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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板那么一敲

 彭克藏书阁 2020-04-09

檀板那么一敲

喻军

明末清初的文坛,隐鳞戢羽的人物不少。比如黄宗羲,反清不成,继又力辞“博学鸿儒”的诏征,隐居山中,孜孜埋首于学问,著作等身,直至老死。还有张岱,淡泊功名,勤于著述,避居当年王子猷访戴的剡溪山。一笔散文写得孤峭幽深,颖脱时辈,被郑振铎誉为明末散文家翘楚。至于“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伟业,即大名鼎鼎的吴梅村,明崇祯四年(1631年)高中榜眼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左庶子等职。晚年对自己曾屈节降清殊滋赧汗,抱愧痛悔,后丁忧南还,从此坚不出仕。

曾去余姚化安山南麓拜谒过黄宗羲的墓地;亦于姑苏太仓寻觅过吴梅村的遗迹;而绍兴人张岱的坟茔,不知是否一如从前那般荒芜?

这三大家,生于同时代,虽有创作风格和仕隐取舍的不同,但至少有两处交集:一来他们都是被称为“明末一流文人风向标、承东林正脉”的复社成员;其次是在阅读他们著作的过程中,发现他们对于柳敬亭这个人物,都曾写过传记类的文字。黄宗羲和吴梅村有同名《柳敬亭传》传世;张岱则以传神的笔触和寥寥数百字的篇幅,写下名篇《柳敬亭说书》。

明末以来,诸多诗文书画大家,比如钱谦益、余怀、孔尚任、王时敏、俞樾、陈汝衡、曹聚仁等,都曾为柳敬亭撰写过各种类型的文字。或许有人会为此感到纳闷:作为一名江湖艺人,不过是檀板那么一敲、利嘴那么一张,说书卖艺而已,何至于引得名满江南的才子们为之摇动笔杆?莫非都是误采虚声、率意成文?当然不是。我想,还是基于柳敬亭的胸次、风骨和才艺,有足堪丈量之处吧。

柳敬亭,“扬之泰州人”,原名曹永昌,生逢明末板荡之世。十几岁时因在案逃亡异地,凭借童年听书时的悟性和一本话本小说,开始说书谋生。某日,他说书后醉卧安徽宣城的敬亭山下,因柳枝轻拂其身,有所感慨,遂改姓为柳、以敬亭为名。再后来,柳敬亭名声大振,在金陵说书,缙绅公卿竞相邀约,成为所谓朱门柴门皆出入、达官显贵和文人学士皆待见的人物。虽说旧时视演艺为“贱业”,与今日艺人之地位有霄壤之别,但柳敬亭生平“长揖公侯,平视卿相”,从不以一介倡优伶人的身份自轻,反以一腔家国情怀、士人气节自重,堪称那个行当的不二奇人。

比如,从柳敬亭与阮大铖的结交和绝交,就能看出他的道义感和好恶心。柳敬亭当时很红,使得素喜结纳名流以伎乐自娱的阮大铖,也和柳敬亭时有过从,且纳为“门客”。崇祯十一年,当柳敬亭看到复社指斥阉党阮大铖的文告《留都防乱公揭》时,方知阮大铖的底细,悔恨不迭,遂“不待曲终,拂衣散尽”、“宁可埋之浮尘,不愿投诸匪类”。可见柳敬亭虽广有结交,却绝非夤缘以势,结纳以利之徒。据传,柳敬亭此举,也使得复社的才子们对其刮目相看。这就不难理解,前文所提及的记载其生平的文字何以如此之多的原因。

柳敬亭还是一个具有英雄情结和谋士韬略的人,可谓生有四方之志,本不甘终身牖下。崇祯十六年,也就是甲申之变前一年,他被推荐至拥兵自重的左良玉军中帮办军务,充任不挂名的幕僚。

左良玉可是个厉害角色,一见面就给了柳敬亭一个下马威。据吴梅村记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生(指柳敬亭)拜讫,索酒,诙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如此行状,活脱一个单刀赴会的明末关云长。后来,柳敬亭一方面利用自己的特长,为军中说书,口授檄文,以激励士气,还与左良玉日夕交流“三国”“水浒”中的经典战例;另一方面,他不避斧钺,代左良玉出使南京,与马士英、阮大铖等南明权臣谈判,共谋光复大计。虽然备受礼遇,被尊为“柳将军”,怎奈大厦将倾,江山危如累卵,岂是尽人事所能挽回?

不能不提的还有他的侠气和才气。

柳敬亭成名后,有一次回乡省亲,顺便探望年少时的雇主。不想夫妇二人已亡故多时,却因返贫,两口棺木横陈屋内,无钱落土安葬。柳敬亭念雇主夫妇昔日的好处,于心不忍之下,竟去扬州说书月余,得银三百两,捐作雇主夫妇的葬资。倘无一副侠肝义胆,决然做不到这个地步。

另外,柳敬亭的说书内容,与近代诸多评书家通常一生只说一两部书有很大不同。其题材涉猎很广,诸如“西汉”“东汉”“三国”“隋唐”这些充满沧桑更迭、天下兴亡的内容,都在他的取材范围之内。而“岳传”“韩世忠”“水浒”这样的书目,因蕴含保家卫国、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精神意涵,受到柳敬亭的格外青睐。我想,他对于书目的选择,绝非偶然,乃其内在的大丈夫气概和英雄情结所致,属于他的价值取向。

柳敬亭并非文人墨客,故不长于诗文辞赋,但他的说书技艺,我以为若非大才,断难企及。据当年在演出现场、身临其境者的记录,柳敬亭说书时,“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喜笑”,可见其绘声绘色、调动观众心理的能力。

张岱在听了柳敬亭说武松一书后,言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以张岱博物大家及“好梨园”之高品位,能有如此评价,实属不易。吴梅村以沁园春词赠柳敬亭,有“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谁真假,笑儒生诳世,定本《春秋》”之高赞。黄宗羲虽然对柳敬亭的身份有所轻视,但他在评论柳敬亭的艺术成就时,也由衷地认为:“敬亭既在军中久,其豪滑大侠、杀人亡命、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且五方土音,乡俗好尚,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

柳敬亭的说书,甚而能营造一种莫名的气场:“剑荆刀槊,怔鼓起伏,髑髅模糊,跳踯绕座,四壁阴风旋不已。予发肃然指,几欲下拜,不见敬亭”。如此,便产生了极大的明星效应。据张岱《柳敬亭说书》一文记述,请他说书,须“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且“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他还挺会“摆谱”,到了凡听他说书,“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的程度。他的说书,不是他看观众的脸色,而是观众要看他的脸色才行。侈然自放如此,却也靡不钦服。

以上所述,若非才气纵横,天赋异禀,能把书目演绎到令人心醉神迷,乃至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我以为绝无可能。

随着明亡,柳敬亭的人生轨迹也发生重大转折。正所谓鱼辙本枯,雀巢又失,窘迫之状可想而知。

首先,降清的马士英、阮大铖欲谋捕之,不啻有实施报复的成分。柳敬亭既要小心藏匿,却也不能不顾生计,故辗转于扬州、南京、常熟等地,重操旧业,聊以度日。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竟达10年之久。

说实在的,要求一个年迈的说书艺人,像一些个效忠前明、不计生死的遗民那样,与清朝顽抗到底,似也不太现实。其实,柳敬亭不是没有依附和攀附过,比如曾到松江提督马逢知(明降臣)那里充任过一阵子军幕,俾鹪鹩一枝,得所寄托,却很快失势;也曾于康熙元年(1662年),随清漕运总督蔡士英北上至京,与政客频频接触,在各王府中敲着檀板说书。说其一无营心,恐非事实。但即便如此,在权贵们眼里,一大把年纪的柳敬亭,终究不过是供人娱乐的倡优而已。于是,落魄潦倒、矛盾挣扎就成为那个时代档口无法逃脱的宿命。而此前,史可法在扬州城舍生取义了,黄宗羲归隐化安山了,朱舜水逃亡日本了,而礼部尚书钱谦益和东阁大学士王铎也早在南京城降清了……说书艺人柳敬亭又该如何呢?在饱受亡国之痛后,他理了理头绪,檀板那么一敲,扯开嗓子本色出演了。

周志陶先生在《柳敬亭考传》一书中,提到柳敬亭甘冒“留头不留发”的禁令,借职业需要为由,30余年内,一直留发不剃,且不改明朝衣冠,这是否也是一种变相保持气节的行为呢?不得而知。作为《桃花扇》中人物,孔尚任言其“人品高绝,胸襟洒脱,是我辈中人,说书乃其余技”,似乎也透露出某种信息。但我们只知道,他于康熙四年暮春,“老病萧条蓟北回”,买舟南下,踏上生命的归途。80余岁,还在食奔衣走,四处说书,后于瓶罄饥寒中无闻而终,葬于苏州。

柳敬亭死后,渐被说书艺人们尊为祖师爷。虽说数百年来,檀板之声不绝,可每当这行当举行收徒拜师仪式时,都要齐齐先拜他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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