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精读回顾 | 第四十八回(下):诗与香菱

 城北十五里666 2020-03-02
作者
云中羽衣子
上一篇特意讲了讲初学诗时经过的心路历程,方法门径,黛玉(或者说曹公)指点的学诗路子的渊源,以及我认为最重要的诗学观,但归根结底,说红楼肯定要落回到文本本身。并非单独另开文章,实为为了下篇的提纲絜领。在现代,诗教几乎只有极小的圈子还在延续千年文脉,上下探求。大多数人其实连赏鉴都不知如何入手。作为创作者看文看诗不仅仅是看一两个光辉的人物形象,也不仅仅是看几句读起来口角噙香的诗句。
文章也好,诗词也罢都是自成一个世界的,有其脉络章法,有十分绵密细致的结构,而美感和性情(也就是我说的下笔真诚)是其光华灿烂的内蕴所在。只有真性情才能引发观者的共鸣。
中国的各项艺术又历来讲得如同玄学。其实我也仅仅还在不断磨砺的途中,文学,艺术其实都不单单学的是文艺方法本身,最重要的还是个人的修养,襟怀,见识,学力,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
这也是我为什么说我最重要的诗学观是诚,下笔真诚是无论那种文体的共同要求,诗词在我看来的作用也就是真诚的表达自我与世界的连接。这也是我为啥一直说香菱没什么资质,她的前两首诗作明显只是形容词堆叠,先不说诗词的技巧,谋篇布局的要求和学识的积累典故的运用……连她到底要表达什么她都没想清楚。我会分析一下其中一首,然后到第三首她带入了一点思妇的情绪,得到诸钗大力肯定的原因,就是因为在第三首中她好歹有了一点自己的意识。
其实我在上一篇已经把这个意思表述的很清楚了,只是有人质疑,我有点愕然,这么浅近明白,放诸所有文体皆准的标准,还需要质疑的话。我想我们没有对话的基础。
当然,香菱的水平就是没入门的初学者的水平,这不是曹公的失败,恰恰是他的高明之处。他既能写性情真挚,冷月诗魂的黛玉之性灵之诗;又能摹写蕴藉自矜,幽闺淑女的宝钗之颇具气象的诗。他们的诗好就好在一腔真性情,各能表达各自的个性和怀抱。曹公却又同时能写出初学者对于诗道理解的隔阂,手段的稚嫩,正是《红楼梦》之高处,是极为出色的人物摹写手段。
然而香菱领悟得不好,与完全不能入门的状态,让会写诗的人去描摹来说才是极难的。因为很难不代入自己的气息和手段。曹公高处如皎月出云,但平易处却又如众生中的你我,这正是小说家的当行本色:做浮世绘,画众生相。
香菱得这种对于诗的隔阂状态其实也正是她的背景所决定的,她原本生于甄士隐望族乡宦之家,甄士隐是与贾雨村作为两极对峙的提纲絜领的人物,他在一生蹉跎中终于超脱,是有不昧的灵心的,是曹公的自我形象的映射。如果香菱一直在这样的父亲身边受教育长大,原本也是有机会如同黛玉,宝钗等诸女儿一般,幼受庭训,甚至拥有专门的西席老师,拥有文采风流的诗魂。但可惜,她的命运在元宵佳节的时候被改写了。
家人霍启(祸起)抱香菱(那时候的甄英莲)去看花灯,小解时丢了香菱,他自己逃了,甄家随即因葫芦庙炸供将一条街都烧了。加上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甄士隐又因劫悟道,随跛足道人走了。香菱至此可说是家破人散。
到贾雨村审葫芦案时,我们才知道,香菱是被拐子拐了。自小颠沛流离,跟着人贩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问而知。何况曹公也借葫芦僧之口明写了“被拐子打怕了,万不敢说。”,“我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拐子是社会底层,拐来的幼女视为财货,又如何可能给她延请老师,学习诗词文赋?陶冶精神世界?她连小命保不保得住,自身到底流落何方都无法预料,无法保全。那样的生存环境,又如何可能去要求她具有诗心,具有惊人的天赋?(其实一切的天赋都缘自最初长时间的浸淫,最近在看的安德斯.艾利克森的《刻意学习》就讲到怎么修炼音乐艺术乃至一切的天赋。我深以为然。)
所以我所说的香菱于诗一道没什么资质,只是对她诗作水平的基本评价(也即是大多数初学者找不到门径而入时的状态,曹公摹写的原就是初学者最容易犯的诗病。但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在于她还没明白真与美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不是对人物的臧否,更加没有对曹公不恭的意思。实际我很为佩服曹公一支笔可以传神写照各种阶层各种经历各种性格的人。
曹公在第四十八回专章写一节“香菱学诗”我想是一种创世者的悲悯和温柔,将从前剥夺了她的精神世界还予她的意思。但曹公同时又是一个十分真诚的人,十分重视笔下世界的真实可信,不可能给这个跟着拐子长大的女孩子,平空生出文学的才华和学识的积累。这是红楼之所以是红楼,不是网络小说,不是大开金手指的意淫的终极原因。
接下来让我们回到具体的文本。
其实香菱和黛玉论诗一节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我在上一篇说的诗境的探讨,也即想来如画,涵咏在心。还加入了炼字与诗境的关系,只是摹写的是初学者口吻,属于有感悟在心,却说不清楚的状态。香菱大概讲到了两点,一是炼字是为了使诗句更加生动贴切,是几乎不能易的,一是炼字是讲究其音节的沉响,所以有“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一个橄榄似的。”
其实炼字需要注意的讲究十分的多,音节的结构,是二三三还是三三四;音色的沉响,画面的虚实,色彩的构图。古体诗词,句与句之间有种开阖纵横的绵密结构,就如同太极推手一般。就比如她们所举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例。第一句运镜是从地到天,塞外风吹不斜的狼烟冲霄而上,第二句运镜则是从天落地,落日没入长河的过程。两句诗放在一起,相生相接,互相流动。如同电影剪接一般,将天地都纳入镜头,将鲜明飞动的动态纳入镜头,使整首诗成为十分立体的动感画面,徐徐展开在观者眼前。并由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独有的意象,共同构建波澜壮阔的塞外景观,“直”和“圆”暗蕴势能,顿时将全诗接入沧海桑田,物换星移的沧桑感。诗中之境即使是无我之境,其实也必然是经过了诗人之眼,它才鲜活过来。正如王守仁所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
其他几例由于篇幅所限就不展开了,不过她们提到的名句中的颜色的配合,学诗者应该注意,这属于诗人的基础美感,诗和画其实可说是一体的,人类的通感注定了要求诗也如画,是有章法,有结构,有动静,有明暗,有起落,有开阖的。
下面来具体说说香菱的诗作。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我们先来看黛玉是如何说这首诗的:第一措辞不雅,第二过于穿凿。
这是一首七律,七律尤贵气格。何谓气格。前文说过指文气,气脉,指诗文的气势,结构,脉络。也可以说是气韵,神韵,风度。格,则是指意旨趣味。
气有清浊厚薄,格有高低雅俗。先来说格的问题,黛玉指出措辞不雅,她说的相当客气,其实就是在说这诗格俗。雅俗之辨,首先是基于审美能力的培养和锻炼。黛玉也好,曹公也好,《沧浪诗话》也好,所指的博取名家,酝酿胸中。第一学的要义其实就是培养优秀的审美观。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以下才说积攒词汇量,学习诗篇布局,挪腾变化,典故运用等技巧性问题。
曹公自己也是有极其高雅的审美旨趣,在第十七回精读我已经写过,他崇尚天然与诗心,整部红楼正是他的诗心酝酿出的光华灿烂的艺术品。
而香菱这首诗堆叠了十分多的形容词,且所用名物全取珠玉财宝,带着一种市井趋利的气味。尤其还将这些词多重叠加在仅仅56个字的狭小空间。翡翠楼,玉镜,珍珠帘,冰盘,银烛,辉煌,画栏。
她的品味连追求人工穿凿出的天然的政老爷都不如。贾政看了纸窗木榻,一洗富贵气象的就欢喜,他直斥的审美正是:“无知的蠢物,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
咱们来看看诗的基本要求。《诗法家数.》(杨载)诗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语,曰俗韵。
那是否可以在诗词中写富贵繁丽的景象呢?当然可以,但这又涉及香菱这首诗更加致命的问题。诗词中的物象不单单是物象本身,正如王守仁所言,即便是无我之境也表达的是诗人本身的审美剪裁,内蕴诗人本身的情感意识。也即一片精魂所至。而香菱这一首连立意都没有,换成散文来说,就是一篇把天上的月亮怎么照耀画栋雕梁。看不见背后诗人本身的一切精神活动,它只是一个空壳子。
杨士和同样说了咏物诗的要求,以及诗词中写景的写法:
“咏物之诗要以物伸意,要咏状写生,忌极尽雕巧。”
“景中含意,事中瞰景,要细密清淡。忌庸腐雕巧”
当然香菱此首谈不上雕巧,只能说是形容词堆叠,富贵名物堆叠,且不具备言外之意,属于硬凑在一块,所以黛玉说她这一首过于“穿凿”。穿凿,即牵强附会,也可指生拉硬扯。
再来看回七律本身,七律在我看来,可以说是诗体中最难的体例,属于戴着镣铐舞蹈。需有极强的布局安排,极其讲究结构和章法,通篇不能有一个废字,意思要极精炼。讲究首尾呼应,一气贯注。字法讲究虚实相对,谋篇讲究起承转合。
香菱这一首完全没有章法的意识,我以上提及的东西她这一首完全没有,且十分费字,完全可以裁作“中天夜色寒,清光影团团。诗人常思玩,野客不忍观。楼边悬玉镜,帘外挂冰盘。何用烧银烛,晴彩映画栏”。
这正是七律之大忌。
《诗法家数.》(杨载):“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七言下字较粗实,五言下字较细嫩,七言若可截为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连珠不可断方妙。”
再说中间两联“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就是老老实实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的对联路子,针锋硬对,全无转承,完全的无法胶合。所以宝钗说:“这个不好,不是这种做法。”
香菱的这种对仗正是诗家大忌中的合掌,出句和对句意思相同,没有延展跌宕,没有流动。我之所以在前边特别花费笔墨去讲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是为了说明诗中的对仗其实是有一种暗蕴的互相流动,是如同太极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带着内蕴的不尽情思,并且颔联和颈联对诗的整体作用承担不同的作用,需要运气推进情绪,共同形成绵密的结构。两联之间也需注重开阖的关系。律诗的第七句更承担着转折的枢纽作用……这些当然对香菱来说是更高的要求,她的诗作完全没有这个意识,但这些却是律诗的基本要求。
其实七律根本就不是一个新手能写的体裁。曹公在此诗中特地模拟了各种诗家最忌讳的毛病,是一种另类的完美诗教展示。
其实红楼梦中的诗词正如木心所说,如同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香菱诗的不好其实也正反衬薛林二女,使文章动摇声色,更加美轮美奂。
《红楼梦》正是文学与美学相结合的典范之作。
写了这么多,胸中所学有限,言不尽意。谢谢大家。
下方二维码,关注更多公众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