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代科学失去了人类的精神高地？

*以下根据吴国盛2019年9月3日在高山大学“科学复兴之路”意大利站于佛罗伦萨的分享整理而成，文章内容仅为现场课程十分之一，点击文末阅读原文，了解更多。（“科学复兴之路”意大利站吴国盛教授课程共计7讲，本文为第4讲，其他内容将在高山大学公众号陆续推出，敬请期待。公众号后台发送关键词“吴国盛”即可查看“科学复兴之路”全部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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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责编丨朱珍

高山大学2019年经典课程

授课老师：吴国盛，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理学学士（1983）、哲学硕士（1986）、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博士（1998）。现任高山大学校董，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长聘教授、科学史系系主任。

△吴国盛教授

课前思考

1. 科学和艺术究竟有什么区别？

2. 为什么人们常说“高雅艺术”而不是“高雅科学”？

3. 为什么说现代科学失去了人类的精神高地？

4. 古希腊人和现代人对待科学和艺术的态度有什么不同？

5. 希腊文明的出现是必然还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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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的课程叫《科学与艺术的自由解读》。

现代人的科学艺术观

在现代学科划分的背景下，科学和艺术是很不一样的，科学事业、艺术事业是很不一样的文化类型。科学家和艺术家在普通人心目中也有非常不同的形象。

通常来说，大家会认为科学家是一丝不苟的、严谨的、精益求精的；艺术家好像都是不修边幅、形象怪异的。科学研究是集体的、协作的，艺术家往往是心灵独白、个体感知这样的。

科学的成果一般是通过两种方式呈现的，一个就是写在黑板上的那些符号、公式、方程，反映的是理论成果，另外一个就是物质成果，实验室里研制出来的一些物质的东西。所以科学成果是双重的。艺术成果相对而言是很单调的，无非就是一堆艺术符号和作品。

很多著名人士专门讨论过科学和艺术的差别。

艺术理论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说：“艺术的对象是创造出来的，科学的对象是现成的。”

科学史之父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之所以要创办科学史学科，就是因为他认为：“科学的发展是逐渐进步的，艺术的发展仿佛一个山峰接着一个山峰，无所谓进步。”

他认为，科学是人类文明中唯一能够代表进步的因素，而艺术无所谓进步。这是它们之间的最大不同。

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因为提出了一套特殊的科学发展模式，而在科学哲学历史上有很特殊的地位。

根据这套发展模式，他认为科学和艺术的区别在于，它们的目的和手段正好颠倒：“艺术家的目的是创造美学对象，手段是解决技术难题，通过技巧达成艺术效果；相反，科学家的目的是解决技术难题，运用美学工具是手段”。

意大利生物学家卢里亚（Salvador Edward Luria）说：“艺术的目的在于分享和传递感觉和情感；科学的目的在于分享和交流真理。”当然这个说法有点平庸。

赫胥黎是达尔文进化论的忠实捍卫者、19世纪著名的英国教育家。

他认为科学和艺术的目标是一样的，只是手段不一样。科学用思想，而艺术用感情来表达事物的永恒秩序。

我们简单总结一下。在不少人看来，科学与艺术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首先对象不同，一个是现成的，一个是创造的；其次历史不同，科学是进步的，艺术其实无所谓进步；再就是目标不同，科学是解决技术难题，艺术是创造审美对象，科学传递真理，艺术传递情感；最后手段也不同，科学运用思想，艺术运用情感。

当然，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学求真，艺术求美。

说到这里，我们也就是得出了一个非常平凡的结论。然而，我的用意不在于此。我希望大家能够进一步思考科学与艺术的关系。

让我们思考一下，科学与艺术真的截然不同吗？现代人通常都是这样想的，认为科学和艺术分属两个不同的领域，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偏见。

在西方历史上，已经有人提出科学与艺术相通的看法。

比如英国著名诗人济慈（John Keats）说：“美即是美，真即是真。”

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讲过，艺术与科学的共同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它们追求的目标都是真理的普遍性。在他看来，科学和艺术没有什么区别。

现在我们都知道，科学和艺术其实是有相通之处的。但是，说它们相通还不够。

让我们再看看另外一批科学家的言论。

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狄拉克（Paul Dirac）说，“使一个方程式具有美感，比使它去符合实验更重要。”这个说法，按照常理是挺奇怪的。

要不是出自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之口，肯定会被视为胡说八道。

德国数学家外尔（Herman Weyl）说，“我的工作总是尽力把真和美统一起来，但当我必须在两者中选一个时，我通常选择美。”

印度裔天体物理学家钱德拉塞卡（S.Chandrasekhar）说，一个科学理论成就的大小，事实上就在于它的美学价值。科学家的动机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是一种美学的冲动。科学在艺术上不足的程度，恰恰是科学上不完善的程度。

换句话说就是越科学越艺术，越艺术越科学，不够艺术恰恰是科学不够科学的一个表现。

德国物理学家、量子力学的重要创始人海森堡（W.Heisenberg）说，当大自然把我们引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异常美丽的数学形式时，我们将不得不相信它们是真的，它们揭示了大自然的奥秘。

这些杰出科学家的言论恰恰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些科学家为什么会高调的强调美高于真呢？难道是科学在高攀艺术？我们这个时代，科学家本来就是牛气冲天的时代英雄，为什么他们非要说“其实我是追求美的，我跟你们艺术家干的是一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现代科学失去了人类的精神高地

科学哲学家库恩（Thomas Kuhn）曾说过，在发达国家尤其像美国，科学家有时候并不受人待见。比如你问一个美国小孩长大了想干什么，多数情况下他不会说长大了要做科学家，而是会说想当球星影星之类的。

不仅如此，库恩还提到，“公众厌恶科学是厌恶整个科学，公众厌恶艺术是厌恶某种艺术。”公众可以公然宣布自己不喜欢科学，没有丝毫羞耻之感。对于艺术，他可能喜欢毕加索，不喜欢米开朗琪罗，但没有一个美国人敢说所有的艺术都不喜欢。

所以你看到没有，在现代公众的普遍心理里面，科学和艺术是有微妙差别的，是不对称的。艺术的确貌似占有了人类心灵的一个高地，人们隐约之间对之抱有敬意。

你看在佛罗伦萨，美术馆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一票难求，而参观伽利略博物馆的人就是很少，就是这么回事。人们不觉得我不懂科学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我不懂艺术那就很跌份，没有面子，你出去没法做人。

再比方说在我们中国，我们经常讲让高雅艺术进校园，让高雅艺术陶冶我们的心灵。很少有人说高雅科学进校园，让科学陶冶我们的心灵。我们高山大学的校董鲁白老师说让科学成为生活方式，竟被当做是惊世骇俗的话。相反如果说让艺术成为我们生活方式，大家都觉得很正常。

所以说科学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丢失了人类精神的高地。现代社会的确有这个问题，科学一方面是生产力，它能转化为技术，促进经济增长。所以掌握科学就是掌握了社会的命脉。我们这么多企业家投身于高山大学学习科学，就是感觉到科学是我们现在的命脉。

科学这么重要，为什么还需要科学家一代又一代反复的重申和重新阐释科学精神呢？其实不是因为科学在现代社会没有影响，而是科学家有一种倾向，想夺回自己的精神高地，不甘心只当做第一生产力。

但是，在希腊时期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古代希腊人绝不会说我因为懂艺术而高雅，不懂艺术而耻辱，相反的，他以不懂科学为耻辱，以懂科学为高雅。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这就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要专门讨论现代科学和现代艺术之关系的原因，因为这种关系完全颠覆了它们在古代时期的格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希腊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在希腊文里，技术和艺术其实是同一个词，这说明希腊的艺术家和工匠是不分的。

在希腊时期，techne(技艺)也被认为是一种episteme（知识）；在罗马时期，episteme（知识）则被认为是一种techne（ars）（艺）。这说明，在希腊和罗马的古典时期，科学、技术、艺术三者之间又不是截然不同的，它们之间有内在的联系，都属于精致的人类文化。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技艺是三等知识。

一等知识是思辨科学或理论科学（theoretical science），包括形而上学（第一哲学）、自然哲学和数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纯粹科学；

二等知识是实践科学(practical science)，比如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家政学）等在内；

三等知识就是创制科学（Productive science），包括诗学、戏剧、建筑术、医术在内。

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在希腊古典时期，实际上受到贬低。

 

希腊人尊崇科学贬低技艺的原因

希腊人为什么尊崇思辨科学，而贬低技艺呢？

我认为有两大理由。

1

第一个理由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纯粹科学是无用的，超功利的，因而是高贵的、自由的。所谓自由，就是说你为了自身目的而存在的。

什么东西是为自身的目的而存在的呢？就是无用的东西。任何有用的东西都是为了其它东西而存在，都不是为自身而存在。只有无用的东西，是纯粹为了自身而存在。希腊的科学自觉地剔除其实用的功能，变成纯粹推理和演绎的学问。

2

第二个理由稍微深奥一点，我多讲两句。它说的是科学遵循自然，而技艺违背自然。

我们在希腊站对此做了比较深入的讲解，但很多同学没有去希腊站，我这里再多说几句。

什么叫遵循自然？什么叫自然？“自然”的意思首先是事物按照“自身”的逻辑行事，这种按自身逻辑行事的事物叫“自然物”。一个自然物，比方说一只小狗，一粒种子，一棵葡萄树，一个橄榄，它都可以凭借自身的基因，自身的种子，把自己由小到大的展开来。这个自我展开，不需要外力的帮忙，自己就会把自己长出来。椅子、桌子、电脑都做不到自我展开，因为它们根本不是自然物。

所以希腊人老早就意识到，一个人得病了，之所以能治好，是因为身体内部有恢复平衡的能力，医生只是帮助你恢复平衡。

整个希腊的科学都建立在有“自然”这回事情之上。有“自然”的意思，就是事物有其“自身”。这种“自身性”我们今天称之为“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要知道，我们中国文化是不承认这个“自然”的。在我们这里，天地人三才之间互感互通，并不存在天地人三分三立这回事。“自然”概念根本就是一个现代汉语才有的词汇，是从日本传过来的。

希腊人认为遵循自然，这是理性的必然，是自由人性的必然。因此，遵循自然的科学是高贵的，而相反，技艺都是违背自然的。

在希腊人那里，自然物是高于人工物的，它自我发展，内在运作，不依不靠，这就是自然。

现代科学的起源我们都知道，简单说来，就是数学加实验。现代科学要把哲学家传统和工匠传统结合起来。

希腊的科学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工匠传统，它只有单纯的哲学家传统。希腊化科学有一点与工匠传统结合的意思，但还是哲学家传统占据主导地位。阿基米德自己动手能力挺强的，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贡献是机械学方面的，相反，他很为自己动手制造而惭愧。他相信，自己的伟大工作是数学方面的。

近代科学是有意识将这两方面进行结合。在伽利略这里，我们看到是一边动脑一边动手，手脑并用。所以近代科学基本上数学属于大脑部分，实验室动手部分手脑并用。

但是近代科学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慢慢的以动手为主，脑逊于手。认为只有手的运作才能产生力量，你光动脑筋产生不了力量。我给它命名叫“力量型科学”。

现代科学不是单纯的把事情搞清楚就舒服了，而是要转化为力量，就是我们常说的“知识就是力量（Knowledge is power）”。而转化成力量就需要技艺，需要改变自然。

在希腊人看来，一个人依照事物自身的逻辑、自身的秩序来运作的事情，就能够心安理得，能够获得心灵的安宁，使自己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所以希腊人的人性里面的自由和对世界的自然性的这种觉醒，是一个镜子的两个方面。

我们中国人在这两方面都是欠缺的。

一方面我们不能把事物设想成自然物，不能设想成具有内在的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逻辑的世界。

另外一方面，我们对人本身也缺乏一个主体性的认可。我们不能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具有自己决定自己这样一种天赋的存在。

自然科学的缺失，在文化意义上，它是与整个独立人格的缺失密切相关、相辅相成的。它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正是因为这样，这些年我一直在倡导科学乃自由之路。

希腊时期人们对自由和自然的追求，的确就造成了他们崇尚科学、贬低艺术这样的特点。今天我们是崇尚艺术，这背后的潜台词实际上是，把这种改造自然的创造性的东西树为这个时代里面最高的精神气质。如果科学的创造性不够的话，那么你在艺术家面前你就low了。

 

人是宇宙间孤独的存在

希腊的科学一开始走上的是一条非常独特的道路，这个道路我们在科学复兴希腊站也反复讲过，所有的古老文明只有希腊人迈出了这一步，其他的人都没迈出这一步。

事实上，从一种灵长类动物的进化角度看，大概本能上都应该是实用性的，实利性的知识才是正常的。希腊人这种突然超越具体的实用性，进入一个超越的纯粹知识的追求，是很冒险的。

的确，希腊人为此也付出了代价，整个民族被不断征服，古典文明灰飞湮灭。但这也是人类精神非常伟大的冒险，希腊文明被后来人又给重新捡起来，造就了新的奇迹。

所以我经常认为，现代文明是一个奇迹。人类走到这一步是个奇迹，它不是一个可以在全宇宙间多次重复的东西。

因此很多人说有外星人，我从来不相信。我们今天熟知的无线电通讯，只有基于19世纪麦克斯韦的那些研究才有可能。外星人里面有麦克斯韦有法拉第吗？没有无线电通讯，一切都是胡扯。整个宇宙那么大，造出一群人形动物是有可能的，但是他最后能够用火、用石器，能够有血缘家庭，然后又突破血缘家庭，形成契约文明，每一步都是概率极小极小的。我始终相信人类是孤独的，整个宇宙间只有地球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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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科学复兴之路'

高山大学校董、清华大学吴国盛教授亲自操刀精心授课，游走全球6大科学重镇，计划用三年时间，带领高山大学的同学们去希腊、意大利、英国、法国、德国和美国，探访科学故地，遍寻科学足迹，讴歌科学先贤，传播科学精神，践行“科学复兴”的使命，用科学真理探索人类发展的终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