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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天地 | 陈军 | 清白如面

 香落尘外 2020-03-14

清白如面——怀念父亲

文:陈军

版式设计:玉丽

图源:网络

父亲疲倦的身体半躺在门房下的凉椅上,风沿着过道将门前粗壮的皂荚与国槐的习习凉意一波一波地送进来。

父亲睡着了,身后是他经营了半辈子的磨面机。磨面的麦斗盖着轻薄的木板,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盛面的铁皮斗竖着倚在墙角;蛛丝爬满了顶端过面的袋子,在风中轻轻摇荡着。没了往日雄壮的轰鸣与喧嚣,磨面机像一个末日英雄蹲伏在那里,挺立的姿态依稀记录着它的荣光与辉煌。

父亲沉沉的梦境里,昔日磨面的岁月渐渐清晰。

父亲最初在生产队磨面,那时设备落后,是刚刚脱离石磨时代的技术阶段。阳光透过高高的小圆窗照进磨坊,光束中数以亿计的尘埃上下翻飞,狂舞乱奔,父亲整个人就包裹在这束携了无数尘埃的光束中,只有影子,几乎看不清脸庞。父亲不时“咔咔”两声,震得那些尘埃上下跳跃。我唤父亲回家吃饭,轰鸣的机器声中,父亲心领神会,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出去。磨完面的父亲偶尔会奖励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带有体温的毛票,嘱我买铅笔橡皮。

淘麦是磨面前必不可少的环节。趁晴天丽日,早早将粮食抬出来,支盆放水淘漉,用笊篱罩起,控干,摊席,晾晒,全家总动员。后来有了脱皮机,这项程序繁琐、耗时耗力的工作就没人去做了,人是能向前绝不后退一步的。

脱了皮的麦子热乎乎的,拌上适量的水,就可以一边捡拾(麦子里的)碎石子,一边让水充分地融于粮食之中。拌多少水,父亲说了算,根据季节和粮食的干湿程度适当调整比例。麦子以最好的状态磨成面粉,也算功德圆满,父亲就是这样成就麦子的。冬天拌的水还需加热,即使如此,麦子如果过夜,很有可能还会板结,从袋子里倒不出来,如石头一般难以对付,于是就得动用武力,用脚狠狠踢,有时会硌得脚疼,不得不动用棍子使劲地敲。

后来,父亲就让磨面的村民将麦子抬到我们睡觉的生有炉子的房间,并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加局促,麦子的香味淡淡地弥漫在房间里。家里的老花猫格外精神,不时出来巡夜值班。

放学后,我就是家里熟练的工人。人多时,我主动接替父亲的角色,训练有素地帮助村里人从架子车上将麦子抬到磅上过秤,跑皮记账。没有改成自动上料前,父亲一桶一桶将麦子倒入一米多高的麦斗里,循环往复,直到麦子最终磨不出面。有些人将麦子磨得几乎只剩一把麦麸,才不好意思地说停,父亲从不埋怨他人,平静地做着该做的事情。

我考上高中的那一年,父亲贷款买了一台新磨面机,2.8机型,就像祥子拥有了自己的洋车一样,父亲干劲十足。那一年,父亲52岁。靠着父亲手中一桶又一桶的麦子我顺利地上完了大学,我的三位兄长也相继成家立业。

麦子倒进麦斗里,兵分两路,一路是磨碎的麦粒,一路是终极的面粉,一路势不可挡地奔泻,一路舒缓平稳地流出。父亲像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看着各路人马各归其所,眉宇间流露出一种自豪与淡定。父亲的身边早已堆满盛麸的桶,他那长满老茧的粗大的手提起桶里的麦子倒进麦斗,磨面机在喂足了食料之后,铿锵作响。一遍磨完,又一遍再起,父亲像磨面机一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件事情,目光执着而坚定,仿佛一个虔诚的教徒。一会功夫,出面的袋子就鼓了起来,像奶牛的乳房一样鼓胀。

磨面来的多是细心负责的家庭主妇,因为磨好面做好饭是家庭的大事,马虎不得。孩子们最喜在面斗旁帮母亲搅面,黑面和白面搅在一起成为不黑不白的面,他们像玩游戏一样乐此不疲,有时还会用小铁簸箕将疏散的面抹成平整的截面,如刀砥一般光滑,偶尔在上面写字作画,像现在流行的沙画。有时不小心将面撒在地上,定会遭到母亲的严厉训斥:“去去去,一边呆着去。”他们才悻悻地离开。

在早已流行自动上料的情况下,再去不厌其烦手工操作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当然买一台自动上料成本太高,改装倒是能够接受。父亲在舅舅的帮助下,自动上料改装成功,升级换代,大大减轻了人的劳动量。即便如此,父亲也会不时巡查,他能轻易听出机子的异样,及时用机油润滑;也很容易听出面磨到什么程度,大概得多长时间。

磨完面,父亲主动将磨面机打开,让村民将磨面机里残存的面与麦麸扫干净,以打消他们怀疑里面有猫腻的念头。磨完面,就像打赢一场胜仗,父亲走出操作间,用木摔拍打身上的灰尘,轻舒一口气,坐下来喝两口早已准备好的茶水,目视远方。

父亲在给自家磨面时,从不叫人帮忙,磨面机响后,他自己一个人往仓斗里倒麦,自己接面自己换麸皮,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协调得好像一首七言律诗。后来换上自动上料后,这些事干得更加从容,麦子进入自动循环后,父亲就可以忙别的事了。

进入腊月,磨面的人开始扎堆,门庭若市不为过,因为不仅本村,方圆十里都有来此磨面的,磨坊挤得严严实实,脱皮的一个接一个,没办法,父亲就动用平时不大用的小铁皮斗,邻村的人坐在小板凳上,在入了水的麦子里捡拾碎石子或者铁钉之类的东西。午饭时间已到,父亲忙得不可开交,母亲催促我赶紧吃,吃完去换父亲,父亲才忙里偷闲扒拉几口饭。母亲也叫排队等候的村里人吃饭,给他们夹上一两个馍垫一下肚子,他们也会客气地说:“在你家磨面,还吃到你这。”

竞争也是有的。邻近村大多都有磨面机,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后来,村子一位年轻人觉得有利可图,竟然大刀阔斧买了一台4.5机型的磨面机,自动上料,下面快,用时短,当然挣钱也快。开张那天,鞭炮齐鸣,动静很大,一时间村里有人图新鲜,去凑热闹,也有人经不起游说,磨面改了道。父亲不急不躁,也不眼红,磨好自己的面就是。

同我们唱对台戏的年轻人两年后便偃旗息鼓了。究其原因,年轻人大多凭热情做事,独缺耐心;长年累月做一件事情,无暇出门,对于年轻人,无疑是一种折磨;更为致命的是手脚不干净,在人家麦子上做文章,以为别人看不见,发现不了,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被人知晓,以至于门庭冷落鞍马稀了。

更大的竞争来了。面粉加工厂兴起后,人们根本不用磨面,直接将麦子送去,就可以换回面粉,麦麸折价,省时省力,何乐不为?人们的观念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谁愿意浪费一大晌时间去做一件与吃有关的事情呢!渐渐地,麦子收了,都不用入瓮进囤,而是晒干后直接卖掉,老人们原来的备战备荒的思想过时了,磨面加工行业生意越发清淡,步入黄昏阶段。

村里人磨面有记账的习惯,有的一月清,有的半年清,有的有钱时清。父亲提前为每一家都列了账单,因为家穷父亲只读到小学二年级,不少字写不来,所以通常是父亲说,我来执笔。

父亲从不催人要账,大多数人都很自觉,及时清账,也有人一页纸都记满了,还迟迟没有动静。人常说,账不过年,一点小账,村里人心里有数,他们年前最后一次磨面时无论如何都会清账。也有个别老赖说某一天的账给你清了呀,说得有板有眼:“记得清清的,那天天还是阴的……”鬼才相信,因为父亲总是在别人清账后第一时间划掉账目。这时,父亲总是选择吃亏。

父亲整天与面打交道,但并没有成为一个面人。父亲每天磨面,有时晚上12点才能结束,有时竟到凌晨两三点,无论多晚他都会打盆水洗个脸,有时还会将身上擦洗一遍。如果时间早,我就给父亲搓背,尽管父亲终生没进过澡堂,但身体始终干净。父亲的背像山一样耸立,像弓一样弯曲。

父亲并不是铁人。他起早贪黑,一大早有人敲门,虽然晚上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父亲仍是第一个起床。父亲在磨面的时候,有时会打盹,不磨面的时候也会打盹。父亲坐在凳子上,身体渐渐前倾,倾到一定程度,猛地抬头,又继续前俯后仰起来。母亲劝父亲在炕上好好睡一会,父亲不肯。父亲将自己摇晃成疲倦的老水车,岁月的长河从他身上缓缓流过。

父亲终于倒下了,在经年累月陪伴自己的磨面机前倒下了,在小型面粉加工厂雨后春笋般出现时倒下了,在有心无力的憧憬中倒下了。

父亲老了,他的磨面机也老了。父亲老在了轰隆隆的磨面机声中,老在了几乎一生为业的磨面中,也老在了他磨得清白如许的面中。

作者简介

陈军,中学老师。文字是生命的另一种表达形式,文章里有你的世界与情怀。真诚地生活,恣意地表达,感念生命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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