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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闺情词而有“丈夫气”,李清照的“易安体”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青于墨啊 2020-02-10

作为两宋词史上的知名女词人,李清照的创作成就是可圈可点的,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绝不是因为她的女性身份。

前面的文章里提到唐代李贺时,我曾经说过把李贺划分为当时诗坛上的“韩孟诗派”里是不太科学的,因为他的诗歌个性色彩很浓,李贺的诗准确的说叫做“长吉体”。同样的,关于李清照的词,其实也是想说,她的词不是纯粹的婉约词,但也决不能归入豪放派中,李清照以女性身份写闺情词而有丈夫气,她的词被称为“易安体”。

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了“易安体”的说法:与李清照同时而稍后的词人侯置《眼儿媚》一词的题序为:“效易安体”;随后的辛弃疾的《丑奴儿近》题序曰:“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可见,“易安体”当时就非常有名,而且经常被模仿。

任何一个作者形成独特的创作风貌,都有一定的原因,“易安体”的形成与李清照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李清照出身名门:其父李格非以文章受益于苏轼,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其母也是知书达理;而后所嫁赵明诚也是名门,为当时宰相之子。婚后,李、赵二人恩爱互敬。不能否认李清照有天赋而且勤奋好学,而这样的家庭环境,给李清照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极好的积淀。

李、赵二人都对金石学很感兴趣(所谓金石学,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考古学,李、赵二人学问很深),在《金石录后序》中,李清照写道:“余性偏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

以猜典故的游戏决定谁先喝茶,然而先喝到茶的一方往往会在兴奋之下不小心把茶水泼洒出去。看到这里,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没错,这就是“赌书泼茶”。清代纳兰性德有词曰:“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浣溪沙》)后来,赌书泼茶虽然作为成语比喻夫妻之间志趣相投、举案齐眉。但是回到故事本身,透露的是李清照深厚的学养。

但是仅有这些还不够,风雨飘摇中的北宋虽然带给李清照的是灾难,却也是契机。你看,有时候文学的产生是非常残忍的,它一定是命运给你关上许多门之后也许才会稍微给你开一扇窗。“靖康之难”结束了北宋王朝的统治,金兵的肆虐践踏,即便是李清照这样的“贵族妇女”也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为躲避兵难,李清照和其丈夫赵明诚被迫南下,不久赵明诚病死。

作为女子,在封建时代,灭了国亡了家,就完全无依无靠了。所以她后半生四处漂泊,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当然,关于她在此后还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有些学者认为没有,在这里不再讨论。总之,不论怎样,李清照的后半生是很苦的。)

而正是在这样的生活下,李清照不断地通过诗词来反映国破家亡夫死的遭际。她孤身一人,活出了一身“丈夫气”,因而在词中也体现出一定的“丈夫气”。也正是这些个性风格鲜明的词作,形成了“易安体”。

那么,“易安体”的特色,究竟是怎样的呢?

首先,李清照善于选取日常生活中的环境、事物来表现内心世界。

当时女子的行迹多半不出深闺,日常所见无非就是自然景物和气候变化,庭院中的花草树木和一些家养动物,再有,就是室内陈设了。可以说,李清照没有办法像男性文人那样,广泛地参与政治活动,她的活动范围比较有限。然而,词这种文体,着力点就是向内心世界深挖的,从这一点上说,她的女性身份没有给她的创作造成太大的阻碍。

词就其本质来说,是配合音乐而歌唱的歌词。这种文体与女性息息相关,描摹女性体态、容貌、服饰等,揣测女性情爱与婚姻中的各种情绪与体验,是词的主旋律。但是,在李清照之前,这些作品几乎全都出自男性之手,是代女性立言的。男性词人们代言的对象是歌妓舞女,表现的是这些女性的情感,并且词也多被当作一种娱乐的工具,所以其中相当数量的作品,表现的是男性视角下对女性的另类眼光甚至是扭曲,所以词被认为是“艳科”“香而弱”的。

而作为女词人,李清照表现的是普通女子的闺阁生活,表现的是真挚的夫妻之情。

李清照在早期的《点绛唇》中“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词人客观地描写自然事物,同时把少女的天真活泼展现出来。

在她的《醉花阴》中,“薄雾浓云愁永昼”以雾、云来和愁比对,把愁写出另一番滋味;而“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反衬出了在浓烈的节日气氛下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孤独感,最后“人比黄花瘦”更是把思念之情写得非常形象、具体。

在词的创作中,易安擅长使用动词。如“多少事、欲说还休。”(《凤凰台上忆吹萧》)“玉阑干慵倚。”(《念奴娇·春情》),如《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中“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的动作描写,就表现出初到南方时不习惯连夜“点滴霖霪”的烦躁心理。这样的动词,加上抒情主人公就是词作者本身,可以说透过其词能看到李清照自己的影子。

这种闺阁之音,说不上有什么重大社会价值,却打破了男性词人代女子言情的局限,并且在表露女性内心世界时是非常大胆、真挚、细腻的。封建“卫道士”们看不下去李清照的做派,有不少攻击之语:“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宋·王灼《碧鸡漫志》)

其次,“易安体”中融入了家国兴亡的深悲剧痛。

词主言情,但是写男女之情,甚至说“艳情”是词坛主流。而早在南唐国主李煜后期词作中就已经开始写亡国之痛,已经露出“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的趋势;此后大约100年后的苏东坡,大刀阔斧地开启了用词书写士大夫之情。但是,写“士大夫”之情的词也同样很少,李清照这个生活于两宋之交的女子,却有一股“士大夫”之情。她不仅表现夫妻之情,也同样表现对现实社会的关注。

《孤雁儿》:“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词人借咏梅来悼念亡夫,表现的仍是夫妻之情,只不过已是天人永隔了。

在《行香子·七夕》一词的结尾:“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一语双关,把自然界中的天气变化与崇宁年间政坛风云变化联系在一起,反映了当时激烈的党争局势。

《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在这首词中,前期的那种“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愉快与“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纯真,和“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闲愁”都不见了,而是一种春光尚好却让人愁的“物是人非事事休”的忧伤,充满了身世家国之恨。

还有就是那首著名的《永遇乐》:

落日镕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全词抒发了对“中州盛日”的怀念,兴亡之感,黍离之悲力透纸背。通篇运用对比:今与昔,南与北,热闹的节日与词人内心的孤寂。昔日元宵佳节之时自己常与女伴的一起观灯赏月;而今,背井离乡,国破家亡,青春已逝,形容憔悴,邻女相邀也让词人没有兴致。而此时的北方,正在金兵铁蹄的蹂躏之下。但是南方的统治阶级却安逸享乐,不思恢复。在这热闹的节日中,同样有不少人忘了国破的耻辱。

经历了时代风雨、人生沧桑的词人怀着一颗极其痛苦而又寂寞的心,只好一个人躲起来,不与这些人一同欢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平静的语气中透出伤痛之情及对统治集团苟安江南、纸醉金迷生活的不满。

最后,李清照词的语言特色:“以寻常语度入音律”。

善用叠词。如“人悄悄,月依依”(《诉衷情》);“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凤凰台上忆吹箫》);“恨萧萧、无情风雨”、“向人无限依依”(《多丽·咏白菊》);“重帘未卷影沉沉”(《浣溪沙·春景》)等,这种叠词的使用,缪钺先生认为这种叠词的使用,是“感于心,出诸口,不加矫饰,自合于词,所谓自然之流露,虽清照或亦不自知其所以然”。

善于将雅语与俗语兼用。在李清照的词学观念中,词的语言既要符合入乐的习惯,又要写得浅俗平易,但是不能染上庸俗的市民味儿。她常把典雅的语言自然化,把俚俗的语言雅致化——既有典雅的文人趣味,又有生活气息。

她用极朴素、口语化但又不失精当的语言,调动各种修辞手法,再利用词语音律,使她的词在白描的外在形式与精美的内容特质得到完美和谐的统一。

如《如梦令》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肥”与“瘦”这两个词用得非常巧妙,用拟人的手法,暴风雨后绿叶的繁茂和红花的衰萎的对比一下就出来了。清代王士祯赞赏说:“人工天巧,可称绝唱”(《花草蒙拾》)。

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声声慢》,原文相信大家都很熟,不再贴出。这首词,体现了李清照对于词之“本色”(音律声调的和谐美)的注重。她强调协律,善于运用错综变化的声调韵律的不同节奏,来表达起伏变化的思想感情。这首词开头连用七对叠字,不仅很讲究声音之美,又有连贯的意脉,读起来却觉得相当自然,无生硬之感。正如《词苑丛谈》(清代·徐釚)中说:“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

在词的结尾,李清照特别喜欢用浅俗的、口语化的语言。像《声声慢》的“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行香子·七夕》结尾“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临江仙》的“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永遇乐》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等。这使得一首词在结束时,洋溢着活力而不至于呆板。

清人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评:“惟易安居士‘最难将息’‘怎一个愁字了得’,深妙稳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绝句,真此道本色当行第一人也。”这是对李清照“以寻常语度入音律”最恰当的评价。胡适也高度赞扬李清照的“白话词真是绝妙的文学”。

杨慎曾在《词品》卷二中说到:“《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可见,精当的语言是“易安体”之所以为“易安体”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李清照虽然是女子,但其生前的种种行为就异于普通女子。正如陈祖美《李清照新传》中说她“并不是像当时一般妇女一样,沉湎于深闺的刺绣描红活动之中。她写诗、填词、作文,鉴赏金石古玩,斗茶赏花;她饮酒、玩打马的博弈游戏,书法、绘画无一不精……”因此她的词中有“丈夫气”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李清照的词既有女性词的婉丽,又有一股男性词人的贞刚之气。文学作品反映着时代的特征,李清照将委婉的情思与超脱的襟怀融合在一起,婉约而不绮靡,细腻柔丽之中却透出遒逸、俊爽。可以说是以女性本位写爱情悲欢和家国巨变而获得空前成功的第一人,就连前面提到的攻击过李清照的王灼也必须承认:“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碧鸡漫志》)

李清照的词主要写自己的生活和心理,又将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糅合在一起,可以说,既不失婉约词的本色,又具有凄壮悲怆的格调;既有柳三变“晓风残月”之优美,又不失苏学士“大江东去”之壮美,从而进一步开创和发展了传统婉约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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