之患,言音韵不调,如人之口吃也。盖其时骈偶盛行,故文章家无不留意于此。迨其后散体既兴,自非治词赋者,即已置之不讲。不知音声一道,其疾徐高下抑扬抗坠之分,不独有韵之文有之,即无韵之文亦有之。特寄之有韵之文者,其得失易见,寄之无韵之文者,其得失难知。近湘乡曾文正公,深喜桐城姚惜抱之文,而思救其懦缓之失,故论文每以音响为主,即此意也。 今试取古人之文读之,有噌吰款坎鎲鞳者,有细微要眇者,有急弦促管者,有缓节安歌者。大约言乐者多和,叙哀者善咽,施之庙堂之上,则有广大之旨,叙及男女之私,则多靡曼之节,此其自然而然,虽作者亦有不自知者乎!今学者诚欲留意于此,既不可如度曲填词,按谱而得,惟有取汉魏之文之佳者数十篇,读之不厌,使吾之口与古人之口,无一不相应,久亦与之俱化矣。人但知《文选》一书,为讲骈文者不可不读,余则谓讲散文者亦不可不读,盖以求音韵之谐者,莫此为近。 夫昔之论诗者,动曰诗籁。诗既有籁,文独无籁乎? 近有问学文之法于余,余告之曰:今欲学古文,譬如闽、粤之人,欲学京中人语,自非日与之居,不可得也。古文者犹之京中人语也,吾不能为是语,而方窃窃焉求其应对之工,恐虽有苏、张之口,亦将嗫嚅而不敢出也已。 (二) 惟夫声律之用,相沿不废。故古人之文,其出于有韵,往往有不期而合者。群经中如诗不待言矣,如《易》如《书》如《左传》亦多有韵,其见于近人著述中所举者,不一而足。即如四子书中,子思孟子之书,皆散文。而《中庸》曰:“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七篇》曰:‘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慌亡,为诸侯忧。”至如诸子之书,亦多有韵者,今试举老庄而言。《老子》“元北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子思孟子、老子、庄子断非有意于用韵者也,而读其所作,谓非用韵而 不可也。盖冲口而出,自为宫商,此即乐记所谓声者由人心生者也。后人不知此妙,谓惟颂赞篇铭之属,须用韵,其余则否。不知其出于无心者,无处无之。至于古人之书,亦有有意于用韵者,如《荀子》“成相篇”“史游急就篇”之类,此则不必学也。 炼字篇 (一) 昔之讥不善作文者,日:“知字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此言谋篇之难也。余则谓:"欲知篇必先知句,欲知句必先知字。”盖炼字之难,固有一日可以千言,而一字之未安,思之累日而不可得者矣,而及其遇之也,则又全不费力,如取之怀中而付之者。虽善文者不能言其所以然。 故古人作文,总以虚心善改为贵,所谓一字师者是也。昔宋范希文作《严先生祠堂记》,其末歌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文成以示李泰伯,泰伯请改“德’’字为“风’’字,希文凝坐颔首,殆欲下拜。由今思之,“风”字实胜“德”字远甚,而当日竟思不及何也? 然亦有改古而谬者。如宋子京修《唐书》,改韩昌黎《进学解》:“招诸生立馆下”,改“招’’字为“召”字;“障百川而东之”,改“障’’字为“停”字。此则点金成铁,不如原文多矣。子京一生好奇,宜有此笑柄也。至如好用险字,而流为奇诡僻涩之弊,如宋人所讥“天地轧,万物茁”者。此种恶习,予于《研许》(下)论之详矣,皆学者所当戒也。 大抵胸有积轴,则触手拈来,自然古雅。若有意为之,临时寻检而得者,则痕迹不化,其为全体之累多矣,反不如纯任自然者,不失为一篇清畅文字。至如《文选》中诸作,多云其山则某某,其水则某某,其木则某某,其草则某某,其鸟则某某,其兽则某某,皆累至数十言,而并无谬巧处,只令人以拖沓取厌。此虽出自古人,正不必步其后尘也。 (二) 炼字之法,其以静字作动字用者,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类,人人知之。其当留意于虚字者,尤不可不知也。昔柳子厚论《孟子》善用助字,其《复杜温夫书》云:“予读百里奚一章,其所用助字,开阖变化,令人之意飞动。”子厚所指,盖在“可谓智乎”、“可谓不智乎”、“不可谓不智也”及“不贤而能之乎”、“而谓贤者为之乎”数句。人谓苏老泉善读《孟子》,予谓子厚所论尤精。至昔人相传欧阳永叔作《相州昼锦堂记》,起二句本作“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文成已付递矣,乃累骑追还,加两“而”字。由今思之,苟无此两“而’’字,尚成何句法?古人作文不轻易如此。此可悟炼虚字之法。最可异者,村学究一流,其批阅文字,每将句中虚字涂去一二,以为简老,致文之神味全失,真为不值一笑。果如所见,则欧公之所加,诚为多事矣。 运笔篇 (一) 古人文笔异称,故日:“沈长于文,任长于笔。”后人因之,谓主于修辞者为文,主于达意者为笔。文笔并重,然必先有笔而后有文。文而无笔,则虽有华章丽句,而运掉不灵,如土木偶人,被以丹青,而卒乏生气。运笔之法,喜驰骋者,则以纵横变化,极其所至为工;尚高洁者,则以崭削严重,约而不支为贵。二者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喜驰骋者,往往力之所至,一泻无余,而不复有淳泓含蓄之趣,其失也粗。尚高洁者,每为法之所缚,跬步不失,而多拘挛蹀躞之态,其失也涩。善用笔者,或纵之数千言而不厌其详,或约之数十言而不见其简。详之至而使人不见其有可删,简之至而使人不见有可益,斯为妙矣!惟用功之始,使其能收,必先使其能纵。故不如先读东坡议论文字,数玩其屈伸擒纵之法,则毫楮之间,常自汩汩不竭。然后徐而进之以澹宕之神,隽永之味,自能瘦而不枯,清而不薄。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者,此之谓也。大抵少年文字,须看其才力如何,偶有支词累句,却不为病。若通体稳贴,而读者觉其奄奄无生气,此如垂死之人,虽有卢扁在侧,不能为之医也。 (二) 吾教人作文之法,以善纵笔力为主,是固然矣。然笔之何以能纵,亦复不易。前后重沓,烦聒不已,首尾乖戾,歧牾百出,此皆不善纵笔之过。善纵笔者,必先讲明篇法。篇法之妙,如置阵然,虽有百万之师,而中坚所集,不过数千人,其余则去中军或数里,或十余里,任吾指挥,无不如意。不善用兵者,置于一处,不戢而嚣,故往往一败而不救。行文之法,虽盈编累牍,而其注意所在,恒不过数十百言,余则皆从旁敲击之法。此则地位既宽,便可控御如意。更以余力删其繁字冗句,仍不爽其严洁本体。不善为文者,数行之外,而已竭尽无余蕴,以下虽复极力敷衍,终不济事。其有用间架之法,如韩昌黎之《争臣论》,柳子厚之《封建论》,曾子固之《唐论》。此体较为易学,亦实为展步之秘诀。然此唯于论体用之,若施之叙事之作,便为不合。 (三) 吾言纵笔之法详矣。然能纵而不能敛,亦非为文之至。班孟坚讥傅武仲作文“下笔不能自休”,陆士衡所云“故无取乎冗长”,此正言不善敛之过。唐孙樵《书何易于》,自言此文始千言,今之存者,不及六百余言。宋时钱惟演守西都,起双桂楼,建临园驿,命欧阳修与尹洙作记,欧凡千余言,尹只五百余字,欧服其简古。又欧阳作《醉翁亭记》,起处叙列东南西北诸山,凡数百言,后均删去,只用“环滁皆山也’’一语。此均论用简之妙。 今之为文者,不知此妙,凡一题到手,于题中应有之义,唯恐其不周至,补苴掇拾,使无遗失。此等之患,唯碑志之文为最甚。故一人之身,叙列生平,盈篇累简,犹觉未尽。虽以东坡之工为散文,有所不免。观其为张文定公作墓志铭,有答其子厚之一书云:“书其大事,略小节,已有六千余字。”则东坡非不自知其不节,特以文笔所近,又牵于时俗所好,不得不已,然不谓之拙而不可也。使知一字之褒,荣于华衮,又安用此以多为贵者乎!又宋人好作万言书,刺刺不休,读未及半,已恬然欲睡,虽如秦始皇之衡石量书,亦恐不给。是明为引君于善,而实以困之也。 以上所论两种之文,所用不同,而皆有戾于行文矜贵之善,不必以古人所有而强学之也。 仿古篇 (一) 文章之体,往往古有是作,而后人则仿而为之,虽通人不以为病。其滥筋所自,始于扬子云作《大玄》拟《易》,作《法言》拟《论语》。他如枚乘变《赋体》为《七发》,后则有曹子建之《七启》,张孟阳之《七命》,自是为之者益众,好事者合为《七林》一书。东方朔始作《答客难》,扬子云因之作《解嘲》,班孟坚因之作《答宾戏》,唐韩昌黎又因之作《进学解》;司马相如作《封禅书》,扬子云因之作《剧秦美新》,班孟坚因之作《典引》,唐柳子厚因之作《晋问》,此皆章章可见者也。又如陆士衡作《辨亡论》,全学贾生《过秦论》;杜牧之作《阿房宫赋》,全学杨敬之《华山赋》;乃若王子安作《滕王阁序》,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日称为名句,相与脍炙人口,然实脱胎于庚子山《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刘梦得著《儆舟篇》云:“越子膝行吴君忽,晋宣尸居魏臣怠。白公属剑子西哂,李园养士春申易”,俱效班书语。然此不过小小摹其句法而已,最不可解者,枚乘《上昊王书》:“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难以复出”,凡七十余字,乃全用《孔丛子》语。乘一代作者,决不如此。或者《孔丛子》系伪书,人取乘语以入之,亦未可定,此则莫能明矣。洪容斋谓“唐之王摩诘,宋之黄鲁直),二人皆工诗,而其集中多窃前人所作”。试考之亦足知其说之不谬矣,此刘彦和所谓“宝玉大弓,终非其有”者也。 (二) 文人好事,往往有拟古之作,见于诗集者较多,见于文集者特少,今约略言之。如李少卿。《答苏武书》,诸葛孔明《后出师表》,皆后人赝作,人以其文之工,而不忍废,然径谓之拟作可也。此皆本无其文而拟之者,亦有本有其文而拟之者,如东坡拟《归去来辞》,世称为工,其余不可胜数也。大凡拟体之工,比各体为更难。各体之作,凡命意措词,皆以我作主,至于笔力所趋,亦可各出其所长,至拟体则一切出之古人。古人所谓非者,吾不得以为是也;古人所谓是者,吾不得以为非也。即其气体所近,亦必以所拟之人为断,一有不似,虽有佳语,无所用之,其状比之优伶)之演剧,一无以异。行文本乐事,何为自寻拘苦如此?虽一生不作可也。近来人人争非议制举文字,然制举文字,所以可厌,通体描摹昔人口气,亦其一端也。欲出一言,忽然而为尼山大圣,忽然而为颜、曾、思、孟诸贤,又忽然而为告子、陈相,下至王灌、阳虎之属,直谓以文为戏则可,于此求工,果何为哉?拟体之作,得无类是。 核实篇 昔左太冲序《三都赋》,讥司马长卿赋上林,忽及卢桔;扬子云赋甘泉,动称玉树:孟班坚赋西都,乃有比目;张平子赋西京,妄引海若。以谓皆无其物,而姑为夸诞以欺世者。此皆不求核实之过。然此种语施之词赋,尚无大谬。观刘彦和《夸饰》一篇,征引甚众,庶足为诸子解嘲。 以吾所见古人记事之作,其任意下笔,不必广征故实,往往有之。如贾生<过秦论》,言始皇“吞二周而亡诸侯”。按秦昭襄王十四年灭西周,其后七年庄襄王灭东周,又四年始皇方即位。是二周之灭,乃始皇之曾祖与父事,属之始皇,误矣。陆士衡《汉功臣颂》有“侯公伏轼皇媪来归”语。按高祖母已前卒,归者独太公耳。苏东坡作《二疏图赞》云:“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韩、盖、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试以其时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后二年盖宽饶诛,又三年韩延寿诛,又三年杨恽诛。是二疏之去,三人固无恙也。此与其所作《刑赏忠厚之至论》用皋陶事之想当然者何异?均不得谓之小小疵累。是知考据家一种堆垛文字,固为通人才士所不屑为,然于下笔之时,留心检点,使无歧误之失,是亦不可以已也。 称量篇 圣人自言,誉必有试。而于春秋名大夫,或许其清,或许其忠,而不许其仁。其称人之善,必称量而出之也如此。吾辈纵不能事事追媲圣人,亦不可不存此意。若信手而来,毫无限制。则使受者至踧踖不安,诚非君子爱人以德之道也。 此弊于文体中,惟碑志为甚。盖往往徇人子孙之请而为之,其势不得不尔。然苟采其生平一二佳言善行,而于其不满人意者,则略而不书,亦庶几去直道不甚远。吾尝读白香山《秦中吟·立碑》篇云:“铭勋悉太公,颂德皆仲尼。”知古之有心人,已有同兹浩叹者。至于碑志之外,书札次之。柳子厚集中有《复杜温夫书》曰:“三辱生书,皆逾千言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语人必于其伦。生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连而渴于潮,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文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十数,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 哉!”子厚此书,可谓痛快之极。然使好诀者处此,梦寐间且不胜愉快矣,何暇发此等议论哉。 至于汉魏六朝人文中,更有一种习用语,如称人之介必曰由夷,称人之智必曰良平,称人之孝必曰曾闵,称人之忠必曰龙比,称人之辨必曰苏张,称人之勇必曰贲育,称人之贵必曰金张,称人之富必曰陶椅。此等语数见不鲜,在 今日已成刍狗,不如不用为妙。 设喻篇 古人作文,最工设喻,盖意所不能明者,设为他语以明之也。其最古者,如《易》之爻辞,《诗》之比体,皆是也。降而如《国语》《战国策》诸书,以及诸子百家之作,其流益广。又变而为谐隐之词,近于小说家之窠臼矣。 有全篇只说一事,全系喻意,而正意只在言外者。有正喻夹写,而前后自为照应者。其最妙者,一篇之中,作喻意者凡十余则,自成篇法。如枚、邹二子上吴王书及邹阳狱中上书是也。韩文公《送石洪序》及《盛山诗序》,皆连设数喻,文体如连山叠嶂,使人赏玩不尽。盖韩公之文,善以大气包举,虽头绪纷絮,自不见有凌杂堆垛之迹。此境极不易到。大凡韩公自喜才力,往往好以狡桧示人。观其所作《南山诗》,即是此法。自宋以后,惟东坡之文,亦多作喻体。盖东坡生平好读《庄子》,庄子之书,托之寓意者十之八九。 尝谓设喻之失,凡有数端。一曰泛而不切,好取华辞,无关实义是也。二曰滞而不化,胶于实迹,反昧大意是也。三曰熟而不鲜,袭取旧闻,不得新义是也。四曰俗而不韵,杂用里言,有伤大雅是也。明此四端,则于设喻之道,思过半矣。刘彦和所谓“物虽胡越,合则肝胆”,可谓善言设喻之用也已。 征故篇 凡说理之文,恐不足征信于人,于是必取古事以实之。自汉魏以至六朝,率以矜炼为贵,往往有一节之中,连引十余事,或一句为一事,或二三句为一事,皆以类相从,层见迭出。盖其时偶俪之体盛行,故操觚家亦喜讲剪镕对仗之法。至唐昌黎公出,而文体一变,纵笔所至,一气卷舒。故征故之法,间有全录旧文,而不必以襞绩从事。然韩公之文,于此处却极有节制,如《进学解》云:“孟柯好辨,孔道以明,辙环天卫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讳辨》 云:“周公不二讳,孔子不讳嫌名,及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父名哲,曾子不讳昔。”皆言简意赅,不赘一字。夫必如此作法,然后气盛势厚,而可免于单文孤证之讥。 至东坡作文,往往穷其才力所至,其引用史传,必详录本末。有一事而至数十字者,如《勤上人诗集序》,引翟公罢廷尉宾客反 复事;《晃君成诗集序》,引李部汉中以星知二使者事;《上富垂相书》,引左史倚相论卫武公事;《答李琼书》,引李固论发兵讨交趾事;《与朱鄂州书》,引王浚活巴人生子事;《盖公堂记》,引曹参治齐事;《滕县公堂记》,引徐公事;《温公碑》,引慕容绍宗李绩事,《密州通判题名记》,引羊叔子邹湛事是也。然东坡为之,自属一时意兴所到,而后人欲引以为法,恐终不免冗繁不节之讥。凡遇此等处,自当以汉魏作者为师,至如江文通《别赋》云:“韩国赵都,吴 宫燕市”,总以八言,括彼四事,此因其人人皆知。故有此语,非可常以为例也。 省文篇 文章之道最忌重复。故于.上文所有者,辄以一二语结之,此是省文之法。如《公羊传》叙郤克跋、孙良夫眇、季孙行父秃,下云:齐使踱者迎踱者,吵者迎吵者,秃者迎秃者。唐人刘子元读此文,谓宜省去踱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类迎”。此其所见未尝不是。予谓如《孟子》“寡人之于国也”一节,上叙“河内凶”云云,以下但云“河东凶亦然”。“齐人有一妻一妾”章,上叙“早起,施从良人之所之”云云,以下对妾之语,但云吟若此”。此皆可为省文之法。 然亦有以不省文为妙者。如《孟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与下节无以异。《檀弓》载卫司寇惠子之丧云:“子辱与弥牟之弟游,又辱临其丧,又辱为之服",句凡三见。《史记·鲁仲连传》:“秦围赵,鲁仲连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君曰:‘胜也何敢言事?……魏客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吾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又如:“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其文重沓,却自成为千古绝妙文字。乃知文章一道,本无定质,视人之用之者何如耳。执一以求之,未有能通者也。 适机篇 行文有机。机之来如木之生春,水之赴壑,皆有自然而然之妙。固有一题到手,经营累日而不得一字者,机未至也。此时且不必遽著思想,姑取平日所喜文字,读之数十遍,胸中便有勃然不可遏抑之候,然后将所作之题,反复研求,以期乘间而入。迫夫机之既至,援笔伸纸,顷刻之间数千言可以立就。惟当信手疾书,虽明知有疵字累句,不妨置之不问,以侯将来改易。若稍加斟酌,便足以阻吾汩汩其来之势。须知此境一失,以后虽复急起直追,而字里行间,不免诸多痕迹。昔人所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者,机为之也。然又必方寸之间,空灵四照,故能机来而与之应。此则刘彦和谓“陶钧文思,贵在灵静”。盖不灵不静,则如一物横亘于中,而理之在外者,无自而入,意之在内者,无自而出。关键不通。皆足为机之害。 每见今人作文,神气沮丧,情绪不属,而姑以成篇为事。搔头抓耳,尘垢满爪,久而得一语,又久而得一语,枝枝节节,脉络不通,纵使格律极谐,采色兼备而形质块然,生意已尽,尚何文之可言?然彦和之说,又“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则是作文之秘,可付之机之自为,而在我毫无所与。此则近于佛家之参禅理,道家之养元神,使人无可着力处。而古人所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者,当不如是。恐一偏之言,未可以为定论也。 存疑篇 (一) 文中凡遇有神仙鬼怪之事,总以删去不用为是。其有不得已而及之者,不必加以断语,此存疑之法也。盖遂信以为有者,固属痴人,而必辨以为无者,亦属多事。余最爱太史公《伯夷列传》,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既疑其无是事。而下云“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又疑其有是人。又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以予所云,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是终不敢断其有无。此其语意神明变化,令人不可捉摹,诚极笔墨之妙。 至三国时夏侯泰初作《东方朔画赞》云:“谈者又以先生嘘吸冲和吐故纳新,蝉蜕龙变,弃俗登仙,神交造化,灵为星辰。”此又奇怪倘怳,不可备论者也。亦用太史公序许由之法,特语意不及耳。 乃若韩文公作《罗池庙碑》,乃云:“庙成大祭,过客李仪鳗侮堂上,扶出庙门即死。”鬼神即能祸人,亦不应神速如是,是不过适逢其会,而巫祝之徒,倡此语以示灵异,而敬柳侯者,相与和之,不谋同辞。窃谓柳侯功德在人,庙食其土,并不为膺,正不必借此事为重。而文公乃载其事于碑,殊为不省。然至作《子厚墓志铭》,则第言其在州政绩,而此事削而不书,似亦具有深意。 此有如纪晓岚《论郭景纯注<山海经>》,备言周穆王会西王母事。至注《尔雅》,则西王母只西方一国。盖《山海经》特小说之滥筋,而《尔雅》乃六经之总汇,书既不同,注亦宜别,文章有体,未可以一概论也。又如韩文公驱鳄一事,今世所传,而皇甫持正撰公墓志铭及《神道碑》皆一字不及,此亦可见持择之法。 (二) 推此而言,凡论史之文,俱不可不存阀所不知之意。古人往矣,其事或暖昧难明,而我乃欲据一二传述之词,指为定谳,是亦轻信之过也。略举数端,以当谈笑。如晋元帝母夏侯氏通于小吏牛金,生元帝;宋少帝入元封流国公,后学佛于西番,号合尊太师,生子未踰日,明宗乞以为子,是为元顺帝;唐明皇、宋太祖俱不得令终;明建文君逊国而去,后复入宫号天下大师;韩信之子萧相国为匿之赵佗所,后为韦姓;骆宾王佐徐敬业举兵,既败之后,遁而为僧;唐之黄巢,明之李自成,皆传其未死。 至于历代既久,远而无征,尤易臆造。如唐尧幽囚,虞舜野死,王季轼父,卫武杀兄,伊尹见杀,周公奔楚之类。此皆尊为圣人,而人敢于诬蔑若此,此其始皆出于小说家言。而作文者又中于好奇之过,动加援引,遂使古人蒙垢千载,岂非憾事! 独不思文以载道为尊,凡所说者,将以则古称先,垂示后撰,岂可取此荒诞无稽之谈,尘秽笔墨?必若酒半茶余,藉消长日,则如秋风过耳,旋即遗忘可矣。而反视为兔园之佳本,獭祭之良材,其亦不思之过也。 详载篇 碑喝之文,将举其人之始终本末,昭示于世。故自姓名而外,凡邑里、世系、仕履,及生卒年月无所不载。盖以历年既久,亲旧渐亡,而片石所留,自足资以征信。至于墓铭、墓志,纳诸土中,将以备将来陵谷变迁,见者足知为谁氏之墓,不至与冥漠公为伍。乃所阅古人文字,咸但书祖某父某,子某孙某,其甚者,则并其人之名亦不书,但云讳某,至于生卒年日,则但云以某年某月生,某年某月卒。此则俨然一凭虚公子,乌有先生,虽不作可也。推原其故,盖由执笔之人,于稿中不及登载,其后匆匆入集,又不及补列,故有此失。然观历来石刻存者,往往如是。则似此说又不必然也。 夫文本足以存人,今一切不书,则何存人之有?然此犹酬应之文,故简略不免。至文人自述家世,宜无不详备。而余尝读欧阳永叔《泷岗降表》,但称皇考崇公,并其曾祖皇祖俱不载其名,窃意当是别有记载。故表中云:“乃列其世谱,并刻于碑。”然何如并详之文中,使人人共见之为愈也。至近人汪容甫作其母行略,乃并其姓失之,此则错谬之大者,非仅小小漏落而已。又如东汉诸铭,载人之先世,多只书官。如淳于长《夏承碑》云:“东莱府君之孙,大尉椽之中子,右中郎将之弟。”《李栩碑》云:“样柯太守曾孙,渴者孙,从事君元子。”此与书祖某父某一例,俱不可为法。 寓讽篇 文有意之所属,而其人其事不欲明言之者,于是为隐约之词,使其立意全在文字之外,或主于规,或主于刺,所主不一,而其体则同。始于《诗》之三百篇,至屈、宋之作,而其法益畅。汉人文字,尚多此种境界。如邹、枚《上吴王书》,泛论秦、胡时势,而不及七国事,班彪《王命论》,只言高祖之兴,而不及光武事,皆向空立论,而使读之不觉恍然有悟,为得寓讽之妙。若刘更生之《列女传》,张茂先川之《女史箴》,皆因感慨时事而作,皆讽体也。至苏老泉之《辨奸论》,为王介甫而作,其抉摘不遗余力,固自托于先见之明,然锋芒太露,有似使酒嫚骂之习。故虽子瞻见之,亦以为太甚。(即以文论,亦乏从容酝酿之趣,近于有才而无养者。然子瞻作《六一居士文集序》,末云:“自欧阳没十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则讥毁介甫,比之乃父为更甚。盖心所不然,不觉随意吐出。此陈孔璋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然均不失为古文义法。至后人又演为游戏之作,如宋人所为《夏二子传》刺秦会之,明人所为《中山狼传》刺李空同,则竟转入小说家言,风斯下矣。 入理篇 (一) 文有陈义不失,而不足以存者,由于理之所在,能言其然,而不能言其所以然。假如言为子当孝,为臣当忠,男以不盗为贤,女以不淫为美,此于义易尝有失?然其恶趣至不可耐。此无他,无所以然之理,以贯乎其中故也。 大凡一题到手,必有一种门面语。在其笔端,日从此门面语中,干恩万想,总无好境界。昌黎所谓“陈言务去",即此是也。 善为文者,于人人之所能言者,一笔勾除,而冥然长想,或迟之累日而不得其隙,一旦乘间而入,便可以挥洒自如,而穷吾才力之所至。一篇中能得此种文字百余言,便足以雄视一世。其余只是枝叶点缀,归入闲笔。惟其中落想之高,亦非索诸题外,只是人能言其第一层,吾必透过第二层,如此便为制胜之具。 每见近人作文,识见本不甚高,而又不肯限于度量之内,则必为之颠倒是非,变乱黑白,自以为吾之所言,为人人所不能言。此适自跻于乱道之尤,反不若平平无奇者,尚不离乎规矩绳尺之内。譬之在人,虽无奇节伟行,但能自附于乡党自好之流,要为圣人之所不弃。 更有一种之文,自知根抵浅薄,而欲取胜于言词之末,钩章棘句,使人螫口不可卒读。而浅学之士,亦间为所欺,而不足以当有识之一笑。此昔人所谓“艰深文固陋者”,不必学也。 (二) 吾谓文之至者,入理必深。此说固不可易。然天下又有一种之文,理无可凭,而偏能以强词取胜。此则譬如健讼之人,牵引比附以自直,而听者易为所荧。今试举州二言之。 如《左传》中《晋侯使吕相绝秦》一篇,《王子朝告诸侯》一篇,其词采之美,令人百读不厌。试问其执理以争者,所据安在?则竟不可得也。然此二篇,犹是谬为假托之言,而取其似是者以自张其军势。至如李斯《上二世论督责书》,则随意妄言,冒天下之不匙而不恤,自古及今,奏御之文,初未有如是之放诞者。然其文为人所不敢作,亦为人所不能作,虽不谓之佳文而不可也,是尚可以理律之者哉! 又如诸子之文,其词义偏宕者,不可胜数,而数千年流传不废。今试以庄、列之文,与程朱之语,杂然前陈,则喜读庄、列者十之八九,而喜读程、朱者十无二三。此又可为理不胜词之明证矣。 吾谓词理俱胜者,文之上也;词胜而理不及者,次也;理胜而词不及者,又其次也。学者不能为其上,亦当为其次。达心而懦之人,其不足与于此事也必矣。 切情篇 (一) 古人云:“文生情,情生文。”盖天下固有一种之文,非情至者不能作。而深于情者,则往往不求工而自工,此则又存乎才学识之外,而为天下之至文也。司马子长为文之圣,而人所欲读者,不过屈原、伯夷、货殖、游侠诸传,盖有感而言,遂不觉音节为之一变。诸葛孔明之《出师表》,李令伯之《陈情表》,虽庸人读之,犹为感动。然二公固非深于文者,即此二篇,亦不见其有惨澹经营之迹,应手而成,遂为千古绝作。至于唐之柳柳州,宋之欧阳子,俱一代通人。然柳州之文,独有致许、杨二京兆书,感怀身世,声调凄楚。欧阳子之文,独有石曼卿、苏子美、梅圣俞墓志铭数篇,述及生平朋友之丧,及乎存亡离合之感,不觉声泪俱卫二子皆深于情者也。 惟此等文断不能无因而出。故非身入其境,即作亦必不工。譬如处于变时雍之世,而忽作《黍离》《麦秀》之歌,在惠采亮畴之班,而偶为香草美人之咏,则非病风丧心者,断不至此。 故凡文可以代作拟作,惟此等文不可以代作拟作,纵使声口俱肖,亦与佞哀何异?盖嘉容在戚,固属非宜;而无病而呻,亦甚无谓。每见有少年意得之人而忽有愁苦之音,见于词旨之末,则识者忧其不祥,而其语往往而验。此亦足以验无因而作之不可矣。 (二) 或曰:情有七,哀居一焉。如子之言,岂愁苦之中有文,欢娱之中无文乎?曰非也。此所谓从其多,而言者也。大凡文之至者,境以奇险峭拔为胜,音以激切凄庚为工。譬之言山者,峰峦耸拔,壁立千初,而委迤绵亘者,无足言也;言水者,湍流激射,一泻千里,而漾徊荡漾者,无可言也。盖必如此而后使人惊叹骇绝,心魄俱震。 彼夫台阁之文,春容大雅,渊然金石,以之歌咏太平,自见洋洋盈耳,然试与之究世故之险巘,状人情之变幻,则有不及喻者矣。独有逐臣、羁客、劳人、思妇,心思所极,穷无复之,而阅历既久,智力渐生,无所发泄,一切托之于文章。离怪倘怳,神与之通,往往非人力所能至,故自古文之传者,如左丘明、韩非、屈原、司马迁之徒,大都皆遭逢世变艰苦憔悴。以终其身,其富贵福泽,从容寿考,而能与文士争一日之长者,盖不多见也。非其聪明智力有所不逮,势使然也。 抑又有说焉,大凡造物之于人,其视千秋不朽之业,与视王侯卿相,殆有过之无不及者。而二者之中,丰于此者必音于彼,其不足有余之数,盖尝相剂焉而不能兼而有之者也。故古语云:“文人少达而多穷”,人而不为文人则已,既已为之,而于穷达之际,又不能释然者,抑独何欤。 涉趣篇 人之筑室,有堂虎以迎宾客,有房闼以备寝处,有庖厨以供饮食,有仓库以资盖藏。四者之外,则必有隙地数十弓,揽水石之胜,罗花竹之美,楼台足以登临,亭馆足以憩息。惟文亦然。夫泥金检玉之书,镂版镌碑之作,体制严重,苟一语稍涉纤桃,便不足以称清明广大之旨。盖以庄谐之用殊,雅郑之音别也。至于友朋通问之词,书画题识之语,谈言微中,足以解颐,固亦通人韵士之所不废者乎?其佳者,索解不入常谈,取材善用成语,触绪而生,随机而应,挹注不穷,而仍不失为大雅吐属;其有济于优伶之诽浑,尖刺之虐谑,词不雅驯,坠入恶趣,风斯下矣。 凡欲学此种文字,须取径于庄、列之书,此外则如刘义庆之《世说》,不可不读,其魏、晋间人文集,亦宜态意涉猎。盖所谓善谈名理者,莫此为近。唐以来已不多见,自宋以后,便成绝响。虽复苏、黄数君子,跌荡风流,时有佳语,然比之挥麈清谈,终觉气味稍别。 大约作此等文者,一不容有道学气,二不容有富贵气,三不容有村俗气,四不容有市井气。凡此四端,同为戒律。若能由此求之,则所谓玉屑清言,亦庶几乎近之矣。 因习篇 黄梨洲云:“所谓文者,写其心之明者也。”然则心之所不明者,固非作文者所宜有也。尝谓百工众技之人,惜其中无一文士,否则,使习)者而言涂堲之事,必远胜于韩退之,使梓人而言营造之功,必远胜于柳子厚矣。不特此也,大凡台阁之人,必不工作山林语;老健之人,必不工作疾病语;太平之人,必不工作离乱语;家食之人,必不工作羁旅语。非不能作,盖摹拟而来,终乏一种亲切有味之旨。昔人谓齐梁之人迷漫于声色之中,故词赋所传,一字一句,均足以感均顽艳。又人尝恨刘伯伦一生只有,《酒德颂》一篇,为人所传诵,此外并无一字。余谓伯伦纵有他文字,亦断不如《酒德颂》之工。无他,以非其所习故耳。 然则习可伪乎?曰:可。贪婪之人,而开口喜说廉介;诈伪之人,而出言乐道忠诚;亡国之君,何尝不知非桀、纣;败家之子,何尝不能诮朱、均。盖理之丽诸虚者,可以规仿而得;物之征诸实者,不能凭臆而谈。二者不可一概论也。 吾人每作一字,期于内信诸己,外信诸人。苟非心之所明者,即不必强作解人,谨谢不敏可也。每见古今人所刻文集,虽身在田间,并未一闻朝政,亦必撰兵制、财政气二篇,以示负才不遇之意,而拾取陈因,于时势全无所得,适足以章其陋而已。圣人恶不知而作,此类是也。 写景篇 文章之体,以言情说理为大宗,此外又有写景之法。写景之妙,非身历其境者不能言。每有作者,神摹意会,偶然得一二佳语,而读者漠然不知,直至亲与之接,然后暖叹以为不可及。此种境界,得之游记者为最多。 余尝乘舟赴泰宁,日行万滩中,巨石森列,不知路所从出。及舟人捩柁前行,忽旷然别有天地,始大悟柳子厚《袁家渴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二语,为绝妙写法。然少时尝读之数十遍,竟不喻其妙。惟此种文字,亦并非锤幽凿险而得,不过目之所遇,偶然拈出,遂为千古至文。而自来文家之穷于词者,又往往遁入设喻之诀。然设喻当求其似,不似则为虚语。更有一种正面不能写者,用旁面写之。譬如欲写水,先写石;欲写山,先写楼是也。 大抵写实景易,写虚景难;写近景易,写远景难。所谓著迹易,无行地难。 今之作文者,意无所会,而意中先有一段笼统语,若者是写山林,若者是写城市,若者是写台阁,千篇一律,阅之欲唾。此等文,不如不作为得。古人谓摩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能以画意为文,则亦诗中之摩谙也。 状物篇 宋人于说理之文,大都以言心言性为大宗。不知凡物莫不有理,不知其理,则任举一物以告人,而托之文字者,易至模糊惝怳而不得其真。 古之善状物者,首推《周官·考工记》一篇。每举一物,而人之未及见者,不啻目视手摹,而心知其意。而用字之古雅,可为后来词学家之祖。此书虽不出周公之手,然必汉世之通人,决无疑议。他如《内则》之善言食品,《投壶》之详载艺事,亦庶几焉。后之能仿而为者,不可多见。惟韩文公《画记》一篇,学者推之,以为从《考工记》脱出。以余所览今人文集,绝少此种题目,岂匿其短而不之作耶?若明人归有光之<石记》,其末段作形况之词,盖自知力所不及,而欲以偏师取胜。惟魏学淮之《核舟记》,最为工绝。次则清人薛福成之《观巴黎油画记》,亦略得其大意。 大抵近世读书之子,于昔人制字之法,多不甚留意。故欲状一物,虽能知其所以,辄下笔而窘于词,而于俗人所用之字,又甚恶其不典,而不可以入文。故窃以谓学人平日,宜常讲求《仓》《雅》之书,参之物情物态,互相比拟,以得其吻合之妙,则于属文之顷,亦可以日出而不穷矣。 传神篇 余著《涵芬楼文谈》,既得《写景》《状物》二篇,而其事与此相类,而得之为尤难者,则有传神之法。盖写景、状物,二者犹丽于有,而传神则几遁于无。于无中求有,此其所以难也。 夫人之一身,五官百体,其相去不甚远,而至于一言一动,则百人而无一相类者,神为之也。苟一入吾文,不能尽得其肖,则一篇之精采全失。能者固无是也。 以予所诵《史记·项羽本纪》,至鸿门一节,写樊哙忠义激发,旁若无人之概;该下一节),写项王英雄失路,叹咤无聊之悲,不啻身立其旁而见之者。次则《前汉书·赵皇后传》,叙埋死儿一节,写庸主溺情枕席,割爱忍询之状,与赵婕好骄妒无忌,其声情意态,直逼到十二分。此二篇,诚为千古绝作。自唐以下,如韩文公之《张中丞传后序》,写南霁云使于贺兰进明一节,一腔忠愤之气,千载如生。自此以外。盖亦不可多得。 大抵传神之作,不专以翰墨为工。须极意体会,取古今可歌可泣之事,一一若亲入其中而试之者,譬如闻忠孝被祸,则涕洒为之横流;闻奸雄得志,则头发为之上指。凡七情之用,无不皆然,则涉于不似者少矣。昔年阅近人小说,载有优伶名噪一时,登坛演剧,见者咸以为真。 或问其术,曰:“吾身在场中,不自知其为男子。故为贞女,虽偶然谈笑,而不失庄重之容;为淫女,虽故意矜持,而时露冶荡之态;为富贵家女,则不假修饰,而衣履之间,自具华美之气;为贫贱家女,虽极意梳掠,而行动之顷,不免羞涩之形。”呜呼,能得此意而为文,则于传神一道,固人人在我个中矣。 称谓篇 (一) 凡官制地名,古今沿革不一,为文者皆须用今语,不可以好古自乱其例。如书札往来,偶尔借用,尚无不可,至如传状碑志,所以传信后世,便一字不可移易。若使今无此官,又无此地,而镌诸金石,恐将来见之,将不知为何代之人,岂不大谬。 昔范文正公尝为人作墓铭,以示尹师鲁。师鲁曰:‘“文名重一时,后世所取信,不可不慎,今谓转运使为部刺史,知州为太守,现无其官,后必疑之。”文正怃然曰:“幸以示子,不然几失之。”此妄称官名之失也。 又碑志之文,只宜载其所居邑里。而近人作文称李必曰陇西,称柳必曰河东,称崔必曰清河,称王必曰琅邪。遥遥华胃,无当事实。又南北朝时,土宇分裂,故多置侨郡,如南扬、南荆之属,及天下一统,此名即已不用。而唐文犹有仍之者,此妄称地名之失也。 余因忆乾隆中有彭姓者,自著家谱,署曰《大彭世谱》,以其书进呈。清高宗见之大怒,因搜其家,得有悖逆字迹,卒置于法。又纪晓岚先生方负一代重名,有故人子以所著《苏州府志》进渴,署曰《姑苏志》。纪一见却之,其人颇不悦,谓‘讼未见此书,何以知其不合”,公言“其名如此,其书可知”。盖以姑苏乃台名也,以此名志,至为无谓。姑举此二字,以为好古者戒。 (二) 古人所作行状,称其以上祖父,皆作死者之词,此其例昉于《列传》。惟《列传》出自史臣之手,行状则多其子孙为之,于是所列曾祖祖悉以生者为主,后来相承,习为故事。而见诸百家文字,每有因此事不断断休者,各执所见,莫衷一是。其从死者之称,见于穆员白乐天所作,近人沈果堂主之。其从生者之称,见于韩昌黎、欧阳永叔所作,近人陆朗夫主之。 窃谓行状之作,不必出于其子,或以孙而状其祖,或以曾孙而状其曾祖者,则世代既远,使读者易惑,且有以外孙,而状其外祖者,然则宜何如称?似不如从死者之称,为适于用,不得以韩、欧大家,谓为所见之愈于穆白也。 (三) 凡自称之文,主于谦下为义。凡古今通用者,可得而言,或曰愚,或曰蒙,或曰仆,或曰走,或曰不才,或日不僵,或曰不肖(在忧中或称不孝),或曰鄙人,或曰贱子。大抵视所施之尊卑而为之词。 至所自作之文,则以称名为大宗,或称曰余。昔洪容斋《五笔》论欧阳文忠文好称余,因讥其《仁宗御书飞白记》“登真观御书阁记”,屡称余,为不合敬上之道,不如东坡为王诲亦作此记,其语云:“故太子少傅安兰王公讳举正,臣不及见其人。”其称较为得体。余谓欧公此记,乃与其友朋相问答之辞,非对扬可比,称余亦未为失,不得以朋党论为例。至观作《泷冈阡表》,则一一皆称名,容斋之讥,亦大近泥。惟是称名则为用较便,观昌黎集中文字,则大半皆称名矣。使欧公亦如此,则何至为容斋所论,作文似当以韩公为法。 含蓄篇 文有不肯一说而尽,而诎然辄止,使人自得其意于语言之外者,则以含蓄为妙。然语尽于此,而意见于彼,凡使人思索而不得者,非善含蓄者也。使人不待思索而即得者,亦非善含蓄者也。 如《左传》纪宋华耦来聘,自言“君之先臣督,得罪于宋殇公”,而左氏讥之曰:“鲁人以为敏。”言鲁钝之人皆以为敏,则其不敏可知。(说本《史通》)纪鞍之战,辟司徒之妻对齐顷公语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此三字,盖欲问辟司徒而不敢也。此二处极见含蓄之妙。后则惟太史公亦善用此笔。《史记·封禅书》,历言封禅之事,而收处只云:“此其效可睹矣。”明言其种种无益,语意全然不露,而尖刺已极。昔人谓为谤书,诚不诬也。此其用笔之妙,岂复浅人可到!刘彦和所谓“余味曲包”,正指此类。 欲工此者,大抵所作文字,从正面少,从旁面多;写实处少,写虚处多;或道古,而今自见;或语后,而前益彰;或付诸毁誉之口,而此中已寓微词;或明其功罪之分,而到底未加断语。此如善写人者,不写人而写影;善绘水者,不绘水而绘声。微乎微乎,其精思冥想,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此惟汉魏之文,间有此境界,自唐宋以下,盖亦不多得矣。 互异篇 ,则一篇中语皆由此而生,所谓“理以立干,而词以结繁”者,此之谓也。乃文人之患,每有兴之所到,而不暇顾其本旨者。 昔刘彦和讥崔缓作《汝阳王哀词》,有“驾云乘龙”语,为“仙而不哀”,即是此意。今按沈休文《宋书·谢灵运传》,称“子建函京,仲宣霸岸……音律调韵,取高前式”,末又云“张、蔡、曹、王,曾无先觉”,前后毁誉互异,殊不可解。又江文通材良赋》,俱以恨人言恨事,而中间数句云:“左对孺人,右顾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则“极写山林之乐,与限字大不近矣”。(此方廷珪语)又如韩昌黎《送孟东野序》云:“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明指东野怀才不遇,而遁为诗人。而其下乃云:“伊尹鸣商,周公鸣周。”“此二人行道济时,功在天壤,尚何不平之有?"(此章学诚语)大抵文人纵笔所至,此种不经意处,在所不免,而不害其全体之佳。 犹忆少日授徒里中,为童子讲刘梦得《陋室铭》,至“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犊圈之劳形”,童子请曰:“琴独非丝类乎?”余为解之曰:“此言无他乐以间之,独有琴在。譬如孟子言‘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黍亦在五谷之内。古人之文,不可以词害意。”童子乃服然。今思之,此等语终与前所述者相类,俗语于此等处,谓之矛盾。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其自违戾也。 从今篇 (一) 文不可不求古,而有不可不遵今者,此又不可不知也。大抵奏御之文,一代有一代格式。是故为汉魏之文,不得用周秦格式;为唐宋之文,不得用汉魏格式。 尝读东坡《表忠观碑》,一时称为绝作,王介甫至为之俯首。然通篇作赵扑奏事语,而开口便云“臣扑言”,此语似属不合。盖宋人奏犊之体,从无专称名者,则赵公原奏必不如是可知。而末云“制曰可”,亦全不类宋时批答之语,盖东坡仿汉魏人表疏体为之,意在力求古雅,而未悟其于近体不合。 至清汪尧峰撰《难州汤烈妇族门颂》,入手便列巡按御史奏报,首曰“臣粹然言”,末云“臣谨昧死以闻”,均用苏氏之法。试问今时奏报之文,有此语否?使人知为赝作,犹之可也。使数百年后,人争言当时有此体,岂不大谬。 窃谓为人作传状碑志,或必须以公犊入文者,不妨摘其中要语,使有事实可稽足矣。若必录其全篇,则仍之,既以不典为疑,而改之又以失真为病,二者交讥。其足以为吾文之累,则一也。 (二) 文有叙述事要,而必出于他人口吻者,则不得不力求其肖。若一一务从典雅,则抵牾必多。刘子元所谓“怯书今语,勇效昔言”是也。然此惟太史公最为绝技,他人莫之及。 观《高祖本纪》,对臣下语,屡日“乃公”,又曰“而公,,使后人见之,想见嫚骂人语气。令当日悉改为联字,以符诏谕之体,岂不矞皇典重,然而语气全失。至《陈涉本纪》云“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俨然是一村浴人语,“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得上”,俨然是一滑稽人语。而当日并不以鄙俚为病,至若宁馨阿堵之类,史臣皆登而录之,存其真也。 近人赵瓯北,尝讥宋镰修《元史》,多用当时应对之语,无所更易,致卤莽不可读。窃谓元以蒙古入主中国,其国语存者,正赖史家记载之文,若一一易之,后世又何从考究?以此知作文之道,贵于文质相参,因质而废文,与因文而废质,有一于此,均不足以为文之至也。 割爱篇 行文之道,有疏有密,二者相须而不可偏废。譬如一室之中,左列图书,右陈钟鼎,一切坐卧之处,无所不有。然中间必留少许隙地,以供散步。若填门溢户,庋置皆满,则欲为一日之居而不可得。惟文亦然。一篇之中,凡经营惨澹者,率不过一二百言,其余则若不经意而为之者,谓之闲笔。然使无此一种闲笔,则所谓惨澹经营者,亦大为减色矣。 大抵能文之士,有时病于佳语太多,层见叠出,使人应接不暇。然其文气必不舒,文心必不活,以至于累坠而不举。以陆士衡之才而识者犹以患多为诮。宁都魏冰叔论姜西溟之文,亦以好意太多,不能舍割为病,正为此也。故夫一篇之中,凡浓圈密布者,只能容十分之三四,若至于五六,便不成文。以此知贪多务得,未有能善其事者。 故行文有二患,有不足之患,有有余之患。不足之患,当开浚其心思,而充拓其才力,以免于枯寂无聊之讥;有余之患,当限制以范围,而约束以法度,以去其泛滥不节之失。古人云:“要言不烦。”呜呼,能知不烦之为美,庶可与论文格矣。 属对篇 自散体之作,别于骈俪为名。于是谈古文者,以不讲属对为自立风格。然平心而论,二者如阴阳畸耦,不可偏废。自六经以外,以至诸子百家,于数百字中,全作散语,不著一偶句者,盖不可多得。此无他,文以气为主,而气之所趋,苟一泄无余。而其后必易竭,故其中必间以偶句,以稍止其汪洋态肆之势,而文之地步乃宽绰有余。此亦文家之秘诀,而从来无有人焉尝举以告人者也。 惟属对之法,与骈俪不同。骈俪之句法,或力求工整,或务在谐叶。汉魏以前,尚不甚拘,自齐梁以降,日严一日,其作法与诗赋相近。若散文之对法,自以参错不齐为妙,凡字之多少,句之长短,皆所不禁。且骈语则多两句为偶,或四句为偶,散体则均无不可。韩文公为一代文宗,实首变燕许之格,然其文中间用偶语者,亦往往而是,而运用之法,亦在在以金针度人。盖此中机括,全由音节而生。骈文有骈文音节,则有骈文对法;散文有散文音节,故有散文对法。使取二者互易而用之,则数句之后,已不复可读矣。 惟陆宣公之奏议,间于不骄不散之间,善以偶语寓单行者,实为自辟畦盯,而为宋四六之滥筋。此视人笔性之所近,而不必强为学步。此外更有遥对之法,如苏东坡作《秦始皇扶苏论》,上半篇结句云“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下半篇结句云“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此在制举文中,俨然二大比,亦一对法也。或谓东坡此作,实与《孟子·逄蒙学射》一章相近,斯言得之。 设问篇 古人欲有所作,恐己意不伸,则设为宾主问答之辞,先为难端,然后徐出己意。有一之不己,至于再三者。其体皆归于诎宾而伸主,此其通用之例。 其始盖防诸周秦诸子,其后能文之士,仿而为之。其入之赋者,则有《东西都》《东西京》《三都》《子虚》《上林》之属;入之论者,则有《非有先生》《四子讲德》之属。在《楚辞》中,则屈原之《卜居渔父》,宋玉之《对楚王问》是也。其见诸杂体文中,如枚乘之《七发》,及以后之效其体者。又如东方曼倩之《答客难》,扬雄之《解嘲》,班孟坚之《答宾戏》诸篇。然此体既前人屡见,袭而为之,亦属重复可 厌。故自唐宋以后,间有效肇,而率不为人所传诵。如韩昌黎之《进学解》,柳子厚之《晋问》,颇为彼善于此,而均非其本集中文之至者。 惟论议之文,中间遇文势穷处,间入一二段,亦足以为展局之法。故古今承用不废,虽名家之文,亦往往遇之。然不必强立主名,如某某公子、某某先生之类,以其近于矜心作意而为之者。 至于宋以来之学案,则有置问语于前,列答辞于后,得数十条,或百余条,而因成一编者。此则不在作文之例,而其意固未始不相符也。 欣赏篇 文章一道,其生平得力处,大都可为知者言,不可为不知者道也。韩文公《与冯宿书》谓:称意者,人以为怪;下笔令人惭,则人以为妖然则世俗之爱恶,其不足为吾文轻重固也。 今之为文者,见一人誉之则沾沾然喜,见一人毁之则窃窃然忧。此惟揣摩求合之不暇,何足与言自立之计哉! 古之通人,其得名多在数百年以后。扬子云著《太元》,同时有覆瓿之讥。韩文公能“起八代之衰”,然而阅唐及宋,一旦遇欧阳子,始显于世。归熙甫为欧、曾嫡派,方、姚二老翕然宗之,然当日气焰声誉,固远出王、李之凡自来有志之士,其不屑为一日之争亦已明矣。 今夫制举之文,将以卜一身之知遇,苟不得志于有司,则吾文为弃物。此其讲求程式,摹仿风气,乃其职也。今吾与人所争者为何如事,顾可以轻心操之,躁心出之?玉之宝者,其光必藏,剑之良者,其锋必敛,理势然也。苟作文者而有汲汲人知之心,则其品格必卑,理趣必浅,气味必醨,风骨必弱。此无他,外愈有余,而中愈不足故也。 嗟呼!积瘁之士山,一生苦心焦思,而其收效,不得及身而见,而或效或不效,又有命存焉,不可得而强,宜人之不肯为也。然而自古及今,遥遥相望,是亦在乎吾身自命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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