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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回眸]老百姓是地是天||蒋以龙

 昵称79734495 2023-04-18 发布于江苏

老百姓是地是天

 蒋以龙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

全大队1500多口人,前辈中出过一名大学生,三名高中生。此时他们都拿着国家俸禄,在为公家办事。

而我,可没他们幸运。和我同期读初小的20多人,能读到初中的剩10人,有幸考上中专1人,高中4人,后者成为史上 “老三届”。我和另一位幸为“老高三”的同窗,便成了全大队首批回乡知青。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时值腊月,桂北乡村已经寒风呼呼,雪花飘飘。村里的整党吐故纳新工作结束,我被结合进大队革委会当委员,当选团支部副书记。

然而,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

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住校,到此番正式回乡务农,几乎离家八年,其中在县城生活六年,实际上已经不是地道的村民,更不是合格的劳动力。砍柴、挑担、舂米、推磨、放牛、扯猪菜等私家劳动,都不在话下。但犁田耙田等大田农活,我没干过,也没有体验的机会。学生时代虽然在生产队出过工,那只是为了挣个半劳力的工分而已,在社员和自己心目中,我都不是一个整劳动力,也没有一年四季干农活的体验。但这回不一样,我已从学校步入社会,由学生转换为农民。

我要争当一个真正的农民!

阳春二月,大地复苏,播种的时机到了。在精耕细作后的秧田里,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把露出水面的田泥分成一垅垅,摊平,撒上一层臭不可闻的茅灰(茅坑里拌出的农家肥),再撒上浸泡过的稻种籽,盖上尼龙棚罩,一则避寒,二则防鸟。一眼望去,如同一幅水墨画作。我等田埂上的看客只有啧啧称赞。这种展示农作技能的机会,一般社员是不可享有的。

五·一前后,满山的杜鹃花开了,田垌里燕子低飞,銜泥筑窝,觅食喂雏,正是春插的繁忙之季。天麻麻亮,队长的出工哨吹响了,我一骨碌翻身下床,带上父亲头天晚上准备好的捆秧苗的稻草,踏进尚有几分寒意的田水中开始劳作。扯秧是门技术活。新手扯的秧苗根部有泥,参差不齐,捆扎松垮,秧苗被揉搓,拦腰折损,抛到水田,或在空中解体,或倾斜着地,耷拉着脑袋。但凡行家里手,扯秧时会把双手没入水中,平推拔拉,根部在水中上下来回清洗,捆扎后整齐美观,一束束秧苗抛撒到水田,如美女亭亭玉立。生产队长观察过我的扯秧全过程,私下夸我 “你的秧扯得不错!”他为何不当众表扬我呢?可能怕另一位回乡知青有想法吧!队长没文化,但有智慧。令我佩服。

插秧各自为政,全凭自觉。插秧是若干人集体联动,竞争性特强。大家排成一横队,不断后退,手脚慢的,跟不上左右的速度,很容易被包抄,被困其中。有的还一巴掌拍打在慢者的小腿上,戏称帮你打蚂蟥。队长很关照,往往把动作稍慢者安排在靠近田埂边,以避免出现尴尬。

耙好的水田趁泥浆悬浮,必须当天插秧。扯好的秧苗不宜过夜,必须当天栽插。队长是拼命三郎,带领大家每天劳作两头黑,近50亩水田,一个多星期全部插完。

每年春插、夏收农忙结束,队里都要举行集体会餐。这次春插也不例外。上午就派两位上街采购回十几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自磨制作了两板水豆腐,外加十几斤“水沽冲”(今称农家乐)。下午早早地在晒谷坪架起一口大锅,由我父亲掌勺。宽敞的晒谷坪里呈品字形摆开三桌。全队整劳力13人,加上主动参加过春插的妇女儿童等半大劳力,满满当当的落座。那晚皓月当空,群星闪烁,周边蛙声阵阵,席间吆三喝五,喊拳猜码,一醉方休。


开席前,队长正式宣布,我们队两个回乡高中生的工分定为9分。比整劳力低1分。对此我已知足。我父亲颇有微词,说我犁田耙田不会,其他哪样活都能做。要是抓阄抓到我犁田耙田,他代我去做。母亲看得开,说少记一分,捡得个自由。儿子毕竟是高中生,万一哪天上边找他有事呢!我本人觉得很知足,与母亲有同感。

春插过后,队里在谋划建一座木头砖瓦结构的保管室。自合作化、人民公社以来,生产队的保管室不是与茅房相邻,就是跟猪牛栏接壤,脏乱差,且不安全,趁着这两年年成好,每个工日的分值都在八、九毛钱。留点积累办件大事也无妨。我家是多年的超支户,三兄妹读书,只靠父亲一人挣工分。现在我毕业了,有望从此不再超支。对队里的决定,全体社员一致通过。

生产队建保管室,不像当下建文化室和危房改造,政府有补贴。为了把一分钱扳成两半花,队长去20里外的马鞍岭大山里考察,买下一座人家废弃的全杉木结构房,拆卸下来的木料、板皮,能搬动的一样不舍。那几天全队总动员,齐出动。我大妹,一个十四五岁的在校生也参与其中。这是一场地道的蚂蚁式搬家仗,翻过一座山,穿过五个村,山道坡陡,两旁荊刺丛生,下得山来,路窄且坎坷,即便有车也难以通行。我们肩扛背驮,一天两次中途折返,时值6月暑天,肚子空空,汗水连连,口渴难忍,走到阴凉有水的地方,就想停下来喝水。适时队长掏出一把一毛钱10颗的水果糖,发给每人两颗,以示犒劳(写到这里我止不住老泪纵横)……连续两天运木料,磨破了裆,肩膀脱了一层皮。这座一百平米的集体建筑,不用钢筋水泥,石料、石灰、三合土都未花钱,有限的支出用在土建师傅的工钱上。可谓节约到极致。队保管室鸟枪换炮之后,为之洒下汗水的老一辈父老乡亲们,分享了至多20年的好光景,便田地下户,集体财产不再有,昔日的每晚记工开会没有了。曾经为之骄傲的民间建筑已荡然无存。13位父老乡亲中已有11位辞世,幸存的两位也已风烛残年。

村子不靠江河,三个生产队百分之八十的水田集中在一个大田垌,倒壶型水井处于田垌中。六七月老天不下雨,龙骨车车水大战开始了。三个队争相取水抗旱,三天轮一次。各队自备龙骨车,抬上抬下,昼夜不停的车水。一部水车两人轮轴转。计时器是燃点一炷香,一支燃尽,另一人换班。井边有棵两人合抱不拢的古老柳树,可遮阳避雨。白天气温高,双脚泡在井水里,不觉得冷,深夜气温下降,特别难受。真不知老一辈是怎么挺过来的。加上瞌睡来袭,眼皮打架,头一低垂,龙骨片就会刮到下巴。好不容易一炷香燃尽,可以上岸歇息一会,又要同可恶的蚊子抗争。夜静人深,旷野中成群的蚊子在觅食。我带去一件蓑衣、一个箩筐、一面床单,将床单一头搅在箩筐边上,蓑衣当床,如同现在做核磁共振一样。在水车的吱吱呀呀声和蚊子的嗡嗡声中迷迷糊糊地浅睡着,正奢望多睡一会的时候,一声“换班啰!”响起。心想,幸福是什么?就是能睡个安稳觉!

夏收时节到了,这是我回乡劳动的第二个年头,也是全过程参加生产队农作迎来的第一个丰收年。望着黄橙橙的一片稻田,心中充满丰收的喜悦。收割稻谷,先是挑选成熟得早的稻田,过了几天便是连片收割。队长的出工哨声总是天没亮就在村巷里响起,往往当我们走到指定收割的稻田边,天才大亮。太阳出来前空气凉爽,是割禾的最佳时间。太阳三丈高,即八九点钟的时候,各家各户送早饭来了。早饭很简单,常常是一碗米饭和一罐飘着几根葱花的豆豉汤。三扒两嚥下肚后,不事休息继续再干。当日头当顶身影不斜之时,这才回家吃午饭。


下午打禾的任务单一,按照四人一组分工,早打完早收工。每组一个禾桶(别称护桶,保护稻谷的木桶),四担箩筐,一个撮箕、一个灰筛。一般我都和父亲一个组,我主动把护桶扛到稻田。扛护桶需要体力与技术,能轻松地扛得了护桶,也是成熟劳动力的象征。那时打谷机还不普及,稻穗脱粒主要靠人力。打禾讲究腰部与双臂的协调配合,比割禾稍轻松。双脚站在护桶的一个角上,仰天大喊一声“哦----喂----!”,一声呼唤,一阵热风随之吹来,端起灰筛,禾叶瘪壳随风飘走,金色稻谷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尽收护桶。作为种田人这是最潇洒最自豪的时候。享受这一高光时刻往往是父亲。我为父亲而骄傲!

九九重阳前后,队里忙着交公粮。公粮是国家征收的地租,皇粮国税,不可豁免,古往今来,历代如此。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政府,从2006年开始,才实现免收农业税,不再交公粮。但是时值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能否按时足额交纳公粮,仍然是检验社员觉悟的重要指标。我们生产队那是响当当的红旗队,13户人家,70多口人,家庭成分是清一色的贫农。全大队18名党员,我们队占了3名。按照当时的交纳指标,一年需上交4000多斤公粮。社员们会很负责任的,把颗粒最饱满,晒得最干燥,车得最干净的上等稻谷送到粮库。喜送公粮,是一件大事,平日上身一丝不挂的铜菩萨们,这天破例穿了上衣,一条长汗巾扎在腰间,颤悠悠的装的挑着满满的一担箩筐,走过地垌田间小路,穿过街道招摇过市,从大马路进入粮所。那里交公粮、卖余粮的排着长队,等候粮所验收的时间虽长,他们业务员言。交完公粮卖余粮,我们队从不拖欠。乡亲们说,我们不交公粮,解放军能饿着肚子去打仗!不卖余粮,灾区百姓怎么办?

更让我震撼的是,会计让我看了社员到食品公司低价出卖鸡鸭蛋品,换取一点化肥、农药、布票奖励的单据。以前只知道有肉猪派购指标,那是城市居民所能享受的副食品来源,但没想到-----

乡亲们富裕吗?否!其时,全队仅有砖瓦房三座,不知是哪代先贤所建,其余都是泥砖叠墙,稻草盖顶。所有老一辈劳力,夏天都是光膀子出入,古铜色皮肤不沾雨水。一位曾任大队党支书的堂叔,在春插季节,家里频于断粮,收工吃饭的时间,他只回家喝口水,便去田间转悠,把仅有的粮食留给四个小孩吃。一位婶娘曾大言不惭的宣称,她下辈子要养三个女儿,嫁三个好女婿,一个开汽车,到外地买煤不用肩挑;一个在食品公司,好买肉;一个在粮店,人畜不愁吃。这就是当年平民百姓对幸福生活的向往,闻之可笑。处于今天,她的女婿全都下岗。贫穷促使她想象,但理想太过现实,太过功利短暂。

生活在这群朴实可爱可敬的乡亲中,我该为之做点什么呢?在他们眼里我是个落魄的穷秀才,我也只能做点秀才能及之事。按照上级要求,我把红色“忠”字写遍全村当眼的墙上。我家带头贴写对联,上下联是“户外青山有好景 门前溪水送清音”,

给其他家庭根据其实际,书写的对联有:

“竹篱茅舍风光好 僧院道房终不如”

“身居茅屋胸怀天下干革命 脚踩污泥放眼世界炼红心”

“凭斧靠凿谋生计 向山问地要粮食”。

有两家前辈一字不识,均有亲属在外省,对往来信件,都授权我读信、回信。代写家书,都成了我的专利。

大队组建了一支以回乡知青和退伍军人为主体的业余文艺宣传队,由大队副书记任队长,我任副队长。我们自编自演节目,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学大寨,宣传计划生育、备战备荒、移风易俗,表彰好人好事。把节目演到了公社广播站录音室,演到了附近的大队村屯。

我家离大队两里多路,排节目和演出后回家都在零点左右,半夜独自途径一个田垌一个地垌,两座山包,几片墓地。虽自认为内心强大,也难免有几分胆怯几分后怕,尤其夜黑风高,野狗狂奔的时候。

在生产队劳动一年后,大队商店售货员、一位复退军人获招工进城。大队领导决定让我接任,为日后的文艺宣传提供便利。    在我站柜台期间,目睹一些老乡亲发抖而布满老茧的手,掏出发霉的小面额钞票,购买火柴、煤油、盐巴的时候,深深感到农民生活太苦。有的急需生活用品而没钱,我便准许先赈账。1970年10月,我报名参加枝柳铁路建设获特批,在我移交商店工作之际,那些挂有赈账的穷主们一个个来交钱销账,不愿给我添麻烦。多好的乡亲啊!

在我外初出工作,渐入人生佳境后,我时时告诫自己,我来自社会底层,一定要不忘初心,善待平民百姓,尽自己绵薄之力为他人为社会多做好事实事。

五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当年回乡劳动,与父老乡亲朝夕相处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他们,就是对中国共产党党章精髓的诠释。回首那段人生历程,不由想起几句歌词:

              老百姓是地,老百姓是天,

              老百姓是山,老百姓是海,

              老百姓是共产党生命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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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以龙,广西全州高中“老高三”,在职法学研究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铁路检察分院原副检察长,二级高级检察官,高级政工师。曾任柳铁工人报记者、柳州铁路局党委办公室主任、柳铁分局党委副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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