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五】明四家中，仇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爱之者称之为“既跻三家而上之，谁曰不可？”而鄙之者却认为其不配位列其中，这种认识评价上的巨大落差源于传统绘画评价坐标体系中的宗道贬技的思维逻辑，但即使这样，谁也无法否认他无与伦比的绘画技艺在明代画坛上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在文人绘画大行其道的时候展现出不一样的风采，延续了宋代院画的日渐式微成熟技艺，终成一代艺术巨匠，在明代画坛上留下了最唯美的华彩篇章。 仇英(约1498-1552)，字实父，号十洲，原籍江苏太仓，后移居苏州。明代绘画大师，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为“明四家”。 《仙山楼阁图》 丹青妙笔，鹊起画坛。仇英出生在一个乏善可陈的普通家庭，少年失学，迫于生计转而从事漆工，同时为人彩绘栋宇，这段寂寂无闻的生涯为他绘画生涯打下了扎实的“童子功”，也一开始就造就了他严谨精细的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 有才华的人总会脱颖而出。不久之后，由于机缘巧合，少年仇英拜师于苏州著名老画师周臣的门下。这是他艺术生涯的最重要的一步跨越，在周臣门下，结识同是周门弟子的苏州艺术圈中大名鼎鼎的唐寅，于是在师傅和师兄的提携下，仇英很快融入了苏州的文化圈。 《沙汀鸳鸯图》 当时的苏州，经济活跃，文化繁荣，一大批职业画师以卖画为生，而文人画的兴起更是成为一种领风气之先的潮流，文化水平不高的仇英有着先天的不足，但他高超的绘画技艺弥补了这种缺憾，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没有诗书画三绝的远大抱负，这种自知之明反而促进了他对绘画本身技艺的心无旁骛的专注。 把一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做到极致就是一种莫大的成功，而仇英的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仇英的画作是纯粹的，除了小小的不起眼的“穷款”签名之外，摆脱了那种文人画所自诩的画为心声画以载道的束缚，极大地释放了他创作的题材空间和主题范围，更适合社会各类群体的理解和接受。 《腊梅水仙》 仇英的在绘画技艺上最主要的传承就是院体，这是当时市场的需要，也正好与仇英的个人兴趣和成长经历契合，这样的一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仇英在绘画技艺上的无懈可击的娴熟使其作品越来越在圈内圈外引起了一致的好评。 这期间，苏州画坛另一大咖级人物文征明对他的赏识和指教，对他的成长和进步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仇英本来在绘画上以设色见长，但据正德十二年（1517）文征明的《湘君湘夫人》王稺登的题词可以看出，刚进入画坛的仇英在绘画技艺上还略显生涩：
不过，仇英在文征明的精心指教和自身的勤奋努力下，技艺突飞猛进，很快文征明就对其刮目相看，这从仇英后来许多画作上文征明的题词可以看出，认为仇英的作品“精细工雅，深得松年、千里二公神髓，诚当代绝技也。”由于文征明在苏州画泰山北斗，仇英的在苏州文化圈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而文征明也是在仇英画作上题识最多的同时代大家，比如仇英的《仿赵孟頫马图》《子虚上林图卷》《清明上河图》《职贡图》《玉洞烧丹图》《观音与善财》等许多作品上都有文征明题识，这样题识中，经常不乏褒奖之余，往往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更促进了仇英名气和地位的提升，“仇画文题”成为当时最受藏家追捧的书画合璧的经典作品。 文征明书 仇英画《观音与善财》 仇英在书法和诗文上不精，不过与之交往的文人名士为之题跋的不在少数，除了文征明和唐寅之外，与之交好的还有祝允明、王守、王宠、文彭、文嘉、彭年、陈淳等当时苏州文化圈一干名流才俊，这些人都曾经在仇英的画作上题过跋文。 在这样的交流和互鉴中，仇英的笔墨情趣和美学视野在摹古和习今中更上层楼，在职业画家和文人画家两个圈子中游刃有余且占尽风情，作品在匠气的华美颜值中有蕴含着士气的温雅气质，在当时苏州画坛上声名鹊起风头日盛。 《桃花源图卷》 北派宗师，走向巅峰。稍后在明代画坛上独领一时风骚的董其昌提出“南北画宗论”后，仇英一直被视为北派的宗师级人物。从董其昌对仇英的评价来看，既有囿于门户之见而略有微词，如《画禅室随笔》论道：
但与这样的微词相比，他对仇英的赞誉和推崇其实远大于这种微词：
《辋川十景图》 这一说法还是相当公允的，仇英最被后世称道和推崇的就是他的青绿山水为代表的重彩类作品，他随类赋彩的技艺可谓超凡脱俗，再加上深厚的古典写实功底，在线条、造型、设色上几乎达到了青出于蓝的水平，这种集大成的功力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大气磅礴的大局，同时又兼具精妙入微的细节，这种几乎毫无破绽的画面的确非一般人而能为之。 比如他的《汉宫春晓图》，这幅纵30.6厘米、横574.1厘米作品被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图中通过华丽的笔触，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初春时间宫廷内的宦侍宫娥婴童各种各样的日常生活场景，图中人物共计一百多人，这幅长卷移步换景，通过宫殿建筑连贯一体，中间树木奇石等穿插其间，给人视觉上震撼的同时又不显凌乱，而且每个场景的细节都刻画的十分传神，甚至连鸟儿的羽毛、树上的花朵都纤毫毕现，这种精工细描的功力被前人称为“特工临摹，粉图黄纸，落笔乱真，至于发翠毫金、丝丹缕素，精丽艳逸，无惭古人。” 《汉宫春晓图》 仇英对山水、人物、花鸟、楼阁等各色主题均长，而且能够达到极度的精准的写实地位，这一点，对他影响巨大的文征明曾经直接说过：“见仇画方是真画，使吾曹有愧色。” 从这些画坛大咖的不吝的点赞声中，可以看出仇英当时在画坛的至尊地位，确实，仇英的画作几乎笔笔有源头，但又能以自己的异禀天赋博采众长、食古而化，勤奋加专注才是他不二法门，而且因缘际会能够遍摹历代名家真迹，且又得到当时名家的无私指点的大力帮助，这种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成就了仇英独树一帜的风格，在设色上得唐宋之遗风，在布局构图上得文征明之精髓，在侍女描摹上受唐寅的影响，这种集成创新终于开花结果，融合了多重美学品味和趣味，具有一种人无我有、人有我全独特的全新风貌。 《江楼远眺图》 他的作品，工笔重彩类是他最经典的代表性品类，除了《汉宫春晓图》《子虚上林图卷》之外，他还画了许多长卷类煌煌巨制如《辋川十景图》《桃花源图卷》《蟠桃仙会图》《独乐园图》《玉洞烧丹图》《长夏江村图卷》、《明妃出塞图》等，这些气象万千的作品无论是山水为主题还是人物为主题，从中都可以看出仇英那超凡绝伦无可挑剔的全能画技，很少有画家能够创作如此之多精细而绝妙长卷大作。 长卷之外，他的尺幅小品、扇面类作品也呈现出富丽典雅的风格。在某些作品中更透露出浓厚的文人画的气息，比如《煮茶论画图》《柳下眠琴图》更接近纯粹的文人画的风格。这样深得理法而又能自出机杼的境界，赋予了他作品世俗化写实的一面的同时，偶尔不经意间又隐约透露出那种文人画中常见的那种自我表达的情怀，一定程度上说仇英的艺术人生是多维的完备的，与同时代诸多大家相比，仇英的作品在艺术品质上显得更丰满更立体，造就了他独一无二的北派宗师级地位。 《柳下眠琴图》 职业画家，留下盛名。仇英的创作之路，除了当时文化圈的众多大咖的众星捧月锦上添花的点赞之外，更离不开当时富商阶层和收藏大家的慧眼识金和不惜重金的鼎力支助。 十几岁时以一介画工的身份来到富庶的都市讨生活，这其中对他在物质上帮助最大的有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昆山收藏家周凤来、苏州富豪陈官。 项元汴的收藏当时甲于海内，诸多流传下来的传世名作都有项元汴的印章，如顾恺之《女史箴图卷（唐摹）》、韩滉《五牛图》、李唐《采薇图》、赵孟頫《鹊华秋色图》、王羲之《兰亭序》等艺术史上如雷贯耳的名作都曾被其揽入家中，而仇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驻在他家中研习古画并作画，这对仇英的艺术创作的影响之大不必赘述。仇英最著名的《汉宫春晓图》就是这期间所创作的，上面有项元汴注明的值二百金的字样，由此可见项元汴对仇英画作的推崇和热爱，此外，这期间仇英还创作了不少传世佳作。
《洗桐图》 仇英的另一幅长达15米的《子虚上林图》就是周凤来为其母九十岁贺寿而专门请仇英所画的，这幅图经年而成，这幅作品“奉千金”。仇英大约在周凤来家驻此作画六年，而周凤来为他提供了宽松的创作条件和优渥的生活环境，“每饮馔之丰逾于上方，月必张灯集女伶歌宴数次”。
《子虚上林图》 后期的仇英被苏州富豪陈官延请家中作画，这期间创作的如《桃源仙境图》和《职贡图》等经典之作。在这期间，陈官开出的条件同样是宽松而优裕的，任其自由创作，相互之间以朋友身份相处，使仇英的艺术才华自由的迸发和挥洒。
《桃源仙境图》 这三人在不同的时期内对仇英的资助和影响对仇英来说可谓改变了他的艺术生命的走向，使他得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在艺术的崎岖道路上一路拾阶而上。而仇英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职业画家，其严格自律的自我修养和对艺术的精益求精的态度也足以成为楷模，在这样自由宽松的创作环境中，他的艺术表现手法和技巧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和提高，对各种技法的熟练运用愈发老成，力求真实准确生动完美地表达创作主题，使这样的定制之作不流于俗气而落下乘。 如今站在更公允的立场上说，职业其实就是一种专业的精神和专注的态度，职业画家的身份并不比业余文人画家相比并不天生低人一等，由于传统社会中的认识和评价的偏差，往往对职业画家有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成见，这其实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传统绘画的进步与发展。与西方艺术比较来看，西方的油画大家大都都是职业画家，比如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等莫不如此。
《赤壁图》 而仇英在这种传统的文化氛围中，以一个漆工的身份转而成为纯粹的职业画家，他的作品在当时就名动一时，而且越来越被更多后来的人充分认识其价值，他的才华被更多的人所认同和推崇，刘海粟先生就曾高度评价仇英的画作，而仇英的流散民间的画作在拍卖场上的风光表现更是一个明证，比如他的《赤壁图》在2007年就曾经以近八千万元的天价成交。这也说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画家和他的作品只有好坏之分，身份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无疑，抛开似是而非的陈旧观点，仇英是一个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真正的伟大画家，他在画史上的盛名隆望绝非偶然，而是靠作品说话的结果，更是在时间的大浪淘沙后名副其实的最终定论。
《春庭行乐图》 职业态度和工匠精神是仇英身上最显著的特点，这似乎与想象中艺术家应该天马行空的姿态大相径庭，但艺术本来就没有固定和刻板的标准。在明代画坛文人画盛行的时代潮流中，仇英这样一个“非主流”的绘画大师，以逆风飞扬的姿态，最终凭实力抢镜，留下了一个让后人叹为观止的精彩身影，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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