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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徐兴无 刘雅萌
10日上午，考察组到达方山秦淮河大桥。登桥头堡远眺，自东而来的秦淮河在此与其北源-句容河水道汇于桥东，向西流经方山脚下，蜿蜒北尽于南京城方向。负责规划和导览此次考察的张学锋教授描述了当年六朝建康城往来迎送的繁华盛况。沉寂于史书中的地名与场景，被一一点亮。
沿句容河而行，至湖熟镇北便是破岗渎故道。句容春城镇盖村破岗埭遗址，立有句容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碑记，在此听取镇上的退休干部华世阳先生介绍破岗渎开凿的历史。三国时期，孙吴建都建邺，赤乌八年（公元245），吴主孙权遣校尉陈勋率三万屯田士兵在句容以北的丘岗地带开凿一条人工航道，史称破岗渎，打通建邺至吴郡、会稽郡等东郡的通道，将东郡的粮食物资运至建邺。由于破岗渎穿行于茅山山脉，中间地势高，水向东西分流，遂在渎上筑埭十四座，以破岗埭为最高处，分置东西各段水道以调节水位，便于行船。隋平陈之后，其战略位不再重要，至唐时逐渐淤塞。立于废埭之上，河道中芦蒲杂生，四周丘墓散落，而当时却是商旅繁华之地，多少六朝名士往来驻足于此。
午餐后，由春城经宝堰，东行至九里村香草河畔，参观奉祠延陵季子的嘉贤庙、季河桥、十字碑、沸井等古迹。延陵传为季子的采邑，查考史籍，东汉以来，晋陵（今常州）、武进均有季子庙。庙中道长说唐代皇帝曾经向季子庙求雨应验，于是受到尊崇。此处临近中国道教圣地茅山，是香客行经休憩之处，约在宋代，季子被赐封为“嘉贤大帝”。于此可见古代如何将一个历史人物的传说阐释弘扬，使之渐具信仰价值的方法。
过香草河至麦溪村，生长于此的张学锋教授站在麦溪桥上介绍说，破岗渎东端分两路，西侧香草河自南向北流，东侧麦溪河即简渎河自北向南流，至丹阳城南门外交汇结环，连通丹徒水道（今江南运河）。桥东花园村，相传为北宋文学家石曼卿的卜居处。周边有张姓、岳姓、宫姓等居住村落，皆是宋代张叔夜、岳飞等南渡家族的后裔。经过多少兴衰，而今的村子已是老屋零落，耄耋留守的故园。东行至丹阳城，逐一考察修建于明代的开泰桥，萃秀桥，远眺矗立于丹阳运河边的万善塔。由丹阳向北通向镇江的水道，便是京杭大运河的江南河的河段。傍晚，考察组抵达镇江，沿着梦溪路北行至西津渡。梦溪路筑于六朝时丹徒水道入江口润浦故道之上，隋炀帝开江南河之前，江南船只皆由此入江。晚餐后从润扬大桥渡江，夜宿扬州。
从南京至镇江，考察组体会到大运河江苏段的两个重要的文化价值。第一，孙吴开凿的破岗渎，其实是中国历史上最早通过开凿水道，将经济中心与政治中心联系起来的实践活动，这才是中国大运河的主要历史功能与作用。尽管春秋时吴王开凿邗沟是京杭大运河的历史发端，但其目标只是为了军事争霸。可以说，邗沟和破岗渎奠定了大运河江苏段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古代江苏的先民们不仅开辟了大运河的地理空间，而且开辟了大运河的文化空间。第二，东西流向的破岗渎至云阳（丹阳）分东西两渎（即今香草河与简渎）连接丹徒水道，向北从京口（镇江）入江，向南通向太湖流域。这揭示了六朝时期江南人工运河的经营体系。江南河的开凿远在隋炀帝之前，清乾隆《镇江志》中说：“盖六朝漕输，由京口泛江以达金陵，则有风涛之险，故开云阳之渎以达句容，而京口因未尝无渠也。详诸《（建康）实录》所谓东郡船舰不复行京江之语可见……又《齐志》（《南齐书·郡州郡志》）：‘丹徒水道，入通吴、会。’皆六朝事 ，尤为明验，是则炀帝初非创置 ，不过开使宽耳。”这条水道体系，以六朝的政治根据地曲阿，即丹阳为枢纽，不仅使得东郡的经济基础支撑了西部的政治军事中心建康，而且使得江南的腹地得到了长期的开发，自隋唐以后，成为中国的经济中心，在统一的时代足以支撑中国，在分裂的时代足以复兴中国，可以说，正是破岗渎与丹徒水道，奠定了京杭大运河江南河的经济与文化价值。 扬州是京杭大运河主干道的发祥地。《春秋左传》鲁哀公九年（公元前487）记载：“秋，吴城邗，沟通江淮。”西晋杜预注解说：“于邗江筑城穿沟，东北射阳湖，西北至末口入淮，通粮道也。”《国语·吴语》记载：“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因此，夫差开邗沟，一则为了与北方诸侯称霸，一则也是为了缓解国内的饥荒。黄池之会在哀公十一年，邗沟凿成约费三年，至今已有两千四百多年。11日上午，考察组参观扬州瓜洲古渡公园，这是在瓜洲船闸和节制闸管理处建立的园林式公园。唐玄宗时在此开伊娄河，北方的运河由此直接南渡至京口（镇江），因此白居易《长相思》写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王安石诗中又说：“京口瓜洲一水间。”瓜洲古渡是一个留下很多历史故事和文学传说的地方。比如唐代鉴真和尚在此东渡，为运河注入了连接东亚文明的意义。园中建有历代诗人的题咏诗廊、根据明代话本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建造的沉箱亭等景点，镇上又将一电影院改为张若虚纪念馆，让人想像《春江花月夜》的写作场景。由瓜洲进入扬州，至城南门外大街，参观唐宋扬州城南门遗址发掘地，可见不同时期瓮城城墙与道路的叠层与基础。张学锋教授详细讲解了扬州和运河对于唐代国运命脉重要价值。遗址旁的洒金桥下，就是唐代中晚期扬州南城墙的水门，瓜洲伊娄运河由此进入扬州城内，现在的汶河路便是当时的河道。中晚唐时河道淤塞，盐铁转运使王播开挖七里港，运河改由城外经过。考察组由此行至扬州东北角运河入城处的湾头朱萸湾。古今运河在此汇成宽阔的京杭大运河的航道，船队相接，逶迤而行。朱萸湾古街桥口，有石桩数只斜插地上，顶端有圆孔或圆槽，皆是古代船闸故物。街上石板路依旧光滑，福慧禅寺的门额依稀可辨。唐时运河由此转弯西行，进入扬州城。沿途有禅智、山光二寺，福慧禅寺传说是山光寺的旧址，但无确考。张祜有《纵游淮南诗》写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可见唐人对扬州繁华生活的追慕。
下午，沿着大运河东侧堤岸上的公路北行，经邵伯湖至高邮，参观座落于运河与高邮湖之间的镇国寺。登临始建于唐僖宗年间的镇国寺方塔，远眺四方，可见古今运河平行相伴，依傍高邮湖而行。当地官员和法师告诉我们，新中国拓宽运河时，经周恩来总理批准，为保护方塔而将运河改道。自此至淮安，运河行经地势低洼的里下河地区，有高邮湖、宝应湖、白马湖、洪泽湖等水泽湖泊，皆是历史上多次黄、淮决口，特别是金代黄河夺淮入海之后形成的泄水湖泊。它们的地势西高东低，既是运河的水源补充，又是运河及其流域的重大威胁，有所谓“湖放一寸，河长一尺”之说，因此明清以来，扬州至淮安运河段的西侧河堤一直是警戒线，不断地构筑，耗费了大量的民力与财力。镇国寺外，河堤之间，尚存古代邗沟故道，如今已是春草萋萋。越过寺东的堤坝，下至高邮南门大街，参观盂城驿旧址。传说高邮得名于秦时在此筑高台，设邮亭，又称秦邮。因城内高而四周低，形同覆盂，又被称为盂城。因其为运河重镇，北宋时由高邮县升为高邮军。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记载：“高邮军，理高邮县。本扬州高邮县，皇朝开宝四年（971年）建为郡，以县隶焉，直属京师。”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四十三《淮南东路·高邮军》引《太祖实录》开宝四年诏书中说：“惟彼高邮，古称大邑。舟车交会，水陆要冲。宜建军名，以雄地望。”盂城驿建于明洪武年间，驿中有皇华厅，取《诗经》《皇皇者华》歌颂周天子派遣使者之意。明代沿着京杭大运河设置官方驿站，自北京至南京三千三百里，计四十六所。因此，运河不仅仅是航运的通道，那些沿着运河发展起来的城镇和道路，养护支撑着累累如串珠的驿站，构成中国古代信息传递的高速通道，运河对于古代国家行政和社会治理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尽管元明清时代海运技术已经成熟，但中国仍然依靠大运河的漕运，这种放弃海洋的内敛式取向往往受到后人的质疑与诟病，但是只要我们站在运河的堤岸上，看到南来北往的车船，就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大运河与中国南北社会政治经济的密切联系；感受到大运河具有的航运、灌溉、贸易、税收、信息传递和精密管理等综合功能。大运河作为运行流淌在中国身体内部的精气和血脉，至今都显示出重要的作用与价值，这恐怕是海运不可能实现的复杂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目标。
离开高邮，北行于京沪高速公路，暮色之中，可见淮安至扬州的高铁正在建设。晚宿淮安。 12日上午，淮安市委宣传部、大运河办公室、市文旅行局安排考察组先至江苏省苏北灌溉总渠管理处和淮河入海工程管理处，参观淮河入海水道大运河立交工程。黄河夺淮之后，淮河通过运河进入长江。清咸丰年间黄河又改从山东利津入海，留下黄河故道。1952年，新中国利用黄河故道引洪泽湖水西行至扁担港入海，为淮河开辟了新的入海通道，对里下河地区和苏北地区的灌溉、排涝、泄洪、航运、水电发挥了重要的调节与枢纽作用。淮河入海通道与大运河在淮安形成交汇，影响了航运，于是在2003年建成了这座亚洲最大的上槽下洞水上立交工程。立于槽上的悬桥，向南可见古运河从淮安城蜿延东出，与新中国开通的京杭大运河主干道回旋交汇后，从桥下的通航渡槽奔流北上；淮河自西而来，隐没于渡槽之下，再由涵洞东出。二水交汇却各安其澜，堪称壮观。
沿运河东南行至淮安船闸管理所，观看船闸运行过程。四、五道闸口次递运行，驳船皆结队或并舟，由机轮牵引而过，大船可达千吨。运河又称漕运，为提高运力，古代漕船往往十船结为一纲，亦称“纲运”，与此情形仿佛相似。现在在京杭大运河主航道，是新中国自1959年以后“统一规划，综合利用”，加以改造后的新航道，兼备交通、灌溉、水电、泄洪，排涝、南水北调等综合功能，将古代单一的航运水道，改造成为现代水运和水利体系。就江苏段而言，自徐州邳县（今邳州）至淮安船闸一段为中运河；自此至扬州瓜洲，称为里运河。船闸管理处人员介绍说，江苏的运河至今发挥着黄金水道的作用。时值新冠病毒疫情得到控制，逐渐复工之际，见到运河之上载运矿砂的巨驳已是鳞次栉比，令人振奋。离开船闸，进入淮安城，参观镇淮楼北面的中国漕运博物馆及总督漕运公署遗址，概览漕运的历史、仓储、漕运制度以及运河的城镇文化。除了运粮的漕运之外，盐运同样最关乎国家命脉。江苏境内的两淮盐场，产量居中国之首，淮南和淮北的盐，分别通过各自的运盐河运至淮安和扬州的仪征，再行销中国南北。清代将漕运总督和盐运总督分设在淮安和扬州，因而两千多年的运河文化在江苏段的扬州与淮安之间形成了集大成的格局。
在河下镇午餐后，赶赴洪泽湖考察。自从高邮湖、洪泽湖等黄淮泄水湖泊形成以来，江苏段运河的航运史，就是一部不断筑堤防洪的奋斗史。洪泽湖有悬湖之称，黄河夺淮后，泥沙淤积抬高湖底，故不得不增高堤坝以防洪水，堤坝越筑越高，水患风险越来越大，古有“倒了高家堰，淮扬二府皆不见”的谚语。洪泽湖大堤迤逦而行，每一道弯曲处都是曾经的决口。在立有洪泽湖石碣的石堤前，洪泽湖一望无际，波光粼粼，风浪拍岸。在世界文化遗产周桥大塘，瞻仰林则徐指挥修筑的防洪石工墙，石与石之间严丝合缝，内以用铁制蝶形构件榫卯勾连，上铸“林工”字样，体现了古代筑坝的精湛工艺和负责精神。据张学锋教授考证，这种工艺构件，唐代称之为“小腰”，广泛运用于古代建筑与器物的建造。
沿大堤行至蒋坝三河闸，这座建于1953年的六十三孔节制闸，是淮河流域最大的节制闸，号称“天湖锁钥”，保证了里下河地区的洪涝安全，同时发挥了蓄水灌溉、通航、发电等综合效益。闸边广场，安卧着两只康熙时期的镇水铁牛；进入园林化的工程管理处，里面的文物长廊陈列着乾隆御碑两块以及运河碑刻，上面多有“湖平工稳”、“一统万年”的字样，体现了古人祈求制服洪泽巨澜的愿望。矗立于园中的毛泽东手迹“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巨碑，是新中国从1950年至1957年间实现治淮愿望的见证。
傍晚至蒋坝品尝湖鲜和农家菜，这座宁静的苏北乡镇俨然是一处人间乐园。 三天的考察，经历了自春秋时期至新中国两千多年的运河史；行走了大运河江苏段的大部份堤岸；驻足于能够体现江苏段运河特殊意义的重要节点。在短暂的时间里，大运河江苏段向我们展现出伟大而美丽的面容，不仅印证了我们从古代文献中得到的知识，而且改变了我们从古代文献中得到的印象。这条贯穿古今流向未来的历史长河，不仅是济世安民，承担兴亡的国运命脉，维持着古代中国的统一格局；而且将焕发生机，以世界遗产的文化价值，在当代中国的发展格局中继续发挥重要的作用。 编辑: 陈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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