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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诗坛典范地位的建立,宋代这帮文人功不可没

 青于墨啊 2020-02-13

唐代诗人杜甫,生前穷愁潦倒,在当时少有知音,诗歌作品认可度也不算很高。而到了有宋一代,杜甫却逐步被发现、被推崇,甚至推上了“千古第一诗人”的宝座。这并不是一个偶然。前面的文章中我讨论过陶渊明其人其诗在北宋引起的巨大回响,今天来唠一下杜甫在宋代是如何走向“神坛” 的。

中晚唐时,人们虽然已经初步认识到杜诗的“集大成”、诗史等诗学成就,但诗人们学杜大多执其一端,为己所用,并没有形成某种集体性尊杜行为。赵宋建国以来,即着手加强中央集权,重整伦常纲纪。文化界、思想界也在用新的时代标准寻找新的典范。“至是(北宋)而始有意于为生民建政教之大本”(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引论》)。“政教之大本”正是宋人选择杜甫作为典范的关键所在。

宋人先后“瞄准”过很多对象,如白居易、姚合、贾岛、李商隐、韩愈等,但这些人最终都没有通过“政教之大本”的检验。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白居易、姚合、贾岛、李商隐等人皆曾致力于学杜,宋人溯源于杜甫也是必然的。

而韩愈作为唐代儒学复兴运动的代表人物,曾经是宋代新儒学的一面旗帜。还记得我前面讲到韩愈《师说》时提到:在中晚唐,儒家师道运动没有获得国家权力的支持,更没有成为整个士风以及社会风尚。真正将师道运动与国家政策、社会制度相结合,要到北宋庆历时期。在那时,儒学得到了全面复兴……

北宋儒学复兴,韩愈曾经一度被认为是“道统”继承人。韩愈诗文也受到极大推崇,在北宋初的风头是高出杜甫的。但韩愈为人略有瑕疵,其理论体系也相对比较粗糙,后来学韩的势头渐落。当然,韩愈诗歌造诣不如杜甫,也是重要的原因。张耒《明道杂志》言:“不若老杜语韵浑然天成,无牵强之迹,则退之于诗,诚未臻其极也”。

也就是说,宋初这些文士,经过多方筛选,终于把聚焦点指向杜甫。

杜诗中的道德教化,最早是由白居易发现并加以运用的,他领导的“新乐府运动”,汲取的就是杜甫忠君爱民、风雅比兴的创作精神,并且创作了大量“补察时政,泻导人情”的新乐府诗歌。

宋人承儒学复兴余绪,以儒家学说为本位,把重道宗经、重视治教化功用当作衡量诗歌的标尺,杜诗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日益受到重视。

他们甚至把杜诗比作儒家“六经”,南宋陈善《扪虱新话》有言:“老杜诗当是诗中六经,他人诗乃诸子之流也”。曾噩《九家集注杜诗序》亦有言:“独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可以说,有宋一代,杜诗几乎取得了和儒家经典等同的地位,对宋人的教化功用自不必多说。

尤其是到时局动荡、国势艰危之时,杜甫的这种忠君爱国的品质更能引发广泛的共鸣。正如南宋灭亡之际,文坛上出现了一批爱国诗人,矢志不渝地坚守着民族气节,正是从杜诗中汲取了精神力量。汪元量在《草地寒甚氈帐中读杜诗》中说:“少年读杜诗,颇厌其枯槁。斯时熟读之,始知句句好”;文天祥被俘在燕京狱中三年左右,陪伴他左右的是杜诗,并且作《集杜诗》一卷表明心志。

事实上,宋人选择杜甫作为典范的过程,从一开始就是沿着政教价值和审美判断两条路齐头并进的。

宋初诗坛上白体、晚唐体西昆体三足鼎立,关于这三派,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提到过:

白体以王禹偁、李昉、徐铉等人为代表,他们以白居易为师,但是他们主要模仿的是白居易与元稹等人唱合的近体诗,内容上多表现闲适生活,风格浅切清雅,却也往往浅陋粗鄙、缺乏诗味。白体诗人比较突出的是的王禹偁。

晚唐体以九僧,林逋等人为代表,他们效仿贾岛、姚合,多用白描手法写山林景色和隐逸生活,重五律、字斟句酌,诗风清苦。

西昆体因诗集《西昆酬唱集》而得名,代表诗人有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他们学习李商隐,辞藻华丽、对仗工稳、讲究用典,呈现出整饬典丽的艺术特色。

详情见:陶渊明“平淡”诗风沉寂了500多年,终于在北宋引起巨大的回响

表面看来,这三家学习的对象跟杜甫没啥关系,但是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像白居易、姚合、贾岛、李商隐等人都曾深受杜甫的影响。那么,学习杜甫应该就是上上之选。当然,这个道理宋代诗人当时就已经摸索出来了。比如,王禹偁。

《苕溪渔隐丛话》中记载有:

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抖,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佑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卒不复易。

元之就是王禹偁的字,他发现杜诗的造诣要高于白诗。他不仅说“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赠朱严》),还创作了部分反映民生疾苦、风格近于杜甫的诗篇。

宋初其他诗人并不都像王禹偁那样对杜诗价值有清醒的认识,事实上王禹偁当时虽然认为“子美集开诗世界”(《日长简仲咸》),但觉得杜甫诗成就还不足以称之为“典范”。直到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杜诗的艺术成就才得到集体认同。

值得一提的是,北宋的儒学复兴几乎是和诗文革新运动同时展开的。诗风变革的领军人物有王禹仍、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搞儒学的有如“宋初三先生”的胡瑗、石介、孙复以及理学家邵雍、程颐等人。一时间思想界十分热闹。“诗文革新”的重点就在于要求文学反映现实,主要文学体裁就是诗与文,诗、文承担着的道德教化使命,文坛宗主欧阳修就说:“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苏轼《颖州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这里的“文”,包括“诗”与“文”)。

欧阳修语“杜君诗之豪,来者孰比伦。生为一身穷,死也万世珍。”(《堂中画象探得杜子美》)可见,杜甫在欧阳修心目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欧阳修是当时的文坛盟主,在他的带动和影响下,和他一起从事诗文革新的一些诗人,都对杜甫表示了极大尊崇。

杜甫在宋代声名渐盛,王安石必须拥有姓名。

王安石编选《四家诗选》,即杜、欧、韩、李四家,将杜甫置于首位,李白放在最后,他认为:“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五)足见,王安石是以伦常道德为准则来衡量诗歌价值的。

当然,王安石在编《四家诗选》时也指出:“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也就是说,王安石已经认识到杜甫的诗是包罗万象的,且风格多变,每一种风格都能收放自如。后来,王安石又编成《杜工部后集》,序云:“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词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也就是说,王安石不仅认为杜甫的诗好,还进行了模仿,他在作品的风格技巧和手法上均大力学杜,虽然他自己说学得不好,不过王安石当时是有“东京之子美”的美称的。

苏轼则更明确从儒家伦常纲纪的角度推尊杜甫为古今诗人之首,其《王定国诗集序》云: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余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性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苏轼认为杜甫虽然终身不被重用,一直颠沛流离、忍饥受寒,却连一餐饭的功夫都不曾忘记君恩。强调杜诗的风格在于“忠君”“发乎情,止于忠孝”,将杜诗凌驾于《诗序》的变风变雅之上。并且认为杜诗“格力天纵”、“凌跨百代”(《书唐氏六家书后》),明确提出了杜诗的“集大成”说。

欧、王、苏等人亲力亲为尊杜诗,并且以在文坛上的话语权影响了不少人。欧阳修、苏轼是两位文坛盟主,影响力自不必说。至于王安石嘛,在这里我忍不住要“吐槽”一下,王安石这个人,更看重他的政治家身份,认为“文名”都是虚的,甚至耻于以文士自居。然而,他还是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王安石在当时文坛影响力其实也不小,别的不多说,前面我提到过,王安石的诗歌创作与江西诗派很有渊源。

有一说一,真正找到学杜门径,并且熔铸成宋诗新面目的那一定是江西诗派,江西派诗人各自风格不尽相同,但在学杜上却是一致的。他们推杜甫为“诗家之祖”,江西诗派有“一祖三宗”说,一祖指的就是杜甫。【三宗为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一祖三宗”说见宋末方回的《瀛奎律髓》】,并且认为杜诗可学,恰如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总结说:“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当然,江西诗派的这些人历来也被看作杜诗嫡传,正所谓“诗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续江西灯。”(赵蕃《书紫微集后》,涪翁就是黄庭坚别号。)

江西诗派学杜,主要从诗法入手。其一,是对杜诗语言艺术的借鉴,即“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这是宋人面临唐诗巨大艺术成就时,找到的推陈出新的有效方法。正是因为黄庭坚从方法上学杜,学之而不似之,“得法于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陈师道《答秦靓书》),最终诗作别开生面。

其二,“夺胎换骨、点铁成金”只是黄庭坚学杜的步骤之一,他的最终目的是通过反复琢磨而达到杜甫晚年在夔州时“不烦绳削而自合”的那一种自然的艺术境界。

黄庭坚的“点铁成金”说,【《答洪驹父书》:“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历来遭受源源不断的攻击,谓其剽窃、掉书袋等。其实,黄氏的本意在于重文学语言的积累,而杜甫作诗恰有“读书破万卷”和“转益多师”的基础,黄氏强调的是在学习前人经验的基础上,跳出案臼,自铸伟词,巧而后拙,最终达到“无意为文”的境界。

(更多关于“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细节与江西诗派的知识点,请点击:偶像的力量:黄庭坚从王安石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什么样的启发?)

江西诗派不仅在北宋风光一时,南渡前后的诗坛固然也是江西诗派的天下,即便到了南宋诗坛,江西诗派的影响依然很大。除了叶适和四灵诗派等尊晚唐外,其他诗人还是继承黄庭坚主张,杜甫也就成为诗家广泛学习的对象与“祖师”。

但由于时代的巨大变革和诗歌本身的演进,南宋人学杜也在与时俱进。除了靖康之耻以后,杜诗中的忠义爱国的情怀引起更强烈共鸣外。而面对江西末流的寻章摘句、固步自封,陈与义等人先从其内部变革,继承了杜诗沉郁顿挫之风;吕本中、曾几则提出了“活法”说,陆游、杨万里等人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精心揣摩和学习杜诗,终于大变江西,宋诗面目亦为之一变;到南宋灭亡之际,文天祥等人承杜诗爱国思想和沉郁顿挫的诗风,唱出了类似杜诗的沉郁悲歌。

事实上,不仅是诗坛,杜甫其人其诗以强大的穿透力,辐射到了宋代文化的多个层面。宋代士人的思想观念、宋代哲学等无不受到杜甫人格的濡染。即便是词,也引进了众多杜诗典故,融化了不少杜诗。闻一多称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而宋人对杜甫的推崇与吸收学习一定是最为关键的一个时期。

宋人不仅编撰了杜集定本,基本确定了杜甫的生平、诗歌编年等问题,为准确理解杜诗打下了基础,而且有号称“千家”的杜诗注本。“千家注杜”虽然不免有些夸张,但在这些注本中,集注、编年、评点、分类等形式己基本齐全,后代学者很少能出其范围。此外,宋代诗话兴起,在各家诗话中也能看到宋人宗杜学杜的痕迹。

我们必须承认,宋代文人的这些做法,本身就是“杜甫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没有宋代杜诗研究的坚实基础,后代学杜、论杜都将陷入更大的迷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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