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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哭的神圣性”之心理学与哲学意义

 雾海中的漫游者 2020-03-12


谁曾见过他人的痛哭?并且是长时间的痛哭—-长达七个小时?在这长时间的痛哭之中,观者到底又能体验到什么?在唐·德里罗的《白噪音》中,就有这样一段关于痛哭的描述。它揭示了“声音作为一种创伤性力量”的感受,以及由它而令人想到的齐泽克关于默剧的理解以及阿甘本关于声音意义之分析。




一、"七小时痛哭"与"七天的沉醉"


(图片来自于微信读书《世界名画》)

 

 

从唐·德里罗《白噪音》中的这一段长时间的哭泣说起:


我们离家还剩一半路时,哭泣终于停止了。它停得突然,在声调和强度方面均没有一丝变化过渡。芭比特什么话也没说,我也盯着大路。他坐在我们中间,瞅着收音机。我等着芭比特从他背后,越过他头顶来瞥我一眼,以示松了一口气,高兴,担忧,然而怀着希望。我不清楚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想弄个明白。但是她直瞪瞪地看着前方,好像害怕任何声音、动作、表情的敏感构造上的一点儿变化都可能引起哭泣的重新爆发。

 

家里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个个都默默无声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用畏缩和充满敬意的眼光远远地望着他。当他提出要喝一点牛奶时,光着脚、穿着睡衣的丹尼斯轻轻跑进厨房,她意识到只有行动简练脚步轻盈,才可能不破坏他带进家门的严肃性和戏剧性气氛。他仍然穿着全部衣服,一只手套别在他的衣袖上,他一大口就喝干了牛奶。

 

他们用某种类似敬畏的眼光看着他。几乎有整整七个小时连续不停的、一本正经的大哭!就好像他刚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从大漠荒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那里所说的话语、所见的景色、所攀登的高峰,我们这些生活在平凡艰辛中的人只能以敬慕和惊奇的仰望。这一份敬慕和惊奇,我们是留给最崇高和最难以达到的功绩的。

 

 

我们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现象吗?也许绝大部分人都曾经亲历过这样的感受:在某一次家人,甚至朋友,甚至陌生人的长时间的痛哭之后,仿佛整个痛哭所在的场域都被凝固了。正如文中所言,每一个人都尽量小心翼翼地不要去破坏那样的气氛。仿佛我们都受到某种程度的精神的冲击。可是,仅仅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受,总是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初读唐·德里罗的最后一段描述:他们用某种类似敬畏的眼光看着他。几乎有整整七个小时的连续不停的、一本正经的大哭!就好像他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从大漠荒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不免有点惊讶,一个小孩子的痛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突兀的联想呢?可是结合整部作品来看,这样的联想却显得合情入理,甚至是神来之笔。它表达出了整部作品中被隐藏的那种深刻的意蕴:这样的痛哭,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痛哭,这样长时间的痛哭,实际上激发了所有人对于某种缺憾和痛哭的联想,它甚至彻底展现了世界的某种痛哭的本质—因而它具有了某种神圣性。这种痛哭击穿了我们生活其中的幻觉,它迫使我们面对了生活的某些遥远的真相。而且恰恰因为这一痛哭来自于一个懵懂的孩子—所以有了某种非个人化的意义。

 

在《白噪音》中,孩子其实具有非要重要的作用,尽管看起来并非是主要角色,但却每一个都比主人公更具有特色,因而在某意义上更具独特的“灵魂”。但是这个长时间痛苦的孩子,却显得更加特殊,与其他个性鲜明的孩子相比,他实际上显得毫无个性—而这毫无个性的纯粹存在却正是他的独特性。它类似于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那个智力低下的孩子:他展现了一个完全异我们常人的世界,一个更加纯粹的世界,同时也是一种更加真实的世界。因此,这个孩子的痛哭就像是一个纯粹的人纯粹的痛哭—它似乎毫无缘由,但是这一行为却直接使得所有人都遭遇了某种现实的本质的痛苦。

 

这一长时间的痛哭还不由自主地使我想到了大江健三郎在《个人体验》里的长达七天的沉醉(酗酒)。这一沉醉也是某种突然的毫无缘由的爆发,并且是独独是在主人公最重要的时刻—他即将毕业拿到学位的那一段时间。看起来这是一个偶然,却恰恰相反,这一长时间的沉醉以及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他没有拿到学位,因而也丢掉了似锦前程)正是矛盾最终的爆发点,它是人的隐秘的自我反叛—-在长期的压抑之下,在近乎就要取得最后的“世俗”的成功之时,主人公陷入了突然的“毫无缘由”的沉醉之中,正是他对于自我理想型的最后阻击。看起来他失败了,但是在某种意义上,他却又成功了—他阻击了外界,甚至是自己所强加给自己的理想型自我。他成功逃逸了,尽管看起来是一个巨大的失败,但是他重新回到了自我。他逃出了大他者的幻觉陷阱,他重返了自我。最终他在另一次的巨大的灾难之后,终于彻底成长为自己所渴望的自我—-这就是成长的真正意义。

 

那么这个孩子长时间的痛哭和这个男子的长时间的沉醉,在何种意义上,是相通的呢?正是在于他们都使得阅读者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生活—-我们是否需要一次勇气,来一次长时间的痛哭,或者漫长的沉醉?我们是否要打破这封闭的、固化的、令人窒息的日常生活的幻觉,重新找回自身?

 




 

二、声音作为一种创伤


(图片来自于微信读书《世界名画》)

 

除此之外,这长时间的痛哭还有什么角度可以去理解吗?也许还有一个角度,即声音的意义?关于声音作为一种创伤性的意义齐泽克作了深刻的表达,当然这并非是齐泽克的原创,在德里达与阿甘本那里,声音都具有某种重要,被我们忽视的意义。但是在这里仅仅说“声音作为一种创伤性力量”的现象和意义。

 

在《享受你的症状》这一部作品之中,齐泽克对“声音的创伤”的探讨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长时间的痛哭因何会引起我们的共鸣,甚至使得我们穿透现实的厚厚的幻觉,看见生活的痛苦的本质。

 

齐泽克是从卓别林的默剧切入到对于声音的创伤性的论述的(当然他在别的地方也强调过过类似的观点,比如“音乐是一种外在化的力量”等等)。在默剧之中,人物几乎是不死的,他被打击,被虐待,晕晕乎乎,但就是不死,因为他们没有言语,只有通过肢体来表达,所以默剧里的人物就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一样具有“不死性”(当然是指主人公)。为什么不死?其实也很简单,因为不死然后通过行动才能表达主人公的种种痛苦。

 

正是声音让缄默的滑稽戏,让这个无视死亡和罪恶,无拘无束地破坏和毁灭的,前俄狄浦斯的、口欲-肛门期的天堂,丧失了它的天真:“在滑稽戏的多姿多彩的世界里,即没有死亡,也没有犯罪,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进行并接受打击,奶油蛋糕横飞,在普遍的笑声之中,建筑轰然倒塌。这个用纯粹的姿态来表演的世界,同样是卡通的世界(一种对已失去的闹剧的替代),在那里,主角一般是不朽的……永不停息的暴力无处不在,但没有罪。

 

可是一旦声音介入了会产生什么现象呢?齐泽克如此解释:

 

声音把一道缝隙引入了这个具有不朽之连续性的前俄狄浦斯的世界:它充当了一个古怪的身体,玷污了图像的清白表面;一个幽灵似的幻影,无法被固定在一个确定的视觉对象上。这改变了整个的欲望经济学,默片那天真而粗俗的活力丧失了,我们进入了双重意义、隐含意味和被压抑之与欲望的领域-声音的在场将被视觉的表面变成了某种迷惑性的东西,一种诱惑:“电影曾是欢乐的、天真的、恶俗的。它将变成固执的、恋物的、冷血的。”换言之:电影曾是卓别林的,它将成为希区柯克的。

 

这一段分析不可谓不精彩,它确实一语道破天机:声音确实造成了某种人物的分裂。试想一下,没有声音的卓别林的世界中,人物本身是严格统一的,但是一旦声音介入之后,我们确实产生了某种视觉-听觉的分离—-事实上并非视觉与听觉就天生是统一的。声音的介入使得电影变得更加复杂。齐泽克进一步分析的了原因:

 

这种不能在某一个肯定的性质当中得以固定的差异之特征,就是拉康所谓的“单一性特征”:主体之真实所依附的符号认同点。

 

也就是说原本由纯粹的影响所确定的单一之特征,因为声音的介入而使得主体的真实所依附的符号认同点破裂了。确实如此,在电影里由于声音的介入确实符号学的认同点破裂了。但是在文学之中呢?

 

在文学之中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这一长时间的痛哭,使得人物的符号认同点被重新发现了?这当然只是表面现象。并不仅仅如此,正是这长时间的痛哭,造成了整部作品的场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哭声开始侵扰了主体,但是最终却深入了主体,使得他们原本四分五裂的破碎的整体凝结在这一场域之中。这长时间的痛哭—这作为外在的创伤性的力量,等同于甚至超越了一种最高的音乐性的力量,它使得主体返回自身,并且窥见了某种被遮蔽的痛哭的生活本质。正是因为如此,唐·德里罗所说的“好像他刚刚从某个遥远、神圣的地方,从大漠荒野里或成年积雪的大山中流浪归来-那里所说的话语、所见的景色、所攀登的高峰,我们这些生活在平凡艰辛中的人只能以敬慕和惊奇的仰望。这一份敬慕和惊奇,我们是留给最崇高和最难以达到的功绩的”就是成立的,并且真正说出了声音的力量和意义。

 

对此,也许我们该引入阿甘本对于声音与情境的讨论。






 

三、声音作为“共时性”与“存在论”的基础


(图片来自于微信读书《世界名画》)

 

在《语言与死亡》中,阿甘本分析了声音作为“共时性”与“存在论”基础。

 

言语与话语情境只有通过声音的言说这一行为才能达到统一,也就是说,只有诉诸声音,话语的发生才能够被指示出来。


为了证明这一点,阿甘本别出心裁,他用了“死语言”来论证声音的重要性:假如一种语言的意义已经无法被识别出,它还具有意义吗?它是否就纯粹成为了一种失去了活力的符号?显然人们第一件事情就是追溯这一个“声音”所代表的词的意义。也就是说它并非对一种逻辑之星的兴趣,而更代表了一种对知识的渴望—-实际上也就是对自我和世界的渴望。正是在此意义上,声音作为源初的“说之意志”是对对理解的呼唤,也是一切理解的前提。

 

可是,痛哭呢?痛哭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它难道不是完全无意义的声音吗?因为在这纯粹的痛哭里,我们并没有遭遇任何的词语的诱惑。那么它又是什么声音呢?痛哭当然是一种语言,它是一种纯粹的语言,或者说是一种空无的语言—-它彻底展现了语言的无能或者语言所不能到达之处,在此意义上,它是一种真正的“元语言”。而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的痛哭不是太多了,恰恰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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