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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家谱中的臆造和伪冒

 金陵生论学 2021-07-22

      中国的家谱、族谱是合书、图、史、表为一体的记载中国古代宗法社会中各家族发展史的宝贵文献,其中保存了不少政治、经济、宗教、文学、风俗、人口方面的史料。近年来,岳飞、施耐庵、洪秀全、张竹坡等著名历史人物家谱的发现,为研究历史、文学提供了珍贵的资料。作为中国古代典籍一个独特的部分,家谱的文献价值正日益受到学界的重视。专门从事谱牒学研究的学者已撰文论述这一点。但有一个问题似乎还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家谱是宗法氏族社会的产物,其编纂每因某些人为因素的干预而丧失历史记述的纯洁性,从而留下大量伪造的和被篡改的家族史。

       通常情况下,修谱总是由族中最有势力的人物来主持,每一次修谱的主旨都体现了修谱人的要求,他的支系在谱中的位置、所占的比重必然要被强调、被突出。因此,历次的修谱客观上就成为家族势力关系的重新确认,像刘勰说的,“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嗤埋”(《文心雕龙·史传》)。这意味着家谱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宗族的权力话语。鉴于这层原因,修谱有个规矩,就是新谱修成,旧谱必须毁去。现存家谱中,很少见到同一家谱的不同版本,就是这个道理。这是家族内部的权力关系造成的谱系失真状况,而更为常见的则是臆造宗系,攀附名人。

       宋濂《严陵汪氏家谱序》云:“谱者,记其名以传,不亡其先之义也。”因此王阳明《重修宋儒黄文肃公家谱序》说:“有征而不书,则为弃其祖;无征而书之,则为诬其祖。兢兢焉尊其所知,阙其所不知,详其所可征,不强述其所难考,则庶乎近之矣。”黄庭坚族谱,七世以上远不可知者,一概略而不书。这是很谨慎的例子,但很多家谱并非如此。唐代颜师古就曾感叹,家谱之伪滥不可据信,其来已久。清人李慎儒《鸿轩随笔》卷三有“补撰家讳”条,云:“《梁书》载侯景僣位,当立七庙,祖以上讳不复记忆,王伟为制其名位,后世以为笑。《宋史》载刘廷翰官贵,当封三代,大父以上忘其家讳,太宗为撰名,亲书赐之,后世以为荣。美恶不嫌同辞,因乎其人而已。《十国春秋》:南唐太祖李昪,欲祖吴王恪。有司议以恪孙祎有功,祎子岘为宰相,遂祖恪。自岘至父荣五世,荣父志,志父超,超早卒,志为徐州判官,卒官。其名率皆有司所撰,盖假托唐室宗支,以见得统之正也。”这都可以证实,颜师古的感叹确非无的放矢。

       侯景本为鲜卑化羯人,出身低贱,不知祖先名讳属于特殊的例子。六朝门阀甚严,谱牒之学最盛,寒族攀附门阀根本无望,更不要说伪冒宗系了。经隋唐间战乱,士族迁徙,谱牒沦亡,姓氏遂乱,崔姓必称博陵,韦姓必称京兆,李姓必称赵郡,张姓必称清河。宋以后竟有冒称林和靖、包孝肃后人的笑话。而修谱者不悉世系,更只能杜撰世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藏《归衡轩诗集》稿本,有《吴江宗人与京刻新谱见寄余因持昆山旧谱往访之有赠三首》,其三曰:“太仆当年修谱慎,止详近世阙其余。子虚无是今淆乱,怪杀吾宗不读书!”自注:“近有子京者妄以宋朝无稽姓名混入,幸未流传耳。”这便是明代修谱杜撰祖先名讳的例子。耐人寻味的是,归庄将这种荒唐行为归结于后人不读书。这是很有道理的,我便遇到过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早年我研究唐代诗人戴叔伦,权德舆《戴公墓志铭》(四部丛刊本《权载之文集》卷二四)叙其世系曰:“其先在宋为公族,于汉为儒宗。东汉则有司徒涉,西晋则有司农遁(原本作逵,误)。遁后南渡,始居丹徒。八叶至宋临湘侯明宝,明宝曾孙梁左丞暠。暠玄孙皇德州司士好问,公之曾王父也。王父修誉,父慎用。”这里所提到的先人,包括了正史有传的大部分戴姓名人,其可靠程度已不免令人怀疑。好在戴氏六朝时即有宗谱,戴叔伦本人也编过族谱,我们姑且还可以相信其来有据。而后世的戴氏宗谱就编得十分离谱了。民国十六年刊《重修戴氏宗谱》是奉戴叔伦为始祖的金沙戴氏族谱,不仅补上汉到六朝时期的许多著名人物为祖先,还补出了叔伦前的名臣戴至德、叔伦后的名诗人戴复古。《旧唐书·戴胄传》称胄相州人,无子,以兄子至德为后。戴明宝史载为佞臣,权德舆都未隐其名,如果戴叔伦先世有戴胄这么一位名臣,权德舆决不会不提到的。戴复古则是浙江天台人,也不知什么缘故成为戴叔伦的后裔。此外,还有一种光绪七年刊《新安戴氏支谱》,就更令人惊奇了。它列出了微子九世孙宋戴公以降,到戴喈安七十代祖先的世系名讳,一代不缺。我在北京图书馆初看到此谱,很是兴奋,以为发掘到珍贵史料。但一翻阅,不觉哑然失笑。它所列戴氏入唐后的世系是:胄-至德(至圣)-洪正-休颜-翔-存理-慎德(慎礼、慎仁)-叔伦(简、通),全与戴叔伦墓志铭不符。再看戴遁祖名封、父名荆,也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戴氏谱》所载遁祖硕、父绥不合,必出于臆造无疑。这个世系表据说录自钞本“休宁旧谱”,渊源何自不详,但其编者也太不学无术了,连《世说新语》都不熟悉,一味向壁虚构,结果明白留下作伪的痕迹!如果他能用上刘孝标所引的材料,补上几代祖先名讳,世系就会显得可信得多。明清两代许多家族都请著名学者来主持修谱,应该避免不少类似的荒唐记载。学者起码可以像修史一样,以考证功夫来弥补文献的不足征,但要不攀附名人终究是不可能的。

       戴姓自汉戴德、戴圣以来,历代多有名人,毕竟是个望族。那些无名人可称的寒族小姓,一旦发迹而要修谱,又想自大其宗族由来,就只能攀附名人。陆云锦《芝庵杂记》卷三“通谱”条引《菽园杂记》云:“今世富家有起自微寒者,往往依附名族,诬人以及其子孙,而不知迕理忘亲,其犯不韪甚矣。吴中此风尤甚,如太仓有孔渊字世升者,孔子五十三世孙,(中略)子克让、孙士学皆能世其业。士学家甚贫,常州某县一富家欲求同谱,士学力拒之。殁后无子,家人不能自存,富家乃以米一船易谱去。以此观之,则圣贤之后为小人妄冒以欺世者多矣。”我曾见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一记邹县孟氏谱载孟浩然子云卿、庭玢,庭玢子郊,这也未免太贪心了,几乎要将唐代姓孟的诗人悉数网罗到他家去。宋濂《题寿昌胡氏谱后》云:“族之有谱,所以纪所自出,实则为尊祖,伪则为诬其先而乱其类,不孝莫甚焉。近世之士,不察乎此,多务华而衒博,或妄为字名,加于千载以上不可知之人;或援它郡异族之贵显者,以为观美。其心非不以为智,卒陷于至愚而弗悟也。”这种王阳明斥之为“诬其祖”的行径,后代修谱中在在多有。我们在使用家谱材料时,绝对要审慎地检验其可信度,不能轻易地相信其中的记载和保留的文献。

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3年第3期,收入《金陵生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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