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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日本:恐慌与绝望

 seihou2016 2020-02-07

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总有那么一年让人绝望。  

每一个新年喧嚣来临,人们强装欢乐地迎接,即使明知道接下来依然是平凡无奇让人难以忍受的生活,但依然要以除旧布新地姿态去迎接他。

然后,各种难以想象的侵扰如期而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预言家,即使有,他们微弱的对抗也瞬间被埋葬在了瓦砾中。

1995年,对于日本来说,正是一个山穷水尽的年头。

在二战结束的第五十年,日本再次陷入了无底的绝望深渊。

这一年,对日本来说,好比毛泽东去世时候的中国,希特勒陨灭时的德国,当然,也是五十年前天皇宣布战败时的自己。

战后五十年,日本努力构建的精神体系第一次遭遇巨大的挫折,一个与地震摇撼、火山喷发共同生长的民族却陷入深深的绝望,一个自诩成熟稳健的社会却开始深感自己的软弱和幼稚。

他们开始屏息凝神,回望历史,也感叹未来。

村上春树在他的短篇文章《东京地下的妖术》中描述了1995年阪神大地震带给他的震颤。

一直以来,我对村上春树的长篇有着若即若离的感觉,他过于细腻的描写、甜腻腻的感情和炫技的小说笔法很难深入内心,但对于他的演讲稿、随笔,我却有着欲罢不能的热爱。

特别是这篇《东京地下的妖术》。

神户因为牛肉而驰名世界,也是村上春树童年奔跑的地方,那里同时被日本称为地震最不容易来临的城市。

“在我的记忆里,神户没发生过什么像样的地震。”

但1995年1月17日,当人们刚刚告别元旦的欢乐气氛,刚刚在神社里祈求了平安,刚刚吃过烤年糕喝过屠苏酒之后,地震不期而至。

在那个寒冷的早上,无数人被压死在碎石当中,无数人被烈火吞灭,无数人被房屋构件活埋…… 

接下来,是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比如对国际救援队是否参与救援的犹豫不决、自卫队延误了最佳救援时间等等。

日本民众意识到,一个一直强调小政府的国家在不稳定的大灾难面前,显得僵化、官僚、效率低下。

这时候的日本政府更像是希特勒登台之前的魏玛共和国,软弱、无知、对于引导国民的情绪无计可施。

村上春树描述说,地震之后,日本民众对自己的国家有了新的担忧:他们安居乐业的大地并不稳定而且充满了暴戾,日本社会的体系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但绝望的故事不止停留于此。

就在阪神大地震发生两个月后,一场更加痛彻心扉的灾难接踵而来,从某种程度上,他几乎击溃了日本人固有的价值观念。  

3月20日,周一早晨,春寒料峭。

东京街头繁忙而安静。人们从不同的方向奔赴电车站,在悠长的月台上,有人读书,有人看报,有相熟的人在聊天……他们共同等待着电车的驶入,在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早上。  

按照日本的法律规定,3月21日,又是一个休息日,也就是说,这一天的人们刚刚从周末中醒来,只需要工作一天,就能迎来另一个假期。

所以,这个周一并没有给人们带来过多的焦虑感,直到有五个人拎着雨伞和塑料袋走上电车的那一刻开始。

这五个人来自一个新兴的宗教组织,叫奥姆真理教,他们经过周密的计划,把装有沙林毒气的塑料袋放进电车,然后用事先磨砺得非常尖锐的雨伞尖儿将其戳破。

之后,东京电车陷入极度恐慌,新闻记者高声呼喊:这里是一个战败的战场。中毒的市民被依次抬出,三千多人住进医院,12人中毒身亡。

但冲击不仅仅是肉身和生命,更重要的是,他让日本这个以安全、成熟、美好而著称的国家陷入了焦躁、恐慌和茫然无措的境地。

日本人一直对自然灾害习以为常,比如火山和地震。

在他们的民族基因里,诸生无常,如雾如电早就深深嵌入。

即使如阪神地震,他们也并没有陷入彻底的绝望。但沙林事件改变了日本人固有的观念。

原来,他们生活的城市与国家并不如他们期许和想象的那样安全。

他们从未想过,至少在二战结束的五十年里,日本人从未如此恐慌与绝望,即使在美国占领日本的那些岁月里,他们依然对未来充满期待。

而沙林事件之后,他们一次次追问:是什么让奥姆真理教的教徒如此嗜血?这种仇恨的心理从何而来?

1950年之后的日本不是安稳、富足、崛起的代名词吗?难道这个看似完美的体系内部滋生了难以化解的矛盾?那么,这种矛盾从何而来?  

因为沙林毒气而死去的人有的是声名卓著的外科医生,有刚刚考进早稻田大学研究生院的学生,有应用物理学专家……他们几乎就是日本社会的脊柱,却在那个明媚的早上瞬间坍塌。

为了弄清楚奥姆真理教的作案动机,村上春树开始了漫长的采访。

他发现,五个罪犯都出身于中产家庭,衣食无忧,成绩优异,工作正经。他们都是理工科学历,他们对自己的上一代有着若即若离的感觉,拒绝延续之前的生活方式,但又不会激烈的对抗。

他们拒绝交际,龟缩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他们其实就是御宅族。  

御宅族的内心其实极为脆弱,或者说惶恐不安。他们的父辈,在日本被称为团块一代的人已经渐次离开,而团块一代塑造的精神依托也早就开始崩坏。

御宅族的父辈们对生活的期许简单明了:让日本和自己富裕起来。

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在这个目标的召唤之下。而御宅族对这个目标开始疏远,他们发现,获得了财富,也付出了代价,有了金钱,生活依旧无望。

他们惊讶地发现,社会经济的发展并没有让个人生活更加快乐。土地价格暴涨、股市向疾驰的列车一样飞奔,高尔夫球场雨后春笋,但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还有一个让人迅速消沉的原因,是日本泡沫经济的崩溃。

如果说,在过去的十年里,因为股价和房价的接连上涨,使得一些人欣喜若狂,那么泡沫崩溃之后,则是无底的绝望与黑洞。

在泡沫经济崩溃之前,日本倡导集体主义观念,每个人的存在并不重要,他们所存在的组织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而泡沫崩溃之后,个人主义迅速崛起,但成为了自己之后,他们才发现,生命已经被流放。

日本人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以个人力量对抗社会压力。  

为了摆脱颓废的经济状况、入不敷出的家庭窘境所有日本人都必须严阵以待,在沙林事件之后,有一位市民指着呼啸而过的电车对记者说,这么拥挤的电车,还需要毒气吗?  

村上春树以为,在日本千年历史上,从未有一年像1995年那样让人绝望。

在那么漫长的历史上,日本人也曾经哀怨、颓废、茫然不知所措过,但没有哪一年像1995年那样把对未来的淡漠和抛弃演绎得如此深邃。

20年后,我又一次去日本,这个国家似乎更加美好。

人们只能在规定的区域吸烟,电车内不允许接听手机,垃圾分类井井有条……

老人们依旧散发余热,担任大楼管理员、街道清扫者或者饭店服务员。    

夜色浓重的时候,人们开始四散离场,告别酒吧、居酒屋和餐厅。在繁华喧闹的街道背后,是一个个人烟稀少的小路。  

整个城市总是能迅速醒来,也能快速睡去。  

他似乎和20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毕竟一个成熟的社会很难经历瞬间的动荡不安。

早上,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奔赴电车站,和20年前那个美丽的春天一样,耳边是皮鞋落地的声音、鸟儿欢叫的声音、人们谈话的声音……  

20年前的那个早上,大家都在计划着这个平凡无奇的一天,他们以为自己能安稳甚至百无聊赖地度过这一天,直到有五个人拎着塑料袋和尖锐的雨伞走上电车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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