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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王心学的精神在哪里?你了解多少?

 blackhappy 2020-02-18

1.阳明心学的定位

在讨论阳明心学(为了简便,接下来论述中有时会以“心学”一词代替。但这只是为了简便,并不是说阳明就垄断了“心学”,因为还有陆九渊、陈献章、湛若水等人的理论也可以称为“心学”。)前,我们可以先对“心学是什么”有一个粗略的了解。从西方学术分科的角度看,阳明学,甚至整个中国哲学,其实是一个较难归类的现象,因为西方传统的概念名相很难把心学的所有特性都容纳在内。尤其是“哲学”和“宗教”两个概念。

在这里,我们要借用现当代两位佛学大家的观点来看待阳明学,那就是欧阳竟无的“佛法非哲学非宗教”和汤用彤的“佛法亦哲学亦宗教”。与此相应,我们也可以说“心学非哲学非宗教,亦哲学亦宗教”(其实整个中国哲学都能用这种观点来看待)。

陆王心学的精神在哪里?你了解多少?

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从传统西方的观点来看,“哲学”就是从苏格拉底以来的理性思辨为基本特征的学科,包括本体论、宇宙论、认识论等,而“宗教”指的是一种信仰行为,信仰对象基本为一个或多个人格神。把握住西方传统以来这两个概念的基本特征后,接下来我会把上面“心学非哲学非宗教,亦哲学亦宗教”的论点拆分成4个小论点加以表述。

a.阳明心学非哲学论:从心学的角度看,固然我们可以从阳明那概括出他的本体论、宇宙论和认识论,但心学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角度,修炼成圣的工夫论(修炼的过程方法),就不是西方哲学关注的重点,而和西方宗教中所谓的“灵修”之法倒有接近之处。可见,西方“哲学”不能完整概括心学,这是其一。其二是在于,心学的论述基本不是采用理性思辨的方法,这与“哲学”也不相符合。《传习录》里都是对话,而且都是师傅指点弟子的语句,有观点,但没有推理过程,甚至很多语句都是阳明因时因地的“因材施教”,不一定具有普遍性。所以,从上面两个方面看,阳明心学不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哲学”。

b.阳明心学非宗教论:这个很简单,阳明心学不信仰人格神,这就与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宗教”不符。

c.阳明心学是哲学论:上面已经论述过,硬要归纳的话,我们是能从《传习录》里归纳出阳明的本体论、宇宙论和认识论的,这是它是哲学的方面。另外一个是,当代西方对“哲学”的理解也在发生变化,尤其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出来之后。更近一点的,比如阿多《古代哲学的智慧》和努斯鲍姆《欲望的治疗》就把古希腊哲学理解成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修炼的方法,这样对“哲学”一词的扩大化的理解,就能够完整地把阳明心学包容在内。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它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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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阳明心学是宗教论:一方面,阳明心学的工夫论和阳明屡次强调的“信良知”两点,都和西方传统“宗教”的“灵修”和信仰行为有类似性。另一方面是,和“哲学”概念一样,西方当代的“宗教”概念也在扩大化。比如宗教哲学家约翰·希克把宗教看作是“人类对超越者的回应”,这个“超越者”可以是人格神,也可以是某种精神,某种实体。这样一来,心学就可以看作是一种“宗教”,因为在阳明那,“天”、“理”、“良知”都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重要的就是不断回应这一超越性的呼唤,“天人合一”。

所以,如果我们采用“非哲学非宗教,亦哲学亦宗教”的理解方式来理解心学的话,很多问题都可以消泯掉,比如对阳明“不够哲学”的质疑等等。事实上,在我看来,目前阳明心学研究最好的两本专著,陈来先生的《有无之境》和陈立胜先生的《入圣之机》就是分别从哲学和宗教两个角度考察阳明学的研究著作。如果你能全盘理解这两本书的内容,我觉得你对阳明学的理解至少可以超越市面上95%谈阳明的人。当然,在那之前,你可能也须要我这个回答来引路(奸笑)。

2.阳明心学基本要义

阳明心学的内容极为丰富,但其基本要义可以概括为以下4点,这应该是每个谈阳明的人都要了解的。

a.每个人都有“良知”。“良知”知是知非,是判断行为正确与否的根本依据。

b.“良知”会在人的生活中不时/时时(阳明后学在这一点上理解不一,目前我自己的理解倾向于“时时”)呈现在人的意识里。如王阳明认为,一个明知自己是小偷的人,在听到别人喊他“小偷”的时候,也会局促不安。这种局促不安心理的出现,在阳明看来,就是“良知”的呈现。

C.人的行动应该遵从自己“良知”的指引,即“致良知”。

d. 如果一个人不断地“致良知”,就能成为“圣人”。

接下来是对这四点的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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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为什么要成为圣人:现代人的角度

对现代人来说,如果要真的认同这一理论,首要的问题可能不在于什么是“良知”,“良知”哪里来等问题,而在于这一理论最终指向的目标,即为什么要成为圣人的问题。现代人容易这样想:做普通人就好了,做圣人何苦来哉,又苦又累,又要对自己严格要求,还不一定被世人认可。成圣的思想当然深深扎根于儒家自先秦以来的理论当中,但是我想先提及一个现代人也容易认同的“致良知”的好处,然后再从儒家理论层面给为什么要成圣做出一个解释。

“致良知”的好处在于能使人身心健康,至少就其理论层面来说,是希望达到这样一个效果。首先,心理健康其实就是没有烦恼,就是儒家所说的“君子坦荡荡”的境界。一个完全按照自己“良知”行动的人,问心无愧,不会自欺,也不会欺人,烦恼比较少,应该是容易想见的。以社会上普遍流行的剩女催婚问题为例,一个剩女被催婚,之所以会感到烦恼,是因为:1.她不认同长辈们催婚时所使用的理由和观点;2.但因为传统“孝顺”观念影响,她不能采用与长辈们断绝往来的激进做法,甚至不能当面与长辈们产生激烈的争执。这样的两难中,她有很多烦恼就是很自然的了。如果采用“致良知”的方法,首先她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认同长辈的观点,如果是的话,那就应该向长辈们表达自己的观点。但也要顾及到长辈们的颜面,最好不要当面顶撞,意气用事。那就采用一个折中的方法,比如说写信。写信的好处在于写的人比较冷静,读的人读的时候也比较冷静,不容易起情绪。在信中对长辈们的想法先表示理解,然后理性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如果长辈能认同最好,如果不认同,就表示希望得到尊重。几个来回之后,至少双方的理性理由都清楚了,都懂得对方心意了。这样的信写了之后,一定能保证长辈们尊重她吗?其实也不能,但至少她已经把她能做的都做了,她完成了自己这一方在沟通上的责任,尽了自己的人事了。当别人再问起催婚的事,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沟通努力了。这样一来,烦恼自然能大幅减轻。如果她在其他事情上也不断“致良知”,那她就总能保持一个烦恼不多的状态。在这点上,阳明心学与佛教的目标有一定的类似性,只不过佛教的终极目标就是消灭烦恼本身,而在阳明心学看来,消灭烦恼只不过是“致良知”过程中产生的附带益处而已,终极目标另有所在(这一点之后会有所论述)。

“致良知”能让人心理健康,同时,它也希望能让人身体健康。这一点如何做到?一来,心理烦恼少,本身对身体健康就有一个良性影响。二来,真正“致良知”的人也会活得真实,活得真诚,爱惜自己的身体,生活规律不奢靡不放逸,身体自然容易好。以阳明自己为例,一次他与门人弟子一起爬山,爬到顶上时,众人气喘未定,阳明却浩歌长啸。众人问他登山之法,阳明说:

登山即是学。人之一身,魂与魄而已。神魂也,体魄也。学道之人,能以魂载魄,虽登千仞之山,面前止见一步,不作高山欲速之想,徐步轻举耳,不闻履草之声,是谓以魂载魄。(王曾永:《类辑姚江学脉附诸贤小传》)

在阳明这,“学”、“学道”就是“致良知”,所以“致良知”的人,在登山时,只会专注于自己的每一步,感受着自己的每一步,没有“快点登顶”的燥进想法,自然不会在登顶时气喘吁吁,这就是“致良知”使人身体健康。

当然,阳明本人56岁逝世,并不算高寿。但一来,阳明小时肺部就有隐疾,二来,阳明生命活动的密度和质量都大大超过普通人。他要带兵打仗,要讲学,还要做行政工作,生命活动的密度至少有一般人的两倍。在阳明后学中,有好多人高寿,还有些人死前还有“异象”。比如泰州学派的罗汝芳,死前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并告诉自己弟子,弟子不忍,让老师再留留,罗汝芳“愉色许曰:‘为诸君再盘桓一日。’”果然再留了一日才死。当然,这些事可以当传说看,甚至可以看作是弟子为了抬高老师,故意附会编造。但至少就阳明心学理论上所展示的方向看,确实,阳明是有这个自信的:“致良知”的学者必然能收强身健体之功效。

4.为什么要成为圣人:儒家理论的角度

从儒家理论的角度看,“为什么要成为圣人”这一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成为圣人是人生在世唯一应该和值得追求的目标。现代人容易觉得,这太绝对,太不近人情,太残酷,太骄傲,太自以为是。别急,先了解这一观点背后整个的理论基础再做评判。

这一观点的基础是孟子的“性善论”。孟子的“性善”不是指人生下来就是善的,而是指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有做出向善行为的可能。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人生下来时候是善是恶是善恶混,孟子都是能接受的,因为孟子就不是在“人生下来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一点上来理解“性”的,他是从“人与动物的区别”这一角度来理解“性”(《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是对孟子“性善论”的误解)。在孟子看来,如果你把人和其他动物相同的东西(比如吃喝拉撒)当作人的“性”来看待,那就没有突出“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大特点,把“人”看小了。在这一点上,孟子和亚里士多德有共通之处,只不过亚里士多德把人和动物的区别定位在“人有理性思辨能力”和“人是政治动物”两点上,而孟子是定位在“人有向善能力”上(其实这里对“人性”的不同理解,对中西文化的发展有非常大的影响,我觉得可以说是决定了中西各代知识人殚精竭虑的运思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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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可能有同学会问,这里的“善”指的是什么?难道“助人为乐”这样的“善”就是我们的“性”吗?我的回应是,“性善论”中的“善”不能看得太实。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把这个“善”理解成我们现在社会所说的尊老爱幼、诚实守信、助人为乐等等,因为这些“善”都是经过长久的文明发展之后,充分社会化建构出来的“善”。在孟子那个年代,“善”还没有这么实的定义,而是应该理解成任何“我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的想法。以孟子对葬礼形成演变的看法为例:

“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孟子·滕文公》

孟子认为,可能远古时代也没有葬礼,父母去世之后,随便把父母的尸体抛在野外就完事。但是呢,有人偶尔路过父母尸体处,看到尸体被狐狸吃,被苍蝇飞虫吃,感觉非常不好,不忍心。所以他把父母尸体埋到地底下,(虽然他知道尸体同样是在被吃,但自己没看到,心里总是会好受一些【这里是我的发挥】)。慢慢的,这样干的人多了,就形成了葬礼这样一个习俗。孟子在这里说,这种做法“亦必有道”,是符合“道”的,也就是说,这样做法完全体现了他所说的“向善的能力”。所以,在这里可以看出,孟子所理解的“善”不是那么实的“善”,而是“把父母尸体埋在地下会更好”的意识,扩而广之,也就是任何一种“我这样做可能更好”的意识。在这一点上,孟子所说的“善”与《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一句台词有相通之处,即

“每个人都可以做英雄,哪怕是做一件很小的事,比如给一个小男孩披上外衣,让他安心,让他知道生活还在继续。”

在孟子看来,如果你在生活中实现了自己灵光一闪的“这样做可能更好”的想法,在这一刻你就是“大人”、“圣人”、“英雄”,因为你充分展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力量。

好了,既然孟子认为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这点“向善的能力”,是“人之所以为人”最重要的特征,那么很自然,充分实现这种能力就应该是人生在世的唯一目标。而这种能力的充分实现就自然能让人成为“圣人”。所以,“为什么要成为圣人”对古代的士大夫,对阳明来说,是一个非常自明的问题,自明到可以完全不用解答。

当然,从现代人的角度,我们可以说孟子的“性善”还有问题,我们可以把亚里士多的“思辨能力”作为人最重要的能力,这没问题。或者,从佛教的角度看,所谓的“我这样做可能更好”的意识只不过是一种尘缘未了,沉沦欲界八苦的表现,并非究竟。在这里,选择那条路只能是每个人自作决断。用劳思光先生的话说,各种精神传统的“基源问题”本来就不同,在本根上,有无法会通之处。但是呢,从另一方面说,儒家也能在面对这些精神传统时自圆其说——你想要发展自己思辨能力,追求真理的想法不也是一种“我这样做可能更好”的意识吗?你想要消尽自己的烦恼,跳出轮回的想法不也是一种“我这样做可能更好”的意识吗?所以科学、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甚至存在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归根到底,都是人性中这样一种“我可以做得更好”的意识的显现,宇宙的生灭流传,就是这样一种意识不断生发、消散、再生发,生生不灭的过程,这就形成了儒家的本体论和宇宙论(熊十力先生比较清晰地阐述了儒家这种本体宇宙论。),详后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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