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以传习”:以词学创作为主旨的传统词学我们的古典理论,现在看起来确实是显得眼界不够开拓,为甚么这样说呢?因为彼时词学受到了两方面的钳制,第一方面是来自于儒家以'名教'为旨而设定的'审美约束';第二方面则是理论方向过于单一。故而,在体系与审美的影响下,古典词学的理论便显得尤其主观和狭隘。传统的词学偏重于'词教','词教'这个词源自于'诗教',但也有些区别。'诗教'本意是通过诗来教化万民,并以此为旨意延伸了一套关于学诗的理论。《周礼·春官·大师》中有记载云:'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又《礼记·经解》也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词最开始是音乐文学,是作为隋唐时期的俗乐(燕乐)的歌词而出现,大家一致认为词是没有教化功能的,只是作遣兴娱宾之用,最早的《花间集·序》便讲的很明白了,其云'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因此,'词教'便舍去了教化功能,而其理论的指向便仅以'指导创作'为主了。 值得一提的是,古典词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不成体系有非常零散的。一项被认为'文人论词之始'的《花间集·序》也不过是一本选集的《序言》,不过三百余字,而两宋关于词的论述部分,要么杂见于《诗话》,如陈师道的《石林诗话》,要么是散见于评论总集中,如王灼的《碧鸡漫志》、胡仔的《苕溪渔隐词话》;要么是尾附词集的点评,如杨绘的《本事曲》,即便是在被认为是词学范围定下界石的《词论》,也仅是一篇文章而已,当然,宋代词话成书的也有,比如周密的《浩然斋词话》,但这种词话书真就是随笔杂谈,重在'话'而非是在词了。而两宋间真具有指导意义,且能构成审美体系的词论书只有两本,一本是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一本是张炎的《词源》,再往后谈,直到清代,且要在常州派崛起,词人能用学者的思维钻研词学的时候,词学才称得上'兴盛',龙榆生所谓:'其笃学之士,又移其校勘经籍之力,以从事于词籍之整理与校刊。以是数十年间,词风特盛;非特为清词之光荣结局,亦千年来词学之总结束时期也。'(《中国韵文史》)。 然即便是词学之盛,其范围却不见得打开了局面,康熙年间,查继培编撰了一本叫做《词学全书》的词论书,并将以往的词谱、词韵、前人词话一并收入其中,更以此成目录,示人以词论轨范,即'词名解意'|'词谱'、'词韵'、'词论'四项。此后,康熙之徐轨、嘉庆之冯金伯、秦恩复等在此基础上延伸拓展,将词学内容拟定为'体制、旨趣、品藻、音韵、辩证、协谑、余编、纪事、指摘'等九项,词学乃成,同时,顾广圻在秦恩复刊刻的《词学丛书》之序言中更解释了词学的意义,即'吾见是书之行也,填词者得之,循其名,思其义。于《词源》可以得七宫十二调声律一定之学,于《韵释》可以得清浊部类分合配隶之学,于《雅词》等可以博观体制,深寻旨趣,得自传作,无一字一句任意轻下学。继自今将复夫人而知有词即有学,无学且无词,而太史为功于词者非浅鲜矣。' 传统词学的缺陷:缺乏史学的眼界而使得认知狭隘从顾广圻的序我们不难发现,词学的定义,不论是'循其名,思其义'、还是'博观体制,深寻旨趣',都是为了'填词者得之',为'无一字一句任意轻下'而学。从如今对文学理论的定义来看,这还真是贯彻了'理论指导实践'。但问题来了,倘若我们真就专为创作实践而从事词学之事,那么之所论者真的足够全面吗?显然是否定的---------而这种不全面的视角,就是古典词学体系最大的问题。 固然,理论是用来指导创作的,但不能高高屋建瓴的从历史学角度去梳理,便会使得审美陷入非常大的狭隘性。譬如两宋时期对于柳永、苏轼的评价便出现了这种弊病。世所知柳永为两宋长调慢词的发展有不可磨灭的功绩,但彼时词评价却对于柳词不少作品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柳永词过于'骫骳从俗',不论是陈师道的《后山诗话》是云:'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艺苑雌黄》则称:'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这些评价,都缺乏对文体嬗变的梳理。须知,从《诗经》到《汉乐府》,从《敦煌曲》到《花间集》,凡文体的嬗变都是从民间发源而为文人接受,且在这一过程中,措辞用语才完成从'俚俗'到'典雅'的转变,柳词显然便是处在这个转变的时期,陈师道等人便没有注意到词史转变的筋节,才会忽略过柳永作长调是为'应乐工歌妓之请;而扩张词体,遂为词坛别开广大法门'(龙榆生说)的时代基础。柳词如是,苏词也如是,虽然苏轼因文坛地位的原因,确实有人认为他的词是'一洗花间之绮柔,使天下新',但更多的词家还是认为苏轼词是不合主流,是不葺音律的,凡此种种,不外乎是缺乏视野的。 柳永《乐章集》 逮至清代词学,仍是有如此弊病,尤其是在清代词论家对于明代词学的综合评论中体现的最为明显。有清一代对于明代词的定义,主流都是认为'明词中衰',如浙西之朱彝尊认为是'明三百年祀,词学失传',陈廷焯则以为'词亡于明',即便是少数持论不同的,如况周颐等人,仍是以明初刘伯温、高启、明末之陈子龙为例,从作品上为明词学'平反'----------这是有些偏颇了。有明一代,词作不振是真的,在明三百年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词坛都为台阁体、花间体所荼毒,抄袭、艳俗词笔笔皆是,虽然偶有大手出现在初、末两代,却不足佐证明代词作不衰。但反过来说,存在即合理,明代处于宋、清两座词学高峰之中,必然有承上启下的意义,这种意义不在词作水平上,而是在词谱的创见、词集的选编、文体独立之思考等词学意义上-----------两清词论家仅以作品入手,显然是无法攫取明代词学在舍实践创作外的积极意义了。 明代最为流行的词选本《草堂诗余》 结言总而言之,传统词学是为'学词'而服务的理论探讨,缺乏眼界,故而认知不全,思路偏左。而我国词学进过现代化转型之后,便补足了传统词学的这种弊病,但可惜的是,现代词学却又衍生了新的补足之处----------即对'创作实践'的忽视,当然,这点尚不属于'传统词学嬗变'的范围了,且容下文分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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