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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吴哥的雕刻艺术,是对美的极致挑战

 耕夫的图书馆 2020-01-22

吴哥的雕刻艺术,是对美的极致 来自蒋勋 10:17
文 | 蒋勋  主播 | 乔麦 

“斑蒂丝蕾的石雕图案,像波斯的织毯,像中国的丝绣,像中古欧洲大教堂的玻璃花窗,像闪动的火焰,像舒卷的藤蔓,像一次无法再记起的迷离错综的梦……”

——蒋勋


01
 令人惊叹的吴哥雕刻 

吴哥王朝的早期遗址废墟中不少砖砌的寺庙,用红砖砌建,建好以后,由雕花工匠在上面做精细的雕刻。

罗洛斯的普力科寺建于公元880年,因陀罗跋摩一世为先祖所修,是早期红砖风格的代表。建筑实体用砖砌,但门柱、门框、门楣、神像及阶梯……都已改为石雕。

砖雕的传统经验,使吴哥的雕刻艺术发展出独特的风格。在埃及,大多用完整的一块巨石来雕刻,产生量体浑厚坚实的力量。

吴哥的雕刻是用砖块拼接成的量体,在上面雕刻时,图像被不同的量体分担,有点像拼图,使人觉得这样的雕刻只是暂时的聚合。

一旦岁月久远,量体与量体之间开始松动脱离,分崩或离析,雕刻便产生在时间中崩毀的奇特力量。

巴孔寺建于公元881年,是目前所知吴哥王朝第一座用砂岩石块代替红砖的寺庙。事实上,巴孔寺的顶端舍利塔,仍然保留了传统砖造的形式。大约在10世纪左右,岩石和红砖还同时并存。

由砂到砂岩,材料的改变,仍然使吴哥王朝的建筑保存了以块状量体堆叠砌建的方式。把砂岩裁切成块状来垒叠出寺塔,再由工匠在上面雕刻。

砖雕或木雕往往都可以做到非常繁复细密的花纹图案。

吴哥王朝到了用砂岩为材料的时代,仍然延续着砖雕的风格,产生了石雕艺术中少有的精细之作,几乎是以纺织刺绣的工法在做石雕,令人叹为观止。


02
 斑蒂丝蕾:石雕艺术的极致精美 

石雕艺术的极致精美,表现在10世纪中期的“”斑蒂丝蕾”( Banteay Srei)。

这座俗译为“女皇宫”的建筑,修建于公元967年,距离由砖造改为砂岩的巴孔寺已将近一百年,砖雕无微不至的细密繁复却已转化成不可思议的石雕工法了。

斑蒂丝蕾的建筑比一般神殿山的寺庙要平缓低矮许多,没有陡直峻伟、令人眩晕的高度,而以十分亲近人的尺度布置成温暖的空间院落。

它或许是国王赐给退隐高僧的静修之所,格外有一种谦逊宁静。

斑蒂丝蕾选择一种含玫瑰红色的细质砂岩,在阳光照射下,反映出石质中浅浅的粉红色泽。斑蒂丝蕾以极尽奢华的方式装饰门楣上的雕花。

许多门框的高度只有108厘米,宽度30厘米,几乎没有实际的功能,似乎只是为了装饰而存在。门,不再只是建筑上一种实用的空间;门,仿佛是无比华丽庄严的象征。

门楣的顶端置放着诸神。湿婆神拥抱着妻子坐在五重山上,恶魔拉伐那幻化出无数个头颅和手臂,大地震动,猴子与狮、象躲避奔跑,神鸟向四面飞翔。

这是开启向诸神世界的天国之门。

门楣上攀着图案华丽的龙蛇,混沌的乳海被搅动,掀起波浪。波浪如花瓣,向内旋转。

因陀罗神右手持金刚杵,骑在三个头的大象身上,红色的砂岩雕成镂空的浪花,浪花一重一重,向上溅进、升起。

这种繁复的雕工,使人忘了这是砂岩上的雕刻。这是织锦,是一根一根细致纤维的穿梭编织,吴哥王朝的工匠却在坚硬的石头上完成了。

美,也许是一种难度的挑战吧!

斑蒂丝蕾的石雕繁复却毫不琐碎。每一道门楣上的雕花都像女子头上的花冠,要如此不厌其烦地去重复,要刻意加重强调这是通往诸神世界的门,这是华丽的女神之门。

斑蒂丝蕾的图案像波斯的织毯,像中国的丝绣,像中古欧洲大教堂的玻璃花窗,像闪动的火焰,像舒卷的藤蔓,像一次无法再记起的迷离错综的梦。

斑蒂丝蕾像握在手中的一粒镂空细雕的象牙球,一个玲珑剔透的石雕艺术的极致。

03
 斑蒂丝蕾女神的微笑 

19世纪末,强大的法国殖民了柬埔寨,他们把亚洲视为野蛮无文明的地区,侵略压迫,掠夺财物。

然而,知识分子看到了吴哥,看到了斑蒂丝蕾女神脸上的微笑,他们震惊了,这样美的文明,会是“野蛮人”可能制作出的作品吗?

有人爱到疯狂,竞然偷盗了几件女神雕像,成为当时轰动国际的大事,而其中一人甚至竟是戴高乐执政时法国的文化部长。

斑蒂丝蕾的女神一直微笑着,无视野蛮,也无视文明。我坐着,忽然似乎记起什么……

或许,我曾经是这里的一名工匠, 被分配到一块不大的门楣上做细雕的工作。

我依照传统的花样打了底稿,细细描绘在石块表面上。

我无思无想,好几个月只是做着磨平的工作,使还不平整的砂岩细如女子的皮肤,在日光下映照出浅浅粉红的色泽。

我无思无想,用手指头轻轻抚触那肌肤的莹润光滑,细如油脂,在我抚触过的地方,都渗透出肉色的痕迹。

那些描绘的墨线像肉体上用细针刺的纹身;我无思无想,不能确定那些细致的纹身是在石块上,或已是我自己身上再也擦拭不去的美丽痕迹了。

夏日炙热的阳光使一切静止, 连树上的鸟雀、草丛中的小虫都停止了鸣叫。女神们刚刚沐浴归来,裸露着上身。

她们饱满的乳房如同熟透丰硕的果实,她们的腰肢圆润如修长轻盈的树干,在风中缓缓摇摆。她们的颈项上戴着黄金的璎珞,手臂上箍着金钏。

她们缓缓走来,下身围着细棉布的长裙,腰胯上垂着珠宝镶饰的沉甸的腰带。她们赤足踩踏过石板的引道,足踝上的脚吊轻碰撞出声音。

她们全身散放着新沐浴后河水清凉的气息,莲花的气息,夏日午后肉体成熟的气息。她们顾盼自己的身影,手中拈着莲花的蓓蕾,仿佛在寻找歇息的位置。

他们看到石壁间刚雕好的神龛,看到神龛四周装饰着如蔓草一般弯曲旋转的浪花,看到神龛上浪花升起如火焰。

他们斟酌思量,看到神龛下已经有了台座,他们便不再犹疑,提一提裙裾,站上台座,决定那是她永世驻足的所在。

04
 永驻心灵的美 
我只是一名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工匠。在那懵懂的夏日午后,我睡梦间恍惚见到了她们一一缓步走来,走进我雕好的神龛,静定站立着,露着浅浅的微笑。
 
她们知道这一次睡梦可能长达千年,再醒来时,我还会再来,在众多游客间走过,把她不慎遗落在石壁下的花拾起。

空中没有一点声音,她们驻足在我心灵的神龛里,无论岁月侵蚀,她们都不再离去了。
 

我额头的汗静静滴落在她们身上,晕染成浅粉色的肉体上一片淡淡的痕迹。
 
我停止了工作,放下手中的锤斧,放下凿刀,一朵花自空中飞落,掉落在我刚刚磨平润饰过的石板上。映照着日光,花瓣四周有浅浅的光影,每片花瓣的舒卷伸展也都衬着浅浅的光影。
 
我无思无想,只是呆呆凝视面前的这一株落花。我拿起凿刀,轻轻依照花的形状雕刻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曾经在这里工作过,所以又回来了。

我拨开蔓生的树根,擦掉青苔,在斑驳的石壁上那朵花就显现在我手指的抚触间,使我再次回到那久远以前的夏日午后。
 
你要学雕刻的技巧,需要一块质地坚硬细密的石块,需要有好体力,需要有精良的斧凿刀锤等工具。你也需要一名好师父,教你初步入门的技法。
 

但是,别忘了,有一天,在不可知的某个夏日午后,不可知的一朵花的坠落,使你失了神,使你忘了雕刻,却从心里记起了美,你便有幸知道,美是多么愉快欣喜的领悟。
 
那一朵花不知何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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