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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廷相思想片论 ——以《慎言》、《雅述》为中心

 尔雅国学报 2020-02-06

 六经垂大训,千古治攸关,要在礼行分定,民物总归安。慨自山颓木萎,生有异端邪说,波荡不知还,修身兼济物,此是圣门丹,讲虚空,述训诂,总戕残。大道何曾裨补?徒使语成闲,若究本来真性,出自元气种子,火热水终寒。支离今日甚,无处扣尼山。

——王廷相《水调歌头·奉和夏桂洲论学》

    王廷相(1474-1544),字子衡,号浚川,是明代中期的文学家、思想家。以往讲明代思想史的话,往往关注较多的是以阳明为代表的心学对于官方程朱之学的反动。阳明心学当然声势浩大,形成了浙中王学、泰州王学等许多重要的流派,影响深远。但不能忽略的是,还有一派学者既不赞同程朱之学,也不赞同阳明心学,而是继承了宋儒张载气一元论的传统。用蒙培元的话来说,以罗钦顺、王廷相为代表的明代气学担负了批判王学和改造理学的双重任务。

普列汉诺夫曾说过:“最彻底的和最深刻的思想家永远是倾向于一元论,即借助于某一个基本原则去解释现象。”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王廷相就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因为他是彻底的一元气本论者。其实《困知记》的作者罗整庵也是主张气本论的,他说“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但是,黄宗羲就发现,罗整庵的心性论与理气论就颇为矛盾,“先生之言理气不同于朱子,而言心性则于朱子同,故不能自一其说耳”。相比较而言,王廷相的心性论与理气论就较为一致。

王廷相是自觉地继承张横渠气本论的传统的,所以他的位置是承前启后的,介于张横渠和王船山之间。但他在思想史上很少被注意,按理说,在唯物史观主旋律的支配之下,王廷相的地位应该“水涨船高”,因为在读他的书时,隐约地能看到马克思的影子。张岱年先生可能是最早注意到王廷相哲学的价值的,他在《中国哲学大纲》和《中国唯物主义思想简史》理都推尊王廷相为明代重要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在张岱年的叙述模式下,中国古代的气论和唯物主义挂起钩来。(案:近代哲学史唯物主义叙事模式的兴起倒是很值得关注,在这当中张岱年无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不过他在《中国唯物主义思想简史》里说唯物主义在中国古代思想里占据主流,是笔者所不能认同的。)

元气本体论

前面已经说过,王廷相是一个彻底的一元气本论者,他认为:“天地之先,元气而已矣。元气之上无物,故元气为道之本。”(王廷相:《王廷相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p835。后文的页码均自同一本书。)何谓元气呢?“太极者,道化至极之名,无象无数,而天地万物莫不由之而生,实混沌未判之气也,故曰‘元气’。”针对宋儒所言“太极散而万物,万物各具一太极”的说法,他辨驳道:“元气化为万物,万物各受元气而生,有美恶有偏全,或人或物,或大或小,万万不齐,谓之各得太极一气则可,谓之各具一太极则不可。太极元气混全之称,万物不过各具一支耳。”在《慎言·道体篇》中,他又把气分为“生气”和“元气”:“有形亦是气,无形亦是气,道寓其中矣。有形生气也,无形元气也,元气无息,故道亦无息。是故无形者,道之柢也;有形者,道之体也。”(p751)

朱熹主张理在气先,天地之先,只有此理。王廷相视之为老子“道生天地”说的翻版,“此乃改易面目立论耳,与老、庄之旨何殊?愚谓天地未生,只有元气,元气具,则造化人物之道理即此而生,故元气之上无物、无道、五理。”与此同时,王廷相也反对“理气二元论”,他认为“气有变,道一而不变”的说法就是道与气“歧然二物”了。在他看来,“气有常有不常,则道有变有不变,一而不变,不足以该之也。

由此看来,王廷相认为万物只分得元气的一部分,万事万物都“各殊其性”,是不是差异就是绝对的呢?他又提出了“气种”的概念,“气种”是“本于元气之所固有”(p755),“阅千古而不变者”,举例来说,“人不肖其父”,则肖其母,数世之后,必有与祖同体貌者,气种之复其本也。”(p754)从中似乎可以看到微妙的循环论的色彩。

反性善论

在性论上,王廷相认同“有太虚之气而后有天地,有天地而后有气化,有气化而后有牝牡,有牝牡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君臣,有君臣而后名教立焉。是故太虚者,性之本始也;天地者,性之先物也;夫妇父子君臣,性之后物也;礼义者,性之善也,治教之中也。”(p751)王廷相继承了扬雄、王充、韩愈等人的观点,反对孟子的性善论。他说“天之气有善有恶,观四时风云霾雾霜雹之会,与夫寒暑毒疠瘴疫之偏,可觇矣。况人之生,本于父母精血之凑,又隔一层。”(p840)所以人之性必然有善有恶。

王廷相认为“孟子之言性善,乃性之正者也,未尝不在。···是性之善与不善,人皆具之矣。”(p850)他特别反对宋儒“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二分法。明代的程朱派学者薛文清说:“中庸言明善,不言明性,善即性也。”王廷相拈出了这句话中的“明”字,说“使皆善而无恶,何用明焉?圣人又何强为修道以立教哉?”(p835)王廷相看到,世人中善者常一二,不善者常千百,行事合道者常一二,不合道者常千百。所以说人心皆善不是圣人的原意,而是宋儒所提倡的迷惑之语。

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

在认识论上,王廷相认为“人与天地、鬼神、万物一气也。气一则理一,其大小、幽明、通塞之不齐者,分之殊耳。知分殊,当求其理之一;知理一,当求其分之殊。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与鬼神合其吉凶,与万物合其情性,能同体故尔”(p764)他在这里指出人之所以能够认识天地万物,恰恰因为人与天地万物都产生于“元气”,“能同体故尔”,这倒是一个新奇的解释。

他特别反对德性之知的提法,所谓德性之知,即是说天生就带有知识,尤其是人伦方面的知识。他认为除了饮食视听之外,人的知识都是后天习来的,“皆因习因悟因过因疑而然”。如果在婴儿在孩提之时,就把他关到密室里,不让他接触外面的世界,等他长大时再放他出来,他就连日用之物都不认得了。所以王廷相说“神性虽灵,必藉见闻思虑而知”。但见闻也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见闻构成了人的知识的主要来源,另一方面见闻又会桎梏人的认识,“见闻梏其识者多矣,其大有三:怪诞梏中正之识,牵合传会梏至诚之识,笃守先哲梏自得之识。三识梏而圣人之道离矣。”(p770)

王廷相主张自得之学,“自得之学,可以终身用之,记闻而有得者,衰则忘之矣,不出于心悟故也。故君子之学贵于深造实养,以致其自得焉。”(p776)自得之学的关键是要“察于事会”,亦即所谓“实学”。他说:“古之学者,内外一道,达于治绩者,即其学术之蕴;修于文词者,即其操行之余。今之儒者,学与事恒二之。”(p780)“使不运吾之权度,逐逐焉唯前言之是信,几于拾果核而啖之者也,能知味也乎哉?”(p772)他反对宋儒一味地主张守静,认为“后儒独言主静以立本,而略于慎动,遂使孔子克己复礼之学不行”(p846),“世之人知求养而不知求灵,致虚守静,离物以培其根,而不知察于事会,是故淡而无味,静而愈寂,出恍入惚,无据无门,于道悉存乎?”(p773)

余论

按照我一个固有的偏见,主张气本论或唯物论的思想家一般写的东西比较沉闷,缺少灵性。王廷相也不例外。他的人生似乎也缺少丰富有趣的经历。唯一让我有兴趣的一段经历是他被贬谪到笔者家乡赣榆时写下了很多诗文,是为《近海集》,从序里看出,他也是颇讲求乐趣的,他说:“内有所乐然后可以托于物而乐之;彼人也方且忧愁而戚促,将视海为穷荒魅魑之所而不堪矣夫,焉得取而乐之?”这段话倒和他给我的整体印象不太相符了。

通常来说,像他这种类型的思想家身上缺少神秘主义的气质。比如宋儒就讲:“天地间万形皆有蔽,惟理独不朽。”浚川先生偏偏要浇一盆冷水,说这是痴言。他说,理无形质,安得而朽?他又接着说:“理因时制宜,逝者皆刍狗矣,不易朽敝乎哉!”他不认为存在所谓永恒不变的“天理”。正因为他的思想太现实了,反而缺少了一丝迷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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