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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盛江:那满是心疼的脸和辣蓼烟杆 | 《从煤炭工人到大学教授》03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村里可爱的小孩。可以感受到农民的淳朴。

当地农民对我们知青不错。我所在的李村,生产队给我们的住房应该是最好的了。农民手把手教我们农活。我们因此学会了砍柴犁田耙田插秧、耘田、筑田埂、收割水稻打斗穿草鞋。给我们的自留地,是肥沃靠水近的地方。)

农民淳朴,热情。

刚到村里的时候,人地两生,我们还没有自己起伙做饭于是生产队安排各家轮饭,也叫派饭。我们吃了半个多月,每家基本轮了一遍。那时农家平时不可能有大鱼大肉,但鸡蛋是有的,泥鳅是有的。这是他们在那个时节能拿出来的比较好的吃的。轮饭过后,自己做饭,当地农民就送柴送菜。

村里给我们的自留地也是比较好的。图中石桥对面就是我们当年的自留地,

紧傍小溪,挑水浇菜方便。

当地农民对女知青还比较照顾。邻队冬水田四个知青都是女的,我就见过。太重的活一般不会派。按说,农村的活都比较累,但相较而言,有些活稍轻一些。比如,双抢时晒谷场晒谷,插秧时拔秧或挑秧苗。晒谷场晒谷子祇要时不时用木耙子翻动晒着的谷子就可以,可以时不时到阴凉处躲一躲毒辣的太阳,喝一口水。拔秧可以一张凳子坐着,可以时时舒一舒腰。挑秧苗也不会太重,比起挑稻谷来,轻多了。

知青生病,常常得到他们的细心照顾。为写这本书,我采访过不少当年知青,他们很多都有过这种经历。生病了,感冒了,好几天,农民每天做东西给知青吃,熬粥,做菜做饭,送到床前。

我自己就有过一次。那是一年双抢。连着几天的强劳动,割稻,打谷,插秧,从早到晚,没有休息。除了吃饭,都在田头。正七八月,天热极了,那太阳就跟火一样,那脚下的水滚烫滚烫,在田里劳动,跟在蒸笼里一样。我祇穿一条短裤衩,浑身晒得黝黑,还在拼命干。

那一天,我终于倒下了。我中暑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床上。头发沉,身子发软,整个人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睁开眼睛,见屋里好几个人。坐在床边是一位中年农民,满脸是心疼。见我醒来,要来一杯水,拿出一根烟杆,把烟窝拔下,放在水里,让我含着烟嘴:

「使劲吸!

我不知就里,祇顺从地使劲一吸,不料一股从未见过的辛辣味猛然吸进嘴里,一下子冲向鼻腔脑腔,顿时鼻涕眼泪全流出来,全身冒汗。汗发出来了。接着多喝开水,几天熬粥喝。终于缓过来了。

那是一根特有的烟杆,用当地特有的一种辣蓼草做成的。辣蓼草的茎比较粗,老的辣蓼草茎可以象竹子一样硬。当地人把辣蓼草的茎割下,中空部分弄干净,一头套上烟嘴,一头套上烟窝,用它来抽烟叶。常年抽烟的辣蓼烟竿,里面有厚厚的一层烟膏。大热天农忙劳动,很容易中暑,他们就用土办法,让病人对着辣蓼烟竿猛吸,把汗给发出来。或者切一小截辣蓼烟竿煮水喝。很有效果。他们给我吸的,就是这种辣蓼烟竿。

双抢中暑后,让我吸辣蓼烟杆,治好我的病的中年农民叶新桑,2013年我去李村看望乡亲时,已经去世。他七十多岁的弟弟叶新梅在新建的房子里接待了我。还有他的儿子,新一任村长,比他父亲壮实,眼睛一样大大的,很有神,腰间两部手机,跟我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接了好几个电话。他在县城办了锯板厂,俨然一个农民企业家。我提出要到叶新桑的坟上祭拜,大概是出于风俗,他弟弟婉言劝我不要去。

中年农民,是叶新桑。李村按屋场,分三个组,叶新桑是院里组的组长。几十年来,我一直记得那天他那张心疼的脸,记得他瘦高的个子。那年我去李村看望乡亲,他已经去世了。他七十多岁的弟弟叶新梅在新建的房子里接待了我。还有他的儿子,新一任村长,比他父亲壮实,眼睛一样大大的,很有神,腰间两部手机,跟我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接了好几个电话。他在县城办了锯板厂,俨然一个农民企业家。

可能有一些知青和当地关系不太好。但我知道,很多知青和当地农民结下了很好的关系。

农民经常给知青送点吃的,知青回家,也给农民带点老家的小礼物,小特产,或者在农村不方便买的其它东西。后来知青调走了,还经常来往,一有红白喜事,互相都要送礼。有的农村大妈特别喜欢知青,有文化,能干,长得又好,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就想让知青做自己的女婿。女婿没有做成的,有的知青却在乡下认了干妈,有的认了好几个干妈。都同一个县,相隔几十里路,乡亲有事到唐江镇,常常看望已回镇工作的知青,知青也热情接待。知青也经常回去看望乡亲,有时一两个人去,有时全体结伴去,带着礼物,有的每家走访,每家送一个红包。当地习惯,红包里包的是钱。有的知青,已经到远离唐江镇的地方工作,但祇要从远处回到唐江镇父母的「家」,就一定要到农村乡亲的「家」去看看。

一些知青,真是在农村安了「家」。一般是女知青,她们嫁给了农民。

婚恋是知青的一个大事。知青的婚恋情况比较复杂。绝大多数是调上之后始找对象结婚成家。知青之间恋爱成家的不多。我们下放李村的五个男知青,正好紧邻的冬水田是四个女知青,李村另有赣州回乡的一个女知青。有当地人半开玩笑,说五个男的和五个女的正好配对。但没有成就一对。性格爱好这些因素除外,前途没有着落,甚至生活没有着落,那样辛苦的劳动,那样艰苦的环境,很难有心情热恋。女的找男的,总要有点依靠。男知青在农村,自己生活尚且不敢说有保障,怎能成为女人的依靠?其它地方也有知青期间恋爱的,但一般都在调上之后,生活稳定有靠之后,才确定关系。

「我才不答应他呢!我知道他对我好,知道他人好,其实我一直观察他,就是不跟他确定关系。如果在下面,我是不会答应他的。

「调上来之后,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答应他的。

采访中,一位女知青对我这样说。她和他的丈夫同在一个知青点,他们后来结婚生子,生活得很幸福。但在知青时期,两人虽爱慕,却久久不确定关系。男青年一般不在农村成家。尽管有农村大妈特别喜欢男知青,真想招过来做女婿。男知青可以和大妈保持良好关系,甚至可以认干妈,可以几十年来一直亲密来往,但不会答应做女婿。那个年代,城乡差别太大了。这是横阻在很多男女跟前的一堵高墙。

2015年6月,我再次回南康为本书采访搜集资料,到另一些知青点考察。这是其他知青点当年的住房。虽然破旧,但在当时村里,这是比较好的住房了。

当然也有男知青在农村结婚成家的。我二哥就是。我二哥和三哥,一九六四年下放,在本县北部山区一家林场。三哥参军,离开农村。二哥后来离开林场,在当地乡村当民办教师。在一座破落的空房子里,一个人教六个年级的几乎所有课程,学生多的时候三十多人,少的时候,则一个也不来。那时正是「文革」,说是复课闹革命,但要求每天学「老三篇」,学毛主席语录。家长说:「什么知识都学不到,还不如回来帮家里多干点活呢。」二哥于是一家一家走访,做工作,劝他们回来上学。这样的工作几十年如一日。上调无望,年纪已大,于是找了农村姑娘。这位农村姑娘,就是我后来的二嫂。他们后来生活很幸福,二嫂很勤劳,很朴实,对二哥照顾得很好。

比较多的情况,是有的女知青嫁到农村。这种情况,一般是农村男青年追求女知青。这种追求,是从观察开始。一群如花似玉的女青年来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很多人都会起心思,心思大小不同、是否表露而已。完全不具备条件的,自然把心思早早地压入地底,至多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间开个玩笑而已。但自觉具备条件的,心思会转得更多一些。观察也会更细一些。纯粹的林妹妹,不一定会进入他们的考察范围,毕竟找的是老婆,要过日子的。各方面条件都好的,一般也不敢动心思,因为可能性很小。很有主见的,一般也不会成为目标,因为这些人决意离开农村。虽尽努力,很可能无功而返。

一般不写恋爱信,而且很多不是青年自己出马,常常是青年的家人,特别是母亲,走在前头。当然,很可能一开始并没有明确的目的。祇用女性特有的慈心。女知青离家一人在外,孤单寂寞苦闷又劳累,细心的农村大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女人总是先心疼女人。于是,从家里送点吃的,拿点用的,再进一步,让知青到家里吃过饭,唠唠家常。女人在苦闷的时候最需要关心,何况是来自女人的关心,母性的关心。女知青心上的冷冰逐渐化开了,她在农村感受到家的温暖,母性的关怀。调回城镇无望,农村同样可以得到她所希望的幸福,后来的过程,虽也时有曲折,但终于顺理成章。当然,也有农村男青年自己采取主动,时不时到知青点坐一坐,聊一聊。从一方无心,一方有意,慢慢地两人情投意合,终于逗动恋爱的火苗。

我不认为农村青年追求女知青有什么不当。农村青年也有追求爱情的自由。这是农民特有的婚恋方式和过程,体现了农民特有的淳朴、厚道。一些女知青,就是以这种方式,与农民结下特有的良好关系。她们是喜结良缘。一些女知青嫁到农村,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结局。都能维持长久。

紧邻李村的冬水田,有一个女知青,嫁给当地,男青年在生产队是比较优秀的,有一定文化,能干,长得也不错。她们生了一男一女,改革开放后,双双出外打工,在县城安了家。

邻近的麻双公社东排生产队,一个女知青和当地人结婚,后来双双回女方老家唐江,开了杂货铺,小日子也过得可以。坝子生产队一个女知青嫁给当地青年,男子是民兵营长,也是比较优秀的。

下面将要详细讲述的,下厅生产队一个女知青嫁给当地,女知青后来出了名,当了中学校长、县政协委员,《赣南日报》大版刊登像片,介绍先进事迹,男子仍是乡村一个普通农民,但婚姻维持如初。她们是融入了农村。

我回李村看望过乡亲。还探访过其它一些知青点,亲眼看到当地乡亲接待回去「走亲戚」知青的热情场面。我问当地乡亲:

「知青好不好?」

「好哇!」

「你们对知青怎么那样好?

「他们好作群啊!

「好作群」,这是对知青的评价,这是最简单的回答,最朴素的回答,也是最恰当的回答。这是方言。所谓「好作群」,就是好交朋友,好打交道,很好相处。知青之所以和乡亲相处融洽,就因为他们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以心交心。

知青来到乡下,说实在话,给当地不可避免地增加了负担。多了几个人分口粮,多了几个人年底分红,而知青下乡,未必可以给生产队带来什么,不可能使粮食马上增产,使生产队收入马上增加。多几个人分口粮,就意味着他们本就不多的口粮要减少。他们要给知青安排吃住。尽管国家有安置费,但那都要用到知青身上,生产队自己得不到什么。

说实在话,当地农民对我们知青不错。我所在的李村,生产队给我们的住房应该是最好的了。先住得稍挤,但五个知青也一人一间。图为后来移住的住房。每人一间,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五保户老太太另外单独一间。房间都不算小。图的左边伸出来的建筑是大大的厨房。大门进去是一个不小的众厅。大门右边有窗户有小门的是我的住房。有二楼,可是我们从未上去过。屋前是大院子,四周有围墙,大门口有高高的门楼。那是一家富农的,姓彭。我们不知道是土改时没收的,还是我们到了之后要这家富农空出来的。我们去的时候,那家彭姓富农还在,三兄弟,除一家住我们隔壁,共享一个大院子,另两家都住别的地方。我们在李村两年,住隔壁的一家,同一个院子,从来不到我们这边来,也不太打招呼。每天跟着哨子上工,不作声响的扛着农具出门。我们也不跟他说话。阶级斗争的弦让我们不敢随便跟富农分子说话。这栋房子现在已无人居住。

他们要多操一份心。知青没有房子住,他们不能不管,有的原有现成公房,比较好办,有的没有,就得想办法,队部、储藏室、仓库、工具房、学校废旧房子,都得用上,甚至队长自己家的房子也要挤出来。知青不会砍柴,不会农活,不会种菜,他们不能不管。要教知青农活。知青生病他们不能不管。虽说不是他们的责任,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生病了,父亲不在身边,他们不管谁管?而且看着年纪轻轻的知青,从学校刚出来,一下子干那么重的活,他们也心疼啊!

他们可能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那时候毛主席的声望高,党和政府在老百姓心目中有威信。毛主席一句话,党和政府一声号令,就可以没有二话,听从安排。可能是上级派下的任务,他们不得不执行。但是,这又如何不看出农民的淳朴呢?如果不是淳朴,他们何以要额外增加这份负担,操这份心呢?

知青也并没有把自己看作城里人,并没有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并没有因为自己有文化而觉得和农村人有什么不同,并没有把生产队的乡亲看作「乡下人」。毋庸讳言,当时大部分知青并不想上山下乡。恐怕很少有人真想一辈子扎根农村。但是不管怎样,他们在农村依然奋力苦干,早春赤脚踩着冰冷的田水,炎夏顶着火一样的太阳,插秧累得直不起腰,挑担迈着越来越沉的步伐。恐怕没有时间去想,这是思想改造,也很少有人把这看作是对自己的劳动惩罚。农民一年四季,祖祖辈辈都这样,谁惩罚他们?

或者正是这种理解,很多知青能和农民打成一片,农民会说知青「好作群」。也因此,从知青走过来的我们这一代,这一代的很多人身上,可以看到善良,看到坚毅,看到忍耐,看到勤奋,看到刻苦。很多人可能一生默默无闻,却也不难看到,还有一些人,正是这种质量,这种精神,使他们在更为艰难的环境中坚韨不拔地奋进,走向事业的高峰。这种精神,这种质量,与生俱来?还是有着农村生活磨炼的印迹?

2013年冬,本人到当年下放的李村看望乡亲,同时为本书写作采访和搜集资料。侄卢和桥、和明、和健、玉芳、及侄媳钟青兰、侄婿肖庆明等陪我一起前往,文中插图多为他们所拍,致以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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