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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意识形态(下)哲普

 新用户55669878 2020-06-13

作者 / 大黄

排版 / 小哈斯

本文为对斯拉沃热·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的介绍,也是「什么是意识形态」这一哲普专题的第二篇文章,想要阅读上篇文章的读者们可以点击下方图片跳转阅读。

我们进入后意识形态时代了吗?

在当代世界,「意识形态」似乎离人们越来越远。当代人生活在每个人可以自由追求小幸福的现代化都市里,每天早早地下班,走进摆放着琳琅满目商品的高级商场中任意挑选,在充满小资情调的奶茶店同我们自由选择的对象约会,再没有人拿着圣经或别的什么小书来告诉我们必须怎么做或不能怎么做。谁也不希望那种满街标语口号、砖块与子弹齐飞、动不动就为了意识形态矛盾而撕裂社会的景象,会再次降临在这个大家努力保卫的社会里。当有人指责某些国家的民众被洗脑,被指责的人通常都非常不解:「我们从没有被洗脑啊!」我们从小就独立思考,对本国政府做得不好的地方冷嘲热讽。我们中很少有谁是某种主义的狂热分子,甚至在身边人偶尔发生过于认真的政治讨论时,我们会禁不住用几句玩笑来化解尴尬,适时把话题转回奶茶或旅行。哪怕当代社会里还存在着一些「意识形态」,但至少大部分人和它的关系是疏离的而不是严肃的,这似乎已经足以证明:我们已经不再被意识形态所掌控。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图源:电影《齐泽克!》海报

但是齐泽克对「后意识形态时代」的说法却有所质疑。这里的关键就在于:传统的意识形态理论认为意识形态的作用就在于对人们进行欺骗,从而实现统治者的某些目的。例如,当人们误以为「君权神授」的时候,他们就不敢于起来反抗,将君主换掉。因此,一旦一个社会中人人都不被欺骗,或者更准确地说,当人人对一切都采取一种理性、客观、中立、姑妄听之的冷漠态度来预先避免自己被任何观念欺骗(避免自己有任何信念)时,在传统意识形态理论看来,这个人就已经为自己打了预防针,避免了意识形态的任何影响。齐泽克则认为,这个人恰恰落入了意识形态的陷阱,因为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地方不仅是认识,更是现实。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要明白意识形态和现实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意识形态与现实的关系

传统理论把意识形态看成了对现实的扭曲反映。现实是君主借助暴力控制了人民,而在意识形态中却是「君权神授」;现实是男性借助暴力压迫女性,意识形态中是夏娃来自亚当的一根肋骨。如果采取这种理论,那么只要戳穿意识形态的谎言,就可以把人们从意识形态中拯救出来,因为意识形态纯粹是一种错误认识,是思想观念层面上的东西

描绘拿破仑加冕的油画。「君权神授」实质上已经趋于瓦解。图源:百度百科

但是,这种理论不免在一些地方遇到困难。且让我们以性别领域的意识形态来举例。假如有人相信“男性比女性更有能力”,我们很难按上述理论把它看成意识形态,因为在现存的大多数社会里,根据严格的统计数据来说,男性的平均成就确实比女性突出。换句话说,这种观念「符合现实」。

这里的困难就在于我们忽略了:意识形态幻觉不仅在认识的层面上,而且在行为的层面上发挥作用。意识形态不一定扭曲现实,但是却构成着现实:如果没有这种意识形态,现实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的。例如,如果没有千百年来人们对男尊女卑的信奉,如果没有系统性压迫女性的各种制度和行为,如果不是女性在这种压迫下的妄自菲薄、自甘平庸,女性就不至于在各方面成就上逊于男性。女性不如男性,这是事实,但这是一个事在人为的事实。人之所以会这么去「为」,便是意识形态的作用。

在上面这个例子里我们还可以问:导致今天女性成就不如男性的,到底是「对男尊女卑的信奉」,还是「系统性的压迫女性」以及「女性的妄自菲薄」呢?显然,即使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只要事实上女性被压迫并甘于被压迫,结果就不会改变。看到这里我们就不难明白,刚才我们为什么说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层面不仅是认识,而且是现实。在这个例子里,「不被错误观念欺骗」并不意味着「不陷入意识形态」,只要一个人在行为上压迫女性(例如性骚扰女同事),或者在行为上屈从于性别秩序(例如面对性骚扰息事宁人),无论 ta 内心多么清醒、认识多么正确、有多么强烈的性别平等意识,实际上都已经生活在意识形态中。

也许有读者会说:即使有人在观念上不被欺骗的情况下依然在行为上屈服,这也不过是一种道德上的软弱,即言行不一罢了。我知道奶茶会令我发胖,但我依然喝了下去,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陷入任何幻象,我不过是管不住自己罢了,这其中并没有意识形态的作用。真的是如此吗?


幻象与欲望

然而,我们应该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是如何知道自己想喝奶茶的?在一杯奶茶没有被买来喝下肚之前,我们并不能尝到它的美味,我们也无法确定它是否美味。我们一定先幻想了这杯奶茶穿过唇齿之间的美好感受,并且能够把这种美好感受归结为「奶茶」这个名词(用语言学术语来说,就是「奶茶」这个能指),我们才可能产生「想喝奶茶」的欲望。如果我们缺乏奶茶这个能指,就只能想起一杯好喝的东西,却不知道怎样再次获得它。幻象对于欲望的形成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在实际享用欲望时也必不可少。齐泽克最常以性关系来说明这种现象:谁敢指着良心发誓说自己同伴侣(甚至 pao 友)做爱时从不曾加入任何一点想象的成分?有时我们把对方想象为梦中情人,有时把情景想象成监狱或者教室。但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幻象的参与和补充,现实经常是难以下咽的。

美味的奶茶与对奶茶的幻想。图源:奶茶店加盟网
回到意识形态与现实的关系,我们现在发现幻象正是在意识形态构成现实的过程中起作用。但是,人们却忽视了自己的一切行为实际上都以幻象的存在为前提。这种对幻象的忽视,本身就是一种幻象,即齐泽克所说的「意识形态幻象」。

行,现实充满着幻象,而我们却依然勤勉为之。那又怎样?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性领域,幻象确实经常起到建设性的作用,因为幻象为我们的欲望提供了坐标,建构了能使我们欲求某物的框架。除非意识形态也能成为压迫我的工具,否则我就快乐地在幻象中生活就好。因此我们需要问:意识形态在构成现实的过程中,到底给现实带来了什么不同?


意识形态的创伤性内核

什么是现实?一个人的思维越简单,现实对他来说也就越简单。在孩子眼里,《三国演义》的刘备、关羽就是好人,曹操就是坏人「好人」「坏人」都是我们用于对现实进行分类和标记的符号。我们每个人都伴随着符号成长,最典型的是厕所:一边是戴着宽边帽的优雅绅士,一边是穿裙子的淑女,孩子很快就能学会把所有人归入这两边中的某一边。这些符号代表了背后的一整套秩序:无论一个人性别状况多复杂,只要 ta 被归为男人,他走进女厕所就被视为变态和流氓行为,因为这种行为构成了对性别秩序的严峻挑战。如果每个人、每样事物都能完美地放进这个符号秩序里,社会就能按这套秩序的规定和谐、完美地运转。例如女人能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男人能出将入相、封妻荫子;劳心者能心安理得地治人,劳力者能安守本分地治于人……

俺也一样!刘关张三兄弟总是以「正面人物」的符号出场。图源:旧版三国演义

然而,很多时候符号并不能完美地对现实事物进行分类,现实中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都如此令人绝望地有着微妙的不同,而符号却如此地固定和有限,以至于每当我们要说出一个句子来描述自己的感受或需求时,我们总觉得很难找到完全符合自己思想的话语。为事物贴标签时,我们总是发现一个「两种都可以」或一个「放不进去的」。最糟糕的是,这个放不进去的东西经常就是我们自己。

在这种放不进去的时候,我们遭遇了意识形态的创伤性「内核」:无论合不合理,无论你是否理解,你总得把自己放进符号秩序的某个地方。然而符号和现实的符合又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意识形态的创伤性内核。为了弥合两者之间的缝隙,幻象就需要在这里起作用。我们需要不断通过自拍、美颜和他人的点赞来遮盖自己与「美女」或「鲜肉」的差距,也需要通过盛大的仪式和华美的服装来掩饰国王那(一旦一丝不挂时)与凡人毫无差别的肉体。通过幻象,我们把我们无法理解的无意义的律令,把这种无意义所带来的创伤理解为有意义的,理解为我们自发的要求。当然,这种「内在化」从来都不会完全成功,总有残留和剩余,但正是这种剩余授予律令以绝对权威:我们感觉到我们自发地为一项崇高的伟大事业献身,并从中获得自我牺牲的快感,这种意识形态快感正是从无意义创伤的剩余中取得的。

因此,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说意识形态是压迫的工具,但意识形态能把创伤转换为一种快感来享受。我的工作很辛苦,但我以我的方式为社会作出贡献,我也感到自豪。我不爱我丈夫,但我为了这个家付出了一切,我是个伟大的妻子。这种快感确实在人们面对不可能改变的事情(死亡、暴力、律令……)时提供了慰藉。不过,20世纪人类的浩劫——纳粹大屠杀——也是我们为这种快感付出的代价。


征兆

刚才我们说到:「如果每个人、每样事物都能完美地放进符号秩序里,社会就能按这套秩序的规定和谐、完美地运转。而完美的符号秩序之所以不可能,正是因为无比复杂的社会中充满着各种对抗(阶级、性别、民族、代际等)」。这些对抗可以通过政治斗争(未必是直接诉诸暴力的斗争)部分地解决,但永远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人类需要学会在一个包含着对抗的社会中生存,不断解决矛盾又不断面对新的矛盾,永远忍受对抗带来的创伤。

但是,一旦我们尝试用意识形态来应对创伤,我们就会尝试在幻象的帮助下,把社会幻想成一个没有对抗的有机体。此时,面对社会上不时爆发的各种矛盾,为了能维系幻象,我们就需要找到一个背锅侠,把消除社会对抗的不可能性置换为这一背锅侠本身的存在。换句话说,「都是因为他」,我们才没办法消除对抗。对于纳粹德国来说,犹太人正是这样一个造成了社会撕裂的老阴阳人、老千层饼。由于犹太人的存在,导致纯粹由德国人构成的、各阶级团结共赢的社会难以形成。「犹太人」在这个意义上就成了「征兆」。

仅仅这样说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摆脱所谓的「排犹主义偏见」,学着实事求是地看待犹样的问题:「犹太人」的意识形态形象 (ideological figure) 是如何充斥着我们的无意识无意识欲望 (un‐conscious desire) 的,我们是怎样建构这一意识形态形象,以避开我们欲望的某些僵局的。

……

我们不妨扪心自问: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的德国,这样的非意识形态的客观方法 (non‐ideological, objective approach) 将会导致怎样的结果?结果或许类似于:纳粹正在过分草率地宣告犹太人有罪,没有充分的论证,所以让我们冷静、清醒地审视问题,看他们是否真的罪有应得;让我们看看,对犹太人的指控是否包含着真理。真的有必要再加一句:这样的方法只会借助于额外的合理(additional rationalizations) 证实我们所谓的无意识偏见 (unconscious prejudices)?对排犹主义的正确回应,不是犹太人真的并不是犹太人真的并非如此,而是排犹观念与犹太人毫不相干。犹太人的意识形态形象是缝补我们的意识形态系统的非一致性 (inconsistency of our own ideological system) 的一种方式。

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


奥斯维辛集中营就是纳粹德国「解决」这种「征兆」的方式之一。图源:Wikipedia

不过,齐泽克认为征兆是一个能造成大量麻烦的因素,它的缺席却意味着更多的麻烦,即整体性的灾难。一旦彻底消灭了犹太人,德国人就会意识到他们的社会依然没有办法团结,意识到阶级对抗依然存在。因此,征兆总是让人置身于无法选择的境地——你既要努力消灭它,又不能太快消灭它。


穿越幻象

那么,如果我们希望从意识形态中走出来,应该怎么做呢?传统理论把意识形态看成谎言,因此意识形态批判就是要不断地寻找谎言的破绽。然而,上述讨论已经让我们看出,人们很可能为了弥合这种破绽而引入更强烈的幻象。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批判中引入了一种新的程序,即「提取快感的内核」,即指出意识形态以何种方式暗示、操纵、制造以幻象形式结构起来的快感。幻象让我们本来没有任何形态和内容的欲望(the void of our desire),变成了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场景中对某物的欲望。因此,要走出意识形态,只能「穿越幻象」:一旦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走到幻象的另一头,就会发现那里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值得渴望的东西,没有任何崇高现象。通俗地说,这种感觉就是我们在完成了「满足欲望」的行为(吃饭、泡吧、做爱、升官、赚钱……)之后那个「这好像也不是我要的」的一瞬间。/

参考文献:

[1]斯拉沃热·齐泽克: 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修订版)[M].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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