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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翠谷叠泉 2020-01-19

近年来,侧锋的问题引起书法界的研讨和兴趣,这是我国书法理论研究和艺术创作兴旺发展的表现。书法贵用笔,用笔贵用锋,一个侧锋问题却是千载聚讼、指归莫定。侧锋作为一种与中锋并存的重要的笔法,揭开它神秘的外衣,深入研讨它的用笔方法及其审美价值,对于开创一代新的书风,是十分有意义的。

继几位同行提出侧锋是以偏转正」的笔法之后,胡问遂先生以「亟需正之」的心情,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他认为:冯武是误把偏锋当做侧锋;王世贞又误把侧锋说成偏锋;近来有人把侧锋说成是由偏转正,仍是将偏锋和侧锋混为一谈。他提出一个新的论点即认为「中锋包涵着正锋和侧锋二种形式」,「故侧锋只是中锋的变化用笔而已」。他的论点新就新在将中、侧锋这两种千百年来就对立而存在的笔法「合二而一」了。读后吃惊之余,不能不认为胡问遂先生把侧锋纳入中锋,更是一大误。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胡问遂先生得出如上结论的主要论据,是永字八法中的「侧」(点)不是偏锋而是「中锋的变化用笔」。由侧点而推论侧锋和偏锋不是一回事,而是「中锋的一种形式」。

「八法」中的「侧」,是否就是指的侧锋用笔?我们不妨考察一下八法名称的涵义:

侧为点。如鸟翻然侧下。

勒为平横。如用缰绳勒马。

趯为挑。像人踢脚。

策为仰横。像用鞭子策马。

掠为长撇。像梳掠长发。

啄为短撇。像鸟琢食。

磔为捺。如刀之切割。

侧、勒、努、趯(yue)、策、掠、啄、磔(zhe)等名称,不过是笔画形势的象征和比喻,并不指中、侧锋的用笔。《永字八法详说》中解释:

「问曰:侧不言点而言侧,何也?论曰:谓笔锋顾右,审其势险而侧之,故名侧也。止言点,则不明顾右、无存锋向背坠墨之势。」(《历代书法论文选》八七八页)这里说得很清楚:点所以不称点而称侧,主要考虑这一点要有势,要如高峰坠石,如鸟儿翻然飞下之势。这里的「侧」,就是「点」的代名词,就是「有侧势的点」。不管是「点」还是「有侧势的点」,都不能作为「侧锋」去理解。

侧既仅仅是点的名称,那么作点时是否是侧锋用笔呢?根据《永字八法详说》:作侧时,要求「不得平其笔,当就右为之」。侧下笔仅仅是入纸前的审势,笔一入纸,立即反揭折笔,经三折回互而成一点。这一点的三折笔和一般中锋点的用笔确是大体一样,所不同的是「侧」(点)不得平其笔,而带侧势而已。如因此便理解为侧锋用笔皆如点,因「侧」(点的用笔似中锋,便推定侧锋是中锋的一种形式,这种求证方式显然是于理有悖的。

与胡问遂先生的认识相反,我认为侧锋实际上就是偏锋,是一种笔法的两种名称,这如同「中锋」、「正锋」是一回事一样。

唐代的虞世南在他的《笔髓论》里曾说过:「横亳侧管则钝慢而肉多,坚管直锋则乾枯而露骨。」(《历代书法论文选》111页)这里的「横毫侧管」是对着「坚管直锋」说的,他不说侧锋而说侧管,不说中锋而说坚管,更加形象地说明了侧管必横毫的道理。试想,笔管侧着,笔毫横着的用笔,不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偏锋」吗?

南宋的陈槱在《负喧野录》中说:「古人作大字常藏锋用力,故其字画从颠至末,少有枯燥处。今往往以燥理为奇,殊不知此本非善书者所贵,惟斜拂及挈笔令轻处,然后有此,所谓侧笔取妍,正蹈书法之所忌也。」陈槱在这里虽然说的是侧笔为书法之所忌,他是反对用侧锋的。但却解释了什么是侧笔,即「斜拂及挈笔令轻处」。斜拂就是斜笔而拂掠,这种笔管倾斜拂掠的用笔也就是偏锋的方法。

把侧锋说得更清楚的是明代以后的事。清初人冯班《钝吟书要》中说;「(姜夔)又云:『侧笔出锋。』此大谬。出锋者,末锐不收,诸云『透过纸背』者也,侧则露锋在一面矣。」(《历代书法论文选》五五一页)他明确地指出了侧锋是「露锋在一面」的用笔,亦即偏锋用笔。

刘熙载认为侧锋是一种扁画(偏锋)。他在《艺概》中说:「中锋画圆、侧锋画扁。舍锋论画,足外固有迹耶?」(同上书七〇九页)。

宋曹《书法约言》中说:「笔正则锋藏,笔偃则锋侧,草书时用侧锋而神奇出焉。」(同上书五七一页)也清楚地说明了侧锋的笔画就是倾倒着用笔的偏锋。

黄宾虹先生说过:「用笔如用刀,须留意笔锋,笔锋触处即光芒铦(xian)利侧锋出笔,则一边光一边毛也……」(《黄宾虹画语录》四四页).

从这些论述中综合来看已清楚地概括出侧锋的用笔方法就是将笔管倾斜,横毫侧管下笔,以斜拂的动作,写出的笔画是一面出锋,即一边光一边毛。这种笔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偏锋」用笔。

胡问遂先生之所以得出侧、中合一的结论,主要是理论上对于「笔笔中锋」的迷信,继而否定「大家」作品中偏锋的存在。他在文中极力强调:「中锋是作书中不可逾越的准则。」又说「试想岂有象苏东坡、黄山谷之类的大家「尽是偏锋」的道理」。那么事实上又怎样呢?我们翻开古人墨迹,不难发现:恰加王世贞所说:「无论右军,不废偏锋,即旭、素草书时有一二。」因王书真迹不存,且从几种公认的名人真迹中,略举数例,以证偏锋之不废。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图一

图例(一)中的「予」、「思」、「皆」、「汉」四字是采自西北汉简,较石刻汉碑,其运笔的起迄提按,格外分明这才是汉人隶书的真貌。其运笔纯出自然,一反篆书中锋圆转而出之以偏锋方折,侧管横毫,笔锋多走笔画之一边。而中锋却甚少。后人在古迹湮没的情况下根据碑刻而规范出的标准的隶书笔法:「使用方笔、逆入平出、下笔藏锋而落笔不收锋,形成所谓『蚕头』和『燕尾』。」(郭沫若语,见《兰亭论辩》二十页)这种规范化、程式化了的隶笔,完全失去了汉隶原有的天真风姿和生趣,即所谓飘逸之气,而失之于人为做作的虚假和板滞(如唐人隶书),清代的金农却能以天真之趣作隶书,打破世俗的下笔藏锋,逆入平出等规范,出之以横毫偏锋,恰与古人暗合。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图二

图例中的「行]、「天」、「害」三字取自褚遂良《大字阴符经》。褚是初唐四家之一,近学虞欧而远追右军。多少保留了魏晋以来的「飘逸之气」。用笔带明显的偏锋,笔势显露。「行」宇的短撇侧入而斜出,是偏锋取态之笔。「害」字宝盖头左右不写点而写成短撇,以掠笔斜拂出之,为笔锋走一面的偏锋。「天」字长撇起笔略顿、中间轻笔左扬、掠出部分笔锋偏至上部边沿,横掠而出。这与汉简中「放」的撇笔十分相仪(参看图二)。「天」字的捺笔隶意十足,直落轻提、,铺毫下行,顿笔后转为侧笔横出,自然而不板滞。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图三

孙过庭《书谱》也是正、偏互用,多借偏锋以取态。如「端」「競」二字左半侧锋与右半中锋形成明显对比。「兼」字中横折笔从中锋横转方折,即由正锋转为横卧笔毫的偏锋,左边光而右边毛(图三)。《书谱》后半部分偏锋特多。他在阐述执使转用之法时说「使谓纵横牵扯之类是也」。已强调了纵笔直书与横毫侧管的使笔方法,亦即正、偏互用的方法。其墨迹更证实了这一点。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图四

张旭的《古诗四帖》中,以侧转之笔为其特征。从「其」、「刻」、「必」等字更明显地看出其运笔,笔锋时而偏,时而正,时而左时而右的旋转运笔。笔锋常偏于笔画一边。「必」字第二笔上挑笔,一边光一边毛,更是明显的偏锋(图四)。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图五

祝允明的草书《赤壁赋》由于用墨较淡,笔锋走向十分清晰,大部分用笔,笔锋均走画之一边,而呈一边光一边毛。转折处以翻代转如折带之折叠鲜明(图五)。这是他大胆以侧笔入草书,用偏锋多于中锋,而形成天真纵逸,风骨烂漫的自家风格。

「书评」欧阳龙|侧锋辨误——与胡问遂商榷

图六

强调中锋用笔把笔法归结为「无非笔笔中锋而已」的沈尹默先生在他写「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整」的横幅中见《书法》七八年),「可」字第一笔和「九」字第二笔却都用了侧笔取势而出之以偏锋,两笔侧仰横都留下了一边光一边毛的偏锋痕迹(图六)。可见「正以立骨、偏以取态」的道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在实践中却是不可能逾越的。相反的,「笔笔中锋」这一「准则」,却常常会在有意无意间逾越而出。沈老如健在,面对着他的手迹中铁的事实,他也会认可偏锋的存在及其审美价值的。

从以上实例的分析,可以看出侧锋和偏锋实际上是一种笔法。所以古人书论中时言「侧锋取妍」,时言「偏以取态」。当然这种侧偏之笔在单独使用时会成为「扁笔」,但在和中锋并用时,确实起到「取妍」的效果,偏锋的方劲犀利、锋芒外耀,和中锋的圆融浑厚,形成了强烈对比,从而使书法产生美感。单独地使用中锋,「必至无锋而后止」(周星莲语),没有偏锋取态,必将使整幅字单调而乏神采,琴瑟专一,是不能悦耳的。从这一点说,偏锋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中国书法,被称为「线的艺术」,我们在讨论笔法时,不能忘了它的实质,古人探求各种笔法,是为了求得各种优美的具有不同性格的书法线条,唯其如此,才能组成具有鲜明个性的书法艺术。卫夫人《笔阵图》里所谈六种笔法,实质上是六种性格的线条:结构圆备如篆法,飘飏酒落如隶法,凶险可畏如八分,窈窕出入如飞白,耿介特立如鹤头,郁拔纵横如古隶。要求得不同性格的线条,在用笔上就不能拘于一法所以传为王羲之的《书论》中说:「先须用笔,有偃有仰,有欹有侧有斜,或小或大、或长或短。」所以张怀瑾在《玉堂禁经》中说:「夫为书之体,不可专执;用笔之势,不可一概。」并举出「五势」、「九用」来说明用笔之势的多样变化。五势是「钩裹势」、「钩努势」、「衮笔势」、「儓(tai)笔势」、「奋笔勢」。九用是「顿笔」、「挫笔」、「驭锋」、「蹲锋」、「【足存】(cún)锋」、「衄锋」、「趯锋」、「按锋」、「揭笔」,这是多么丰富的用笔方法,单用锋的问题,米芾就说过:别家善书的,「只得一笔」,「我独得四面」。周亮工《尺牍新钞》中引过一个人的话说:「八面锋尚且不够使,加何只说『中锋』?」五势、九用、四面,八面不过是个略数而已,就是说书法在使笔用锋方面方法很多,探索不尽,绝不能只拘拘于中锋一种笔法。

为了创造出新的、美的书法线条,有创造的书家都是呕心沥血,孜孜以求之。蔡邕见役人用垩帚成字,觉得这种飞白的线条颇为新颖,从而创造出「飞白书」。张长史之「折钗股」、颜鲁公之「屋漏痕」、王右军之「锥画沙、印印泥」、杯素之「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之「银钩虿尾」、李煜之「金错刀」,宋徽宗之「瘦金』、金农之「漆书」……皆以其独特的线的形象照耀古今。执笔用锋的不断探求,工具的不断革新,其目的都是更新书法线条这一目的。对于用锋的理解,确实要放开一点了。如果我们不从大量古代墨迹中去发现和寻求答案,却去从「古今阻绝、无所质问」的只字片句中去钻牛角,把异常丰富的、各种角度的用笔都归之于一种「中锋」笔法,岂不是自缚手脚的做法!目前,大胆地冲破笔笔中锋」的桎梏,广泛地探索各种角度的笔法,既可锋走画中,也可略偏或全偏,也可以逆锋、和倒笔、衮笔、转笔、涡笔、刷笔……应当是不拘一格求新线,有了新的、美的书法线条,自然就有了新的风格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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