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余年来,国学热逐渐升温,甚至一度登报对话。在民间层面,诸多偏僻之地,简陋之所,开设的“私塾”犹如雨后春笋,此起彼伏。民间的“国学馆”等机构更是多如牛毛。随着吟诵的兴起,汉服的兴起,古代礼仪的兴起,文字学也逐渐崭露头角,并逐渐升温。
我曾经做过一个论断:没有任何一种文化,能够完美的托起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国家和民族,——除了中华传统文化。
国学是传统文化中的主要内容,主要是指载之书册的学问。因为有书册的记载,便容易学起来,所以“国学”这个名词更为人所喜欢。
国家出台“强基计划”之后,作为“国学”中的“新贵”的文字学再次攀上风头浪尖,成为热门的热门。
我们今天就谈谈“国学”中的“文字学”。文字学古称“小学”,其内容是以音形义为重点研究文字的字形、读音和字义。古人称“小学”为“经学”的奴隶,意指小学是为经学服务的,是经学的基础。
自清代以来,文字学备受重视,前无古人。当时最著名的有“说文四大家”:段玉裁、桂馥、朱骏声、王筠。近代以来,现有甲骨“四堂”: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郭沫若(字鼎堂)、董作宾(字彦堂);后有“甲骨五老”:陈梦家、唐兰、商承祚、于省吾、胡厚宣。
因为简化字的推行,加剧了人们对“国学”的疏离感;反过来,这种令人倍感沮丧的情形又激发了人们学习文字、追寻“国学”真相的积极性,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但是,人人皆知“国学”有断层之危,文字学又岂能独善其身?
我不是说中国没人研究文字学了,相反的,有一群非常精通的学者在这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然而,这是民间很少有人知道的事,民间的国学爱好者也很难与这样的大学者沟通交流,别说师从其学了。
但是,民间是不愿等的,也不会干等。于是,便有许多人站出来,宣说文字之学。但是,到底讲得如何?
我们就本人听到的一些旧闻在此列一个例目,追本溯源,为广大文字学爱好者提供一个镜鉴。
第一个说法:贤,献也。
《论语》中“文献不足故也”一句。汉代郑玄注“献”字曰:“献,犹贤也。”到三国时,何晏的《论语注疏》就成了:“献,贤也。”朱熹从之。
明代朱洪武坐天下,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冒称朱熹后人,使得《四书集注》流布汉学圈,广为人知。
今天很多人不知根底,便以《四书集注》为准,导致很多人在国学讲座甚至国学课程中也这么讲,这就是古人批评的“滑习师说,流弊无穷”。
我随手搜了一下郑玄在注解古籍时用到“犹”字的地方,大家可以对比一下。如下图:


郑玄注解《史记》时,说道:“文祖者,五府之大名,犹周之明堂。”
可知,文祖并非明堂。若如是,献岂是贤?
犹字,古已有之。《诗经·召南·小星》:“寔命不犹。”毛传曰:“犹,若也。”郑玄注《周礼·郊特牲》:“犹明清与醆酒。”亦曰:“犹,若也。”
可知,在那个时代的语境中,“犹”便有与“若”“如”一样的用法,即好比、好似这样的意思。下面我们再看几个例子。
《诗经·小雅·白华》:“之子不犹。”朱熹注曰:“犹,如也。”
《诗经·小雅·斯干》:“无相犹矣。”朱熹注曰:“犹,似也。”
《吕氏春秋·慎行》:“且自以为犹宋也。”高诱注曰:“犹,如也。”
《孟子·尽心上》:“犹弃敝蹝也。”《广韵》作:“如弃敝屣。”
综上可知,《论语》中“文献不足故也”一句,其中对“献”字的理解,应当为“好比贤人”或者“好似贤者”这样的意思,而绝非即是“贤人、贤者”这样的意思。
第二个说法: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这本是唐代大学者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注疏中的一句话。其目的在于区别“中国”与“四夷”,也即华夷之辨。
其中的“华”“夏”指的是中原地区,指的是“中国”,而非讲字义。
如今有些人竟然把这个与文字学混为一谈,把学者阐发国家民族的概念用来解读文字,令人啼笑皆非!
华的本义是花朵。如果我们追本溯源,去看一下它的字形演变,就很容易弄清楚这个问题。请看下图:

所以,《说文解字》曰:“榮也。从艸从𠌶。”
段玉裁曰:“木謂之華,艸謂之榮。榮而實者謂之秀,榮而不實者謂之英,析言之也。引伸爲曲禮削瓜爲國君華之之字。又爲光華、華夏字。”
季旭昇在《说文新证》中说:“今作花。”
夏的本义是指中原地区的人。
《说文解字》曰:“中國之人也。从夊从頁从𦥑。𦥑,兩手;夊,兩足也。”
段玉裁曰:“以別於北方狄、東北貉、南方蠻閩、西方羌、西南焦僥、東方夷也。夏,引伸之義爲大也。”
这个分析是与古文字形相吻合的。请看下图:
早期古文字,象人在日下之形。从金文开始,人头(即頁)、双手、双足,皆俱全。
分明是人的形状。后来引申为朝代之名、国家之名、地区之名、民族之名以及姓氏等。
唐代之时,中原地区建立的李唐王朝繁华冠绝天下,礼仪为四海表率,孔颖达自豪的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是毫无问题的。这是一个大唐贵族的骄傲,也是整个华夏民族的骄傲。
但,我们应该清晰的知道,孔颖达不是在解读文字。我们还应该思考:今天的我们,还有孔颖达那样的自豪吗?
第三个说法:止戈为武。
这个说法是自许慎开始的。他在《说文解字》中是这样说的:
楚莊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爲武。”
段玉裁也基本维护了许慎的意见。但我们不能迷信古人,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
“武”字,是楚庄王创造的吗?
楚庄王是文字学家吗?
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们就应该向于省吾老先生学习,——“考文周孔未生前”,到周孔生活的那个年代,甚至更早的年代去考察文字的本义。
现代考古已经发现了很多的甲骨文、钟鼎铭文。我们不妨把这个字的演变过程找出来,请大家看一下。

这个字,确实是由“止、戈”两部分构成的。
季旭昇在《说文新证》中说道:
甲骨文从戈、从止,以示兵行威武之义。《说文》引楚庄王之说……楚庄王所述“止戈为武”,是很崇高的战争哲学,但是释“武”所从的“止”为“终止”,并非“武”字从“止”之本义。
很显然,季先生的分析是客观的。而楚庄王则是在借用“武”字阐述自己的思想,许慎的《说文解字》便是引用了楚庄王的话来宣传或弘扬这种思想。
可见,许慎说的并非本义。
这是借字阐述思想的一个典型案例。
如果我们觉得季旭昇老先生的阐述还不尽意,那就请再琢磨下《论语》中的话吧!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第四个说法:忠。
这个字,很重要。
《论语》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朱熹《集注》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
我以为朱熹的注解是有问题的,主要出现在对“忠”字的解读上。
汉代的马融在《忠经·天地神明》中说道:“忠者中也,至公无私。”可见,“忠”字的意思,不仅在于“尽己”,还更在于“中”、在于“至公无私”。
现代人的思维,往往在看到这个“忠”字的时候,很习惯的、很自然的就给加上一个“于”字,于是字义就转化成了“忠于(某人)”。
这种现象很普遍,很多人几乎没有对这个问题产生警惕和怀疑,这是很不好的。毫不客气的说,这是把现代的人一些思维强加给了古人。
古时候不是没有忠君思想,但在孔孟等人的思想中,我们是看不到绝对的、无条件拥护的忠君思想的影子的。
相反的,儒家第二圣孟子直接提出:民为贵,君为轻。
同样的,孔子如果是现代人意识中的“忠君”者,又岂会有周游列国之事?
第五个说法:拆字。
自汉代许慎撰有《说文解字》以来,“说文”与“解字”便成为中国文化中的重要名词。这两个名词是专用的、固定的,含义也是专用的、固定的。
但前不久有人来问我,某个字如何拆。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难道这是我不知道的新学说?
再三询问之下,方知其实就是“解字”。
但“拆”与“解”的含义是截然不同的。
“解”是有规律可言的,是必须依从规律的。庄子有《庖丁解牛》的故事,大家可以做个对比去思考,是不是这么回事?
就“解”这个字而言,“从刀判牛角”(见《说文》),岂不正是像庖丁一样“解牛”?从“刀判牛角”这个原点引申出来的字义,岂不正含有“依从规律”之意?
相反的,“拆”字呢?
《康熙字典》作如下解释:
《集韻》《韻會》《正韻》𠀤恥格切,音坼。裂也,開也。《易·解卦》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拆。《疏》皆孚甲開拆,莫不解散也。又毀也。
拆这个字,在说文是写作“坼”的。《说文解字》曰:“裂也。”
大家看出什么来没有?
“拆”这个字,是一刀切的暴力,甚至具有一些毁灭性。
我们要这样对待承载了中华文明数千年的可爱的中国文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