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物语 吴冠中,第一位获授“法国文艺最高勋位”的中国籍画家,中国画坛“最后一位大师”。 ▲ 吴冠中童年 1 吴冠中小时候, 家到学堂的路上有一座石桥, “桥下,是拥挤的船帆。 船帆近大远小,最远处, 便成了一个小点, 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透视现象。” 这是吴冠中的第一堂美术课, “它就像鲁迅笔下的乌篷船, 亲切而难忘。” ▲《渔港》 每逢过年,一个叫缪祖尧的老画家, 总会来吴冠中家作客, “我经常去缪老师家看他画画, 他的画室窗口掩映着绿油油的芭蕉……” 这是吴冠中的第二堂美术课, “我接触到了绘画之美。” 吴冠中的母亲是个文盲, 但她极具审美天赋, “她给我织过一件毛衣, 她织了拆,拆了织,费尽心思, 那件毛衣如同艺术品一般别致。” 这是吴冠中的第三堂美术课, “哪怕是一个文盲,她也不一定是美盲,所有人都爱美。” ▲ 留法三剑客(从左至右):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 17岁,吴冠中认识了朱德群, 后者是国立杭州艺专的学生。 一天下午,他带吴冠中去参观艺专, 艺专里,到处都是图画和雕塑, “我感觉受到异样世界的冲击, 就像婴儿睁开眼初见的光景。” 这是吴冠中的第四堂美术课, “美如此有魅力,十七岁的我轻易拜倒在她的脚下!” 父亲坚持让他读工业, 而他不得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我最担心的就是父母的悲伤, 然而悲伤也挽救不了我这个受诱惑的浪子。” 他满怀苦涩违背父命, 考上艺专,走上人生“歧途”。 ▲《夜宴越千年》 2 一开始,吴冠中的写生课从国画入手: 苏堤垂柳、断桥残雪、平湖秋月。 当时的校领导, 几乎清一色都留法回来的, 因此校图书馆里的画册和期刊主打法国。 一个异样的世界深深吸引了吴冠中, “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毕加索……在17岁的年纪,我就爱上了那些不为国人熟知的大师。” 学校同时开设了法文课, 黄纪兴担任法文老师, “很多学生连中文都困难, 见了黄老师都躲着走。” 吴冠中却无比珍惜这门课, “学了法文,就有机会去看看梵·高。” ▲ 吴冠中与朱碧琴 毕业后,吴冠中在重庆大学任教, 期间,他邂逅了来自湖南的朱碧琴, 两人相知、相恋,步入婚姻殿堂。 就在这时,教育部准备组建战后第一批留学生, 当中有一个留法绘画的名额。 重大校长张洪沅找到吴冠中: “助教不是职业,只是前进道路的中转站,如不前进,便将淘汰。” 这番话,坚定了吴冠中留学的决心。 最终,吴冠中争取到了唯一的名额; 与此同时,朱碧琴也分娩在即。 一边是大肚子的爱人, 一边是法国梦的召唤, 吴冠中再一次深陷抉择的痛苦。 朱碧琴把祖传的金镯子卖了, 给吴冠中买了块表: “去吧,远渡重洋,有个手表方便。” 她又把一件赶织的毛衣递给吴冠中, 黯然转过头:“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你。” ▲ 1947年赴欧洲留学生 3 1947年夏,吴冠中一到巴黎, 就如饥似渴冲进了卢浮宫。 他一人在断臂维纳斯面前看得入神了, 管理员突然走过来问他: “在你们国家,没有这种珍宝吧?” 面对管理员的高傲神情, 吴冠中急了:“这是你们的东西吗?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来的! 你们还抢了我们祖先的脑袋, 就藏在吉美博物馆!” 向往法国,法国却中伤了他, 这让吴冠中有些受不了, “我感受到不得不用法语跟对方吵的羞耻。” ▲《卢浮宫》 跟国内画国画不同, 在巴黎,主要画油画, 绘画的对象主要是裸模。 “有次来了个青年女模特, 大家称赞她形体很美, 但只来了三天,她就不来了, 她投塞纳河自杀了。” 吴冠中第二次意识到, 法国并非看起来那么美好, “她那么美,美却害了她。” 有次旅行坐公交, 他用硬币买了票。 “售票员把硬币捏在手里, 转头向我邻座的外国人售票。 他给的纸币,需要找零, 售票员顺手将硬币找给他, 他却生气地不接受, 他无法接受出自一个中国人之手的钱。” 第三次的恶意,让吴冠中的乌托邦崩塌了, “它像一把尖刀刺入心脏,永远拔不出来。 我曾千万次对法国怀抱憧憬, 而今付出的是羞耻的实践。” ▲ 苏弗尔皮 当然,他在国外也遇到过美好的一面, 吴冠中的老师叫苏弗尔皮, “他的作品从‘形式’入手,磅礴而沉重, 主题都是对人性的颂扬。 是他开启了我对西方艺术品位、造型结构、色彩力度的认知。” 苏弗尔皮将“形式主义”倾囊相授, 但老师的挽留也救不了“浪子”的归国之心: “我吃了三年西方的奶, 但却挤不出奶。 我必须回自己的山里去吃草,才能有奶。 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画室, 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 在自己的心底。” 苏弗尔皮只得放手: “回去吧,像梵·高说的, 做一粒麦子, 在故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别在巴黎人行道上枯萎掉。” ▲ 50年代的吴冠中和三个儿子 4 1950年,吴冠中回国, 被安排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 他把自己的绘画对象定义为“人”, 他先画了一个农民给大家看, “我在画中的农民胸前画上一朵大红花, 但后来反映很不好,被认为是形式主义。” 面对大家的批评, 吴冠中却坚信“形式大于内容”: “作品只是内容的本身, 它毫无灵气。 而恰当的形式运用, 就能赋予内容的灵魂。 内容是小路艺术,它只能娱人; 形式则是大路艺术,它可以撼人。” 一次批评,吴冠中毫不在意, 他又以“形式主义”画了工农兵, 被大众批判为“丑化工农兵”, “我与群众和领导隔着河,却找不到桥。” 再次被批评后, 吴冠中坚持以“形式主义”授课, 没多久,有学生状告吴冠中, 说他是资产阶级文艺观。 一次全院师生大会上, 前辈徐悲鸿直接发话: “自然主义是懒汉,应打倒; 而形式主义是恶棍,必须消灭!” 这次批评后,美院再也容不下吴冠中, 将他调到了清华大学建筑系, “因为建筑不是人,不怕形式主义。” 在清华,吴冠中教素描和水彩, “我以往只注重油画,瞧不起水彩, 为了教好课,我不得不在水彩上下功夫。 我将水彩和中国水墨相结合, 然后画了一棵树, 发现那棵树居然有了人的喜怒哀乐。” 吴冠中找到了连接中西方的桥: 用水彩、水墨和油彩,画风景, 如同建筑,风景也不在乎“形式主义”。 ▲《水巷》 5 爱上风景画后, 吴冠中最期盼的就是寒暑假。 届时,他背着油画布、三合板, 独自深入大山深处, 去探索更多的形式美, 其间,他吃尽苦头。 “山里风雨难料,阵雨来了,我就撑开身体遮挡油布。” 有次从海南岛椰子林作画回来, 发现写生架丢失了一个铜钩, “写生架有两个铜钩,缺一不可, 这简直五雷轰顶。 第二天,我沿着昨天作画的路线找回去, 居然让我找到了。 我捧起染着颜料和朝露的铜钩吻了又吻!” ▲《桂林山村》,“移花接木”的形式民族画 在西藏,他找到了答案。 有个青年战士接他去唐古拉山, “一路上,雪山、飞瀑、高树、野花穿插其中, 构成新颖奇特的画境。” 第二天,战士和吴冠中又去了, 但这次是坐车, “4个小时的路程,缩短为20分钟, 路上好多景色都不见了。 我恍然大悟:速度改变了空间, 不同位置的山、村和林被速度综合起来, 组成了引人入胜的画境。” “移花接木”,成为吴冠中作画的第二个灵感,它让绘画有了律动美。 ▲《房东家》 6 因为常年待在深山老林, 吴冠中被查出肝炎和脱肛, 每晚痛得睡不着觉。 朱碧琴见他这么痛苦, 临睡前就摸他的头, “她说,这一摸,你就睡着了。 她从来不撒谎,竟也撒起这样可笑的谎来, 而我竟也不觉得幼稚。” 没多久,“文革”爆发了。 因为“形式主义”, 吴冠中被下放劳动改造, 他和爱人、三个儿子被分在五个不同的地方。 改造过程中,脱肛尤为厉害, “痛得不能走路, 我用布和棉花做了一条如同月经带的带子, 缠在肩上,绕过胯下。” 就这样,吴冠中坚持了两年。 两年后,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但病情仍没好转。 吴冠中觉得人生完了, 他决定以全身心作画的方式自杀。 “我用老乡的粪筐做画架, 日以继夜地画玉米、高梁、棉花……” 他被老乡们戏称为“粪筐画家”, 他的“粪筐”作品后来大多流落到海外, 成为收藏家们的心头爱。 做“粪筐”画期间, 房东、大伯大娘、小孩成了他的作品鉴赏者。 “他们很善良, 当我画糟了, 他们会说画得很好、很漂亮; 画成功了, 他们则会开心叫起来:真美呵! 他们很多跟我母亲一样, 都是文盲,都不是美盲。” 就是这群“文盲”, 让吴冠中相信老师苏弗尔皮的论述—— “漂亮”和“美”是不一样的, “漂亮是肤浅、是警惕, 而美,是赏心悦目。” 这群文盲,让吴冠中获得第三个作画灵感: 作品一定是有母体的, 这个母体,就是符合人民大众的“美”。 ▲《苏州狮子林》 7 60年代初,吴冠中最爱去的地方, 是江南的村落, “中学时代,我最崇拜鲁迅。 虽然我不能写出《故乡》, 但我可以画下江南。” 他在江南画了不少山水, 但始终不太满意, 因为江南风光不适合用油墨, 而只有水墨,又缺乏新意。 “文革”一结束,他的病情好转, 就带着学生钟蜀珩一起到江苏、下江南。 有一次在苏州园林, 吴冠中整个下午都不见钟蜀珩, 直到听到她的叫喊,才在一个假山的高处看见她。 原来,她被锁在了园中。 她说:“当我急着在园里瞎转时, 我才发现园林这么美。” ▲《双燕》 这段话,给了吴冠中意外的启发: “我们作画都太注重手了,而忽略了‘眼’是‘手’的老师。” 他得到了民族画创新的第四个灵感:眼高手低, 手技随眼力高低而千变万化, 思想则通过眼睛,驾驭手里的工具。 他再度来到江南, 跟其他画家一样,用水墨作画; 但同时,他运用了西方的简约几何作分割, 让作品只有黑白的虚实冲击, 线条纵横的交错对比, 外加一双沧海蜉蝣般的小燕子。 这幅画,就是吴冠中的巅峰作之一:《双燕》。 ▲《武夷山村》 8 作《双燕》的同时, 吴冠中又作了一系列的作品: 《武夷山村》《苏州狮子林》《春如线》等。 ▲《春如线》 乍一看,这些画风马牛不相及, 但仔细看,它们其实是同类: 它们将画面抽象, 而主题就藏在抽象里面。 这是吴冠中作画的第五个灵感, 他将其归纳为“风筝不断线”。 “风筝放得越高越有意思, 但不能断线,这线, 一头牵的是抽象技巧、笔墨, 另一头牵的则是人民的真实情意,和画的主题。” 《双燕》《春如线》这类画, 无不是在几乎被忽略的地方点题。 或许有人觉得中国不需要抽象画, 但吴冠中更希望推翻成见: “我追求全世界的共鸣, 更重视十几亿中国儿女的共鸣。 艺术的审美不该是单调的, 高峰的艺术是相通的,不分东西方, 好比爬山,东面和西面的风光不同, 但终会在山顶相遇。 白居易是通俗的,接收者众, 李商隐的艺术境界更迷人,但曲高和寡, 而我,两者都要。” 9 80年代开始, 吴冠中开始不断地毁掉他的部分作品, “我的很多残次品流入了市场, 被人重金拍卖,成了商品。 艺术品最终成为商品,这是客观规律, 但在一时盛名之下, 往往不够艺术价值的劣画也都招摇过市, 欺蒙收藏者。 毁画就像屠杀自己的孩子, 但与其让它们成为捞金的工具, 不如我亲手毁了它们。” 最出名的,就是1991年, 吴冠中一口气毁了几百幅“次品”, 被外国人称为“烧豪华房子举动”。 那段时间,他感觉失去了艺术创作的欲望, 无处打发空虚, 就钻研画家石涛的《苦瓜和尚画语录》。 十几岁开始,他就崇拜石涛, 但当时他学问有限,看石涛如读天书。 现在,他读懂了石涛的“一画之法”: “一画之法有三个核心, 一是尊重自己的感受, 二是技随人生,人灭技灭, 三是一法贯众法。 总结起来就是, 在千变万化的感受中,表达自己当下的画法。” 这成为吴冠中最终极也最重要的作画灵感: 无法之法,乃为至法。 ▲《周庄》 1997年,吴冠中画出了《周庄》, 它是《双燕》的江南姊妹篇, 也是吴冠中的压轴之作。 这幅画里,看不到任何具体的形式和画法, 却又充满各种形式和画法: 里面有江南的写实内容,又有点线面的抽象形式, 有东方的水墨洇染,又有西方的油画写意, 有宏观的高墙黑瓦,又有微观的惬意生活, 有沉静隽永的静物,也有水流环绕的动景…… 它是“不断线的风筝”, 它将静景与涌动的人和白云“移”在了一起, 它将“形式主义”发挥到了极致, 它同时拥有了白居易和李商隐, 它把东西方的壁垒敲碎, 它以无法,胜却万法。 ▲ 吴冠中故居 10 1981年,吴冠中赴邀去巴黎, 见到了朱德群, 两人少年相识,再见却已两鬓斑白。 当时,朱德群已是法国国籍, 在当地已经功成名就, “留法三剑客”的赵无极亦是如此。 而吴冠中呢?选择回国后, 一生坎坷,被举报、被批斗、被改造, 三十多年里,“如猎人生涯,深山追虎豹,弯弓射大雕”, 到老了还被商业社会利用。 有一个朋友问他:“如果你当年不回去, 必然亦走在无极和德群的道路上,今日后悔吗?” 吴冠中摇摇头,没说话, 但这番没说出来的话, 他早和爱人说了无数次: “留在巴黎的同学借法国的土壤开花, 我不信种在自己土地里的种子长不成树!” ▲《鲁迅故乡》 1992年,大英博物馆打破只展出古代文物的惯例, 首次为一位华人画家举办了绘画展, 这个华人,就是吴冠中。 对于此次展览,英国媒体报道: “凝视着吴冠中的一幅幅画作, 人们必须承认,这位中国大师的作品, 是近数十年现代画坛上最令人惊喜的发现。” 吴冠中的种子,终于长成了树, 他为国家创造了难以估量的艺术价值, 而这些价值反馈给了他什么呢? 人生最后几年, 他把所有作品都无偿捐给了国家, 自己则在病隙中拼命写个人传记《我负丹青》, “我写下这份真实的资料, 以备身后人知晓一个真正的吴冠中。” 2010年,吴冠中去世,享年91岁。 儿子吴乙丁回忆: “遵照父亲的遗愿, 没有告别仪式,没有追悼会。 父亲走时, 穿着他平时喜爱的朴素衣物, 唯一的陪葬品,就是《我负丹青》。” “我负丹青”,是他辜负丹青了吗? 不是的。 “我负丹青”, 是他背负了中国丹青的使命, 是他要把油画努力实现民族化的夙愿, 是他希望能够推翻各国对于美的成见, 是他感知时日无多而画无止境的喟叹。 “在我躯体走向衰颓时, 情感却并不日益麻木, 甚至翻腾着波涛。 这些波涛本是创作的动力, 但它们冲不动渐趋衰颓的身躯, 这是莫大的悲哀。” 20岁时,他身躯正盛, 拥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时候,他还在杭州艺专, 无限崇拜梵·高、高更, 崇拜他们的作品, 也崇拜他们那颗并未被苦难所击倒的热爱之心。 他遂取笔名为“荼”。 荼者,尝尽世间之苦也, 而后的生活,也如这个字一般, 苦苦缠了他大半辈子。 他呢?他只提了四个字: 嚼透黄连。 这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 只要没有被击倒,他就能继续地笑, 继续地燃烧,继续地翻搅浪潮。 名利啊,富贵啊, 重要吗? 重要,但对他们而言, 更重要的是, 既然心火已点燃, 就别让它熄灭; 或许情不知所起, 但请一往而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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