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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生产队副队长

 良见 2020-04-12

        "王队长!"倒回去三四十年,人们经常跟我父亲打招呼这样叫他。父亲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叫得最甜的是家在院子外西南边的闵大婆。她当时是地主成分,要定期向父亲报告她的情况。闵大婆九十多岁才去世,埋葬的时候,父亲还上坟头帮她提泥巴。没想到十多天后,父亲也撒手人寰。


        父亲虽然是一个副队长,但队里的具体事务基本上都是由他安排处理。队长是大队主任兼任的,队里的事情他就不大顾得上,他只管总的、大的,定盘子。大队的一二把手都在我们队里,一把手大队党支部书记二伯就在我们院子里。院子里也有人对我父亲不服,但由于他的农业生产技术、对生产的安排管理、工作作风乃至为人都过得硬,领导信任,因此,不服的人也无可奈何,扳不倒他。


        父亲的农业生产技术水平,从一些侧面也可加以印证。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母就按照当时农村的习俗,给我拜了干保保。就是找一对孩子多、能干有福气有爱心的夫妻,当自己孩子的干爹干妈,靠他们来庇佑自己的孩子少灾少病,顺顺利利长大。父亲将我拜给了二队的副队长,他的家在我们院子门口的小河对面石头山院子。干爹姓袁,和我父亲两人都是干农业的好手,因而气味相投,惺惺相惜,父亲叫他"袁队长",干爹则叫我父亲"王队长"。


         父亲当副队长那些年,每项农业生产工作,农忙时栽秧打谷,农闲时挑牛粪到田边,犁田耙田糊田坎捶田坎,样样有条不紊做得扎扎实实。生产队连年人均分黄谷300斤,远近闻名,别的地方的姑娘都愿嫁队里的小伙,没有一个打单身的。而我家却因为上有老(祖母)下有小成了弱劳户,到每年农历的五六月份青黄不接时,差不多都要缺粮去跟人借,日子十分难熬。正因为过过艰难日子,父亲特别重视粮食生产,养成了爱惜粮食的习惯,且在日后一次次帮助别人,借粮给其他缺粮户。


        父亲不光庄稼种得好,他还有一手好的竹编手艺。我家的山林全是竹林,因此,父亲也学会了竹编的手艺。父亲能编很多竹货,而他编得最多的则是箩篼,因为这种家伙农村用得多,打谷子必须用,在市场上好卖。父亲的箩篼编得好,扎实又好看,他从队里收工回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有的人还提早向他打招呼预订。


        父亲那时年轻,也在田土粮食以外动过一些心思,但艰难的生活限制了他的眼光,使他始终钟情于粮食生产,乐此不疲。他也曾和院子里几个人合伙,在冬腊月农闲时去给农村里修房人家擂墙,也曾在自家自留地里种过烟叶,还一度去"贩卖"过木材,从附近的宜宾王家岩里面买来扛到家附近的地瓜坡上面的木材黑市上去卖,运气好的时候,一根木料要赚五六块钱。他后来唯一一次破了例,顶着压力支持他亲侄儿出去学手艺,也可以说是他思前想后的结果,他看出了在土里刨食的前景暗淡。一个人还是要学一门手艺,当农民做农业单单种粮又苦又累,社会地位低,被人瞧不起。可惜,这些大多只是他人生长河里激荡起的小小浪花,很快就消失了。


        在生产队里,父亲总是尽心尽力去做事情,起好带头作用。每天早早出门,把家里的事、娃的事,全都甩给了我妈妈,还要求她也要带头。在他眼里,母亲是"干部家属",人家都盯着,要自觉带头,不能出工晚了,也不能干活偷懒。在秋收时节,父亲还和队里各家各户的壮劳,每天晚上轮流去看(值守)保管室,里面堆着刚从田里收回来还没完全晒干的稻谷,虽然收工时保管员在粮堆上盖了灰戳,但也不保险,需要去看守。生产队在保管室门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在两边墙上打了洞,将几根木棒两头放进墙里,再在上面绑上竹竿,铺上竹折、稻草以及席子,一张宽大简易的床就做成了。晚上看保管室的人睡,白天晒谷子的妇女累了,没事了,就坐在床边歇一会儿,有的手巧的年轻媳妇还拿出鞋垫来做。父亲看保管室的时候,总爱拉着我一起去。不知别人值班时去没去,夜里在没在那里睡?反正有一次队里瓦房子保管室门口绳子上挂的刚扯的还没来得及打的豆子被人偷了,最后也没查出来。


        父亲其实手里是有些"权力"的,他管着两类人。一类是地主闵大婆等。一类是阴阳先生王中平大大他们搞封建迷信活动的人,父亲没有刻意行使他的权力,而是柔性、宽松和友善地对待他们。


        闵大婆是解放前戏班子里唱戏的,走南闯北,能说会道。后来她嫁给了挑夫刘大爷,把家从院子背后的"半岩头(半山腰)"草棚子里搬到院子西南边,借二伯家的墙搭了几间房子居住。给她定的阶级成分是地主,需要定期到我们家里向我父亲报告她近一段时间的情况。她是何等聪明之人,"王队长"叫得嘴上像抹了蜜,她的嗓音又极好,让人听起来十分舒服。解放了几十年,闵大婆纵然是国民党特务,一个人也掀不起多大风浪,这现实还有谁不清楚呢?每次闵大婆来,父亲都表现出农民的憨厚质朴和热情,从不故意为难她,因此,闵大婆总爱对她家人说:"王队长是个好人!"


       王中平大大也是这样说。阴阳先生王中平大大,在家族里,父亲要叫他"大哥“。在队里,他是会计,是队里少有的文化人。他时不时外出为丧家择坟地,手头宽裕。当时,公社对阴阳道士这类人抓得很紧,认为他们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动,危害社会,为他们专门办了学习班,自带干粮和被褥等生活用品。公社每次询问大大的情况时,父亲都替他遮掩、搪塞过去。有人去向公社反映他,公社向我父亲求证,父亲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哪有这事啊!他早都没做那门手艺了!"这样,大大总算躲过来了。有一次,大大打听清楚了是谁向上反映他,他想"诈”一下我父亲,就问故意他:"有人说你到公社去反映我?"看我父亲有些紧张,大大忍不住一下笑了:"我是故意诈你的!跟你闹着玩的!这怎么可能呢!你我还信不过吗?"后来,母亲去世,葬的坟地,就是大大看的,他只收了很少一点钱,等于是还父亲的人情。


        不知道父亲是何时当的生产队副队长,他一直干到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解体时为止。父亲从来没有徇过私情,没让自己和家人占过队里一点便宜,违过一次规。但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却打破了自己的“铁律"。


        王良学是父亲唯一的亲侄儿,他的父亲是我大爹。当年,父亲和大爹两兄弟为修房子,高高兴兴去附近的木桥沟深山沟里砍树子,不料,在一个深夜里,大爹却被炕的木料突然垮下来压死了。看到王良学,父亲就像看到他死去的哥哥。王良学长大后,悄悄外出拜师学木匠手艺,队里有人知道后就有意见了,要让他回到队里做农活。大妈于是就找我父亲,她十分着急,担心不叫王良学回来不行!这一次,平时有些优柔寡断的我父亲,却信心十足从容不迫地对大妈说:"大嫂,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就交给我处理好了!"后来,别人在他面前说到王良学,他要吗装聋作哑,要吗顾左右而言他。说的人知道了父亲的意思,因而,说一两次后,也就不再说了,说了也白说,此事也就偃旗息鼓了。


        父亲在生产队时期,也创造过连年人均分稻谷300斤这样的小高峰,也可令人小小地骄傲一下。然而,对于我父亲来说,他真正的巅峰、辉煌,却是在生产队之后,包产到户以后。在队里时,尽管他的农业生产技术好已人所尽知,但却不大显山露水,那时的他,尴尬而落寞。包产到户后,父亲才演绎了他的精彩。


        田土下放时,人们纷纷要(承包)那些好田好土,最后的烂包田、撇土人们挑剩了,差不多没人要了。队里不得已,只好将它们"打折",减少面积。父亲等别人挑完后,就收留了这些”弃儿",然后精心侍弄。没想到经过父亲的手,竟有了点石成金的效果,田土下放后的头年,我家的庄稼就全线飘红,喜获丰收,让那些拣好田土做的人们大感意外,也大惑不解,继而又有人说我家田土面积松,不公平,要求重新计算,这些意见的结果后来可想而知,自然遭到众人的漠视否定。


        这里不仅有技术、经验,更有心血和辛劳。父亲将水渠边修水渠形成的”土"里面的乱石,披星戴月,一一拣出来,在土边码成了一道“长城“。我们家的土边,跟别人家的往往不一样,那是将下雨时土里冲下来的土,又重新挑进土中间,在土边就形成了坑,下大雨就形成了水潭。土厚了,土壤地力自然就增强了。父亲的用心用力,从他挖土上也可看出来。别人挖土,多半是大半锄头深,父亲则锄锄都是一锄深。这样,庄稼走根就深,吸取的养分、水分就更多更充足,抗旱能力也更强。人们都说:"王队长土里的麦苗,叶子先是黄黄的,像个黄毛丫头,但到后来就会一点一点地转青。这其中定有奥秘!“也有人当面问过我父亲有些啥窍门?父亲说了之后,他们又将信将疑:"就这些?这么简单?"他们在心里说,这些我也懂,我也会!可是,实际做起来又将这些忘了!父亲的这实干、付出的诀窍,虽然简单,但好多人就是不相信,不易学会。


         以前父亲有空就编箩篼卖,为了做好自家包产的那些田土,他连箩篼也不编了,干脆有点时间,就将自家竹林里的竹子砍来赶场天扛到街上集市去卖,全身心投入农业生产中。


         因为父亲的农活干得好,一些人早早就找到他:"打谷子换工哈?"有时候,父亲就会推脱:"还早哩!到时再说吧!"个中原因,父亲事后会对我说:"他干活毛糙,打谷子时谷草上留一小半,拌桶外抛洒得多。"原来他看不起人家干的活。他经常说,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眼看到手了,收割时抛洒了,多可惜呀!有的谷子不好打,谷草尖上留了些许谷子,等这些谷草收回去后,在空闲时候他还要找出这些谷草来,在家隔壁的宽敞平坦的堂屋中间三合土地上,用木棒将谷子捶下来。


        那时,我家田多,大大小小有十几块。我对父亲说:"什么时候谷子才打得完哟?"这个时候父亲就说:"不怕!打一点就少一点,总有一天会打完!我还巴不得一直打下去哩!“父亲就是这样"零敲碎打"地一天天把我家的那么多块田的谷子打完,颗粒归仓。几年工夫,我家的余粮就节节攀升,不仅解决了吃饭问题,还解决了供我上学读书的问题,最多时我家存粮上万斤,家里因此打造了一个专门装稻谷的大石仓。


        父亲的这种从容坚定乐观的态度,也深深影响了我。后来,在我面前,活再多我也不怕!因为父亲说过,干一点,它就会少一点!对待困难,就要像蚂蚁啃骨头一样,逐步地消灭,逐步地解决。


         父亲一天天年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父亲出力得早,在他几岁时爷爷就去世了,父亲就开始跟祖母干活,很早就干重活,他的劳累可想而知,他一直喊腰痛,腿痛,还跟我说过他的愿望,希望上了年纪,不干庄稼了,到我单位上看大门,干点轻松的活。我升学了,毕业分配后就在外面工厂上班,可是单位效益一直差,也没在父母面前尽到孝心,二老一直在农村老家跟兄弟一家一起生活,父亲的这个愿望一直也没实现。


         而兄弟则是一直让父母担心头痛。上小学时逃学,大了一点后,偷着将家里的粮食拿出去卖。直到今天,兄弟身上的毛病也数不胜数。


         而兄弟的一大毛病则是拈轻怕重,游手好闲,跟父亲的勤劳朴实截然相反,背道而驰。他不愿干活,当然也不愿种庄稼,干活慢,干不好,不干。有一年秋天,他家田里的稻谷黄了,他一点也不着急,最后还是他老婆带着十一二岁的大女儿下田去收了回来。前年,他就没种庄稼了,当然,有两个漂亮的借口:家里粮食够吃,一年吃的还有;种粮亏本。


        母亲先于父亲去世。父亲跟兄弟一家生活,也一直在干活。后来,父亲身体不光有腰痛、腿痛的过度劳累落下的病症,还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看到兄弟的样子,父亲怎不为他担心、着急而又万般无奈呢!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丰收、辉煌的父亲,却在子女教育方面“歉收",显得有些黯淡,黯然神伤!不光是农民,每一个职业的人,他的事业、产品和成果,不是仅有一个方面,子女其实是最重要的产品!要不然,辉煌就会有些失色、打折!这也许是父亲一直痛心疾首的事情!


          王良炬  2020年4月12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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