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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狄在河–铜翁仲黄河探察记/翟光年

 zqbxi 2020-04-18

       戴延之云:城南倚山原,北临黄河,悬水百余仞,临之者咸悚惕焉。西北带河,水涌起方数十丈,有物居水中,父老云:铜翁仲所没处。又云:石虎载经于此沉没,二物并存,水所以涌,所不详也。或云:翁仲头髻常出,水之涨减,恒与水齐。晋军当至,髻不复出,今惟见水异耳,嗟嗟有声,声闻数里。按秦始皇二十六年,长狄十二见于临洮,长五丈余,以为善祥,铸金人十二以象之,各重二十四万斤,坐之宫门之前,谓之金狄。皆铭其胸云: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以为郡县,正法律,同度量,大人来见临洮,身长五丈,足六尺。李斯书也。故卫恒《叙篆》曰:秦之李斯,号为工篆,诸山碑及铜人铭,皆斯书也。汉自阿房徙之未央宫前,俗谓之翁仲矣。地皇二年,王莽梦铜人泣,恶之,念铜人铭有皇帝初兼天下文,使尚方工镌灭所梦铜人膺文。后董卓毁其九为钱。其在者三,魏明帝欲徙之洛阳,重不可胜,至霸水西停之。《汉晋春秋》曰:或言金狄泣,故留之。石虎取置邺宫,苻坚又徙之长安,毁二为钱,其一未至而苻坚乱,百姓推置陕北河中,于是金狄灭。余以为鸿河巨渎,故应不为细梗踬湍;长津硕浪,无宜以微物屯流。斯水之所以涛波者,盖《史记》所云:魏文侯二十六年,虢山崩,壅河所致耳。

水经注.卷四 郦道元

       戴延之说,这座城南靠高广平坦的大山,北临黄河,瀑布一百多仞,走到边上往下看去都会感到心惊肉跳。城西北有河水围绕着,河中水浪涌起几十丈高,有个什么东西沉在水中,父老传说:这是铜翁仲沉没的地方。又说:是石虎载经的船经过这里沉没了,两样东西都在这里,水浪所以涌得这么高,但实情未知。也有人说,翁仲的头髻常常露山水面,无论河水是涨是退,都与水齐平。晋军到了这里,头髻不再露出了。现在只能看见水流有些异样罢了,水声哗哗在几里以外都听得到。按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有十二个很长的狄人出现在临洮,身高五丈多,以为是吉兆,秦始皇模仿他们铸造了十二个铜人,各重二十四万斤,放置在宫门前,称为金狄。铜人胸前都刻着这样一些字:皇帝二十六年,刚刚兼并了天下,建立郡县,定正法律,统一度量衡。大人出现在临洮,身高五丈,足长六尺。文字为李斯所写。所以卫恒《叙篆》说:秦代的李斯,有擅长篆书的美称,众山石碑及铜人的铭文,都是李斯所写。汉代把这些铜人从阿房宫迁移到未央宫前,俗称翁仲。王莽地皇二年(21年),王莽梦见铜人在哭泣,于是非常厌恶,想到铜人的铭文中有皇帝刚刚兼并天下的字样,就叫尚方宫署的工匠把做梦所见到的铜人胸前的铭文凿掉。后来董卓毁掉九个铜人,把它们铸为钱币。还存在有三个,魏明帝想把它们迁到洛阳,因太重无法搬运,到霸水西边就停下了。《汉晋春秋》说:有人说因金狄哭了,所以留下来。石虎搬取放置在邺宫前,苻坚又迁到长安,把两个铜人毁了铸成钱币,还有一个没有运到,苻坚就发生内乱,老百姓把铜人推进了陕县北边的河中,于是金狄全都没有了。我认为这么巨大宽广的河流,本来就不会因这么一个细小的东西而阻塞,长河巨浪也不应当因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不流的。这里之所以会激起这么大的波涛,大概像《史记》所记载的那样:魏文侯二十六年(前420年),虢山崩颓,阻塞了黄河河道所造成的吧。

       读到这样的记载,我当时内心强烈的感觉是: 沉入黄河中的铜翁仲现在很可能还保存在那里。

       当然水经注不是正史,其中引用大量传闻逸事,自古以来多数读者可能也把以上记述当作民间传说。但传闻往往有一定的历史根源, 如坚信荷马史诗伊里亚特是基于历史事实的德国考古学家Heinrich Schilemann最终发现了有关特洛伊的古城遗迹。我当时对水经注有关铜翁仲记载的感觉是,这很可能是可靠的,秦始皇所铸著名的十二金人可能有一个幸存至今。

       秦代所铸翁仲又称金狄,是造型狄人,着狄服的坐像,世人极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人猜想其实是十二个佛像, 我不认为如此。即使秦代人不识佛像,东汉或三国时代的人应该认识佛像,但铜翁仲仍然被称为金狄,狄和佛应是尊贬相反的概念。我开始猜测可能是古希腊奥林匹斯十二神像, 但其中应有女神像, 有关金狄的记载没有提及这点。古埃及的神像多数是坐像,但古埃及法老造型的神像从未听说见于埃及以外地区。我个人认为更可能是巴比伦波斯风格的十二个坐像。这个高十米,重一百吨,两千二百年前的青铜坐像如能幸存至今,当是世界史上的最大奇迹之一。

        近来伦敦大学的Lukas Nickel提出,所谓十二长狄见于临洮,实际上是有人在临洮制作了十二个狄人造型的巨像,秦始皇见到后印象深刻,在咸阳铸造了十二个青铜复制品。 我认为原像可能类似麦积山的泥塑,后为洪水地震所毁。

       然而,沉入黄河的铜翁仲很可能不是秦代的翁仲,而是三国时魏明帝所铸。三国志的记载似乎说明秦代十二铜人全部被董卓销毁铸钱, 而关中记则明确表示其中有两个幸免。魏略记载魏明帝想将剩余的秦翁仲从长安搬到洛阳, 因太重没有成功, 所以在洛阳现场又另铸了两个高三丈的铜翁仲(魏翁仲), 坐于司马门外。三国志是正史,编著者陈寿以严谨著称,而且距有关事件时间较近,但魏略及其作者鱼豢年代甚至更早一些,其记载应该也是相对准确可靠的。关中记虽不是正史,著者潘岳也是陈寿同时代的人。其他较晚的古籍也提到了幸存的秦翁仲。董卓很可能是毁了十个秦翁仲剩下两个, 而不是如水经注所称的毁九剩三。 毁九剩三的记载只有在水经注中出现,不见于其他古籍。根据多数古籍,长安剩下的两个秦翁仲被前秦的符坚所毁,洛阳的两个魏翁仲后来被后赵的石虎运到邺城, 又被前秦的苻坚下令运往长安。水经注将从邺城运往长安, 中途在陕城投入河中的一个魏翁仲误认为是秦翁仲, 为使秦翁仲总数保持十二, 将董卓的毁十剩二改为毁九剩三。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入水的瓮仲是秦翁仲的可能性。水经注中父老所说的“石虎载经,于此沉没,二物并存”通常被解释为石虎装载经书的船在这里沉没,沉船和后来入水的铜翁仲都在此处水下。但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对这句话的解释是,石虎装载翁仲的船经过这里时沉没,两个翁仲都在此处水下。我个人倾向同意杨守敬的解释。鉴于石虎从洛阳运魏翁仲到邺城不经过陕城,这里的翁仲只能是指从长安运往邺城的秦翁仲。但两个秦翁仲装载在一条船上似乎不太可能。如果“二物”是指一个秦翁仲和后来落水的一个魏翁仲,两个翁仲在不同时期都在此落水也是很小几率的事件。另外晋书石季龙传记载,石虎徙洛阳的魏翁仲和其他青铜大件时,一口铜钟落入洛阳附近或其下游的黄河中,费了很大力气打捞出来。陕城的父老有可能以讹传讹,将此事传成石虎的翁仲在此处落水,毕竟事情已过去八十年,超出了一代人的记忆。

        综上所述,我认为陕城黄河中的翁仲八成可能是魏翁仲,一成可能是秦翁仲,一成可能是其他翁仲,如石虎在邺城另铸的赵翁仲等。

       魏翁仲比秦翁仲晚了四百多年,尺寸重量相对较小,所以才可以从洛阳搬到邺城又运往长安,其在历史和艺术上的价值略逊于秦翁仲。然而, 即便黄河里埋的只是魏翁仲, 那也是一千八百年前高六米的青铜像, 据我所知应是世界上同时代保存下来的最大青铜像。

年表

前221年   秦始皇于咸阳铸十二金人(秦翁仲)

192年(?)   董卓于长安毁十个秦翁仲

237年     魏明帝于洛阳铸两个魏翁仲

336年     石虎徙洛阳魏翁仲于邺城

382年3月   苻坚令徙邺城翁仲于长安

383年12月   苻坚淝水战败

384年(?)      铜翁仲于陕城投入黄河

417年8月   西征记作者戴延之随刘裕西征至陕城

472-527年   水经注作者郦道元生卒

有关历史记载(以年代为序):

1. 《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二十六年)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 

2. 《史记正义》引《汉书·五行志》: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於临洮,故销兵器,铸而象之。

3. 《三国志·魏书六·董二袁刘传第六》:(董卓)悉椎破铜人、钟虡,及坏五铢钱。更铸为小钱,大五分,无文章,肉好无轮郭,不磨鑢。  

4. 《裴松之注三国志》引《魏略》:是岁,徙长安诸钟虡、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发铜铸作铜人二,号曰翁仲,列坐于司马门外。又铸黄龙、凤皇各一,龙高四丈,凤高三丈馀,置内殿前。 

5. 《史记正义》引《关中记》云:董卓坏铜人,余二枚,徒清门里。 

6. 《水经注.渭水》:魏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金狄,重不可致,因留霸城南。人有见蓟子训与父老共摩铜人曰:正见铸此时,计尔日已近五百年矣。

7. 《后汉书.方术蓟子训传》:后人复於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公共摩娑铜人。 

8. 《晋书.石季龙传》:咸康二年,使牙门将张弥徙洛阳钟鐻、九龙、翁仲、铜驼,飞廉于邺。钟一没于河,募浮没三百人入河,系以竹组,牛百头,鹿轳引之乃出。造万斛舟以渡之,以四轮缠辋车,辙广四尺,深二尺,运至邺。季龙大悦,赦二岁刑,赍百官谷帛,百姓爵一级。 

9. 《史记正义》:魏明帝欲将(铜人)诣洛,载到霸城,重不可致。后石季龙徙之鄴,苻坚又徙之长安而毁之。

10. 《资治通鉴》: 晋孝武帝太元七年壬午,前秦苻坚建元十八年春,苻坚徙邺铜马、飞廉、翁仲于长安。

         首先是尽可能详细地还原当时的情况。

        苻坚统一北方,命令将石虎从洛阳搬到邺城的铜翁仲运到长安。途经陕城时, 苻坚在淝水战败, 天下大乱, 人们将铜翁仲推入黄河。这是水经注的记述。

第一个问题: 铜翁仲被推入黄河是否真实?

     此事件我只见记于水经注。那么是否只是传说? 我认为真实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正史记载,苻坚于382年春下令徙邺城的铜翁仲和其他青铜大件到长安。淝水之战是在383年冬。考虑到任务的艰巨性,和战争准备工作的干扰,一年多之后一个铜翁仲还在运途中是可信的。

       仔细读水经注,其中引述了戴延之的西征记。戴延之到达现场是417年, 淝水之战的三十四年之后。 当地父老直接向他指出铜翁仲的沉没之处,戴延之没有显示出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的惊讶,说明铜翁仲投水是当时世人皆知的事情。对于完全没有发生的事, 当地父老不可能在仅仅三十多年后就编出如此多的细节。这些父老中可能有人当年目睹了铜翁仲入水。水经注随后解释铜翁仲的历史时引述不同的古籍, 但从石虎取置邺宫到百姓推置河中没有引用任何资料, 而是直接叙述, 这也说明即使在戴延之以后过了将近一百年, 铜翁仲沉入黄河仍是当时大家都知道的事。按照郦道元的严谨风格, 水经注中在引述其他地方当地的民间传说时都是特别指出出处的。

第二个问题: 铜翁仲是如何运往长安的?

       陕城即今日的三门峡, 其古代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城北黄河对岸的茅津渡是当时联系山西河南的唯一通道。一开始我以为, 铜翁仲的运输路线是从邺城经山西在茅津渡过黄河到陕城, 再西去潼关。然而打开卫星地图一看,从邺城到山西要翻越太行山,如果是我就不会带着几十吨重的物件走这条路。我会尽可能地利用船来水运。幸好这条路上有黄河和渭水,网上查一下,黄河漕运自春秋时代就有,三门峡附近的石壁上现存很多拉纤的栈道。纤夫拉着载有铜翁仲的大船缓缓通过黄河峡谷逆流而上, 这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第三个问题: 百姓为什么推铜翁仲入河?

        苻坚败乱,财政危机,连长安的秦翁仲都被锤碎铸钱,消息传到陕城,运送的人知道这次任务不再有意义。也许当时急需腾空船只运送更紧急的物品如粮食军队等, 也许当时陕城已不在苻坚控制之下, 船主急于回家做其他生意。当地峡谷地形,岸边比水面高出许多,不容易将翁仲拖上岸,推入水中是最方便的选择。幸亏如此才使之保存至今。

下一步要搞清楚的是铜翁仲入水的具体地点。

       陕城地区在春秋时期称虢,即假虞灭虢之处,秦汉时为陕县,北魏太和十一年(487年)改为陕州,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三门峡水库改为三门峡市。陕城自古为地理分界, 陕西由此得名。此处东去洛阳,西入潼关,北经茅津渡通往山西。黄河自西来, 在此北转, 然后折向东, 向南, 再向东, 形成一个”几”字形拐弯, 流向东面的三门峡水坝峡谷。见附图1。

图1

       水经注中明确说黄河在陕城北,流向东,陕城在河之南。然而地图上黄河在陕州遗址公园西边向北流去。为什么现在的地图与记载有九十度的偏差?

       当然古人经常西北通用,东南不分, 尤其在北偏西和南偏东时,如江南古时称江东。水经注的记载可以解释为黄河在此总的趋向是由西向东, 其向北和向南的转折是小范围的变化, 所以可以泛称为城北之河或河南之城。郦道元就认为陕城西北河中的涌浪是虢山山崩塞河所致,而虢山在陕州遗址公园西南河对岸,现在其表面还覆盖着网格状的混凝土以防止滑坡,显然他认为尽管此处黄河在陕城之西,但也可以被泛称为之北。

       我开始也倾向于这样解释,尽管觉得有点勉强,直到注意到一条小河。

七里涧

      七里涧位于陕城南门外西南七里,向西北注入黄河。汉献帝为逃避董卓余部李傕郭氾的追赶, 夜间在此渡河。然而陕州遗址公园西南方向近一公里半处没有注入黄河的支流(汉时一里约合二百三十米)。郦道元对此也颇为迷惑。

       卫星地图上紧靠陕州遗址公园南边,有一条青龙涧向西北注入黄河。如果假设此涧即为七里涧, 那么自然的推论就是, 陕城的位置应在陕州遗址公园东北方向, 黄河几字形拐弯处,即地图上大致三门峡自来水厂蓄水池偏西北的位置。该处地势比陕州遗址公园低出约三十米,更接近黄河水面,有利于渡口交通,由此可以通畅地解释“城北之河”,“城西北三里茅津渡”,“城南倚山原”,以及陕城“三面环水,四面环山”等古籍中的地理描述。见图2。

图2

       但由于地势较低,更容易受洪水侵扰,后来移迁到西南数里较高的位置,紧靠原来的七里涧即现在的青龙涧,即现在的陕城遗址处。我推论这个事件发生的时间应是北魏太和十一年(487年), 即陕县改为陕州之时, 戴延之和郦道元之间, 所以戴的西北变成了郦的西南, 皆因此陕城非彼陕城, 陕县已变成了陕州, 不仅是名称, 而且是位置。

       其实水经注中已隐含了此信息,但作者郦道元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书中提到陕县故城, 说明陕县位置与陕州不同, 但作者没有深究。

     (青龙涧西南一公里处现在还有一条小河注入黄河,称为苍龙涧,但距陕城遗址公园太近,最多只能称为四里涧或五里涧,而不是七里涧。另450年陕城之战中,双方曾在城南门外列阵,现陕城遗址南边地形陡峭,紧靠青龙涧,根本没有地方列阵)。

      明确了陕城在当时的具体位置,铜翁仲入水的地点就一目了然了。

       如果我们相信当时父老们在事件发生三十四年后对戴延之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太多忽悠,而且基本信息与事实准确(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那么…

      铜翁仲的埋藏地点必定是这里!(见图3) 也只能是这里。

图3

       图中陕县故城西北角正对的黄河河床相对较高, 形成一个浅滩,是戴延之所看到的“水中有物,水向上涌”的位置。看上去有一条从西南到东北方向长约一百米的狭长暗礁在水下阻挡泥沙,我暂时将其命名为延之礁。

        当时铜翁仲“头髻常出,水之涨减,恒与水齐”,是因为青铜像中间是空腔,总的比重比水略小,且重心偏低,所以头髻浮出。之所以未随波漂走, 一定是被水下暗礁顶住。铜翁仲入水长时间后,腔内空气逐渐从破裂的焊接处漏失而沉入河底,不再浮出水面。戴延之看到的方数十丈的水流异常是水下大片暗礁所致,仅以铜翁仲的尺寸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水流效应,这一点郦道元的判断是合理的。

       而这处水下的暗礁正是延之礁。那么被其顶住的铜翁仲应漂浮在图示位置,即礁石朝向水流的一面,最终沉没于此。一千六百年来没有任何其他发现和毁坏的历史记录,现在很可能还沉睡于此。

       另一幅不同来源不同季节的卫星地图从不同角度佐证了以上结论。图4中红色箭头所指处显示了“水涌起方数十丈,有物居水中”所描述的水流异象,正是上文中推测的延之礁所在的位置。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戴延之一千六百年前观察到的同样景象。


图 4

       至此,铜翁仲可能的埋藏位置已经被确定在长约一百米,宽约十米的狭小区域中!

补充说明:上文中图1至图3的卫星照片摄于三门峡水库蓄水时,水位较高,黄河河道以外的一些河滩被淹没。图4摄于水库汛期放水时,显示的应是在没有水库大坝时即古时的黄河河道。

       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认为青龙涧为水经注中记载的橐水,我不同意这一点。按照水经注,橐水“西迳陕县故城南。又合一水,谓之读谷水,南出近溪,北流注橐。其水又西北,迳陕城西,西北入于河,河北对茅城”。而青龙涧流经陕城遗址公园南边,在其西南处直接入黄河。如果我在上文中对陕县故城位置的推测正确的话,橐水现在应已消失,被三门峡市区所覆盖,但在图2中还可隐约看到其痕迹。正对着自来水厂蓄水池的高地豁口,应为其流下高地时冲刷而成。另一豁口应为读谷水所冲刷。陕县故城西边偏北正对着茅津渡的地方地势较低,在较老的三门峡市区图上标为水洼,应是橐水注入黄河的地方,古时可能是港湾,停靠往来于茅津渡的船只。装载铜翁仲的船在383年冬天黄河结冰的时候很可能就停靠在这里。     

       至此,我发现自己很可能是当今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约两千年历史的最大青铜像埋藏地点秘密的人。这种想法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常常使我激动不已,深夜难眠。我曾设想将其永远保密,作为个人永远的秘密和自己一生的精神食粮。

       然而,铜翁仲是否确实在那里?

       虽然我确信上文中推测的地点就是戴延之记载的铜翁仲入水处,但我不确定铜翁仲是否现在仍然埋藏在那里,尽管有很大的可能性。也许当地父老故意误导了戴延之来提高陕城在外人心目中的地位;也许铜翁仲在历史上曾在此处被打捞出水然后熔毁但在乱世中没被记载;或是铜翁仲起初确实漂浮在这里,但在戴延之到来之前,一次洪水使其漫过延之礁,卡在黄河峡谷某处,或沉没在下游河道的深深泥沙中,或漂入渤海,流入太平洋,沉入大洋深处,或至今仍随着洋流游荡世界…历史和现实中的可能性永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和推理。

       因此,要证实铜翁仲确实在那里,就要探测到它!

     (马赫哲学:探测不到的事物等于不存在。)

       首先要考虑的是法律问题。按照国家文物保护法,未经政府有关部门批准,个人不能擅自勘探文物。

        其次是技术问题。据我所知,这里只有三种技术可用:磁探测法,金属探测法,和超声探测法。

       磁探测法根据不同物质磁化率的差异,通过探测地磁场的细微变化发现文物或遗迹,可大面积水下探测,不受水深和泥沙厚度限制。然而铜翁仲非铁质文物,铜的磁化率和构成黄河河床的闪长玢岩相近,况且此处河底岩石地形复杂不平坦,可能不适用。

      金属探测法探测附近金属对探测磁场的影响,有超低频(VLF)和脉冲感应(PI)两种。VLF根据探测器产生的磁场和金属感应磁场之间的相位差发现金属物体,可辨别金属种类,如铁还是铜,但探测深度很浅。PI产生的脉冲磁场在附近的金属物体中引起感应磁场,从而影响探测器磁场的电流,通过测量探测器线圈中衰减脉冲电流积分的变化可发现金属,它不能辨别金属种类,探测深度比VLF深,但对埋于地下超过三米的金属物体一般还是比较困难,即使是铜翁仲这样的大型金属物体。金属探测器必须接近探测物体,不能远距离探测。

       超声探测法主要使用超声波旁侧声纳,通过不同物质界面对超声波的反射探测水下或地下物体,可以大面积远距离探测,但要探测水下泥沙中埋藏较深的金属物体则需要功率很大的特制声纳。

        此外是经济问题。个人不可能承担过于昂贵的仪器设备。过大,过重,需要过长电缆,或非电池电源的设备对于远途而来的个人来说也不可行。

       另外还有船的问题。个人不可能有专用船只到铜翁仲可能埋藏处进行探测。

       如此说来,除非能用上文中枯燥晦涩的根据(感谢读者有耐心坚持读到此处)说动有关政府部门,专门立项进行探测,否则铜翁仲的猜想将永远埋藏在我的脑海中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找到了这样一件东西。

       一天我在购物网站闲逛,发现这样一种产品,是专为钓鱼者设计使用的探鱼器,实际上也是一种超声波旁侧声纳,但功率很小,可以看到水下地形和较大的鱼。


       使用探鱼器可以看到水底地形和水下物体。网络截图。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东西!一个行动计划立即产生。

三门峡黄河探鱼旅游计划

       我打算携探鱼器前往三门峡,到黄河中铜翁仲可能埋藏的地点附近探鱼(黄河大鲤鱼天下闻名)。如果顺便发现了铜翁仲,我会立即报告有关部门;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纯粹是一次旅游活动。使用探鱼器不会对可能的文物和环境造成任何破坏和影响,而且也是合法的,因为这不是专业的地质或考古探测工具。一个游客如果用长焦相机或望远镜发现了文物并报告,应该是合法的行为。

       至于船的问题,我打算携带一条小型充气船前往,顺便也可以过一下黄河中划船的瘾。


充气船

       有了计划,立即行动。马上在网上买了探鱼器和带组合船桨的小型充气船。考虑到千里迢迢行李不能太重,选的船实在是微型,打足气后飘在水中看上去比浴缸大不了多少。穿上救生衣后在船中活动不便,只好不带救生衣,在船中放一个直径50厘米的充气塑料球以备紧急情况。至于探鱼器,本来的设计是安装在机动船或快艇上的,我把它从用船上直流电源驱动改装成用八节五号干电池驱动。充气船上没有打孔安装的地方,我将探鱼器探头固定在一块小木板上,正好在其重心的位置,这样可以平稳漂浮在水面,由人从船上用电缆拖在船后。使用探鱼器需要船以稳定速度直线行驶,而且有一定的适用速度范围,否则显示图像会有变形。对于机动船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对于人力划船可不容易。我在家附近的河中演练了几次,划船的最高速度勉强可以达到探鱼器要求的下限。虽然没看见什么鱼,河底的地形显示得很清楚。每次固定操作的程序达到熟练,以尽量减少从打开船充气下水到上岸放气收船整个过程的时间。由于船小,每次上下都很难保持平衡,必须小心翼翼,万一此时出了意外,那可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前往三门峡的时间是很重要的问题。延之礁位于黄河三门峡水库中,水库每年七月到十月的汛期水位较低,为305米(所有高度数字均为海拔),其他时间的蓄水期水位较高,为318米。网上调研发现,三门峡水库泥沙情况复杂,每年情况都不一样,而且差别很大。一般来说,汛期河底泥沙沉积较浅,但河水浑浊,蓄水期河水较清澈,但水底泥沙沉积较厚。我在事先不确定探鱼器是否能在汛期的黄河水中正常工作,以及蓄水期的泥沙会将铜翁仲掩埋到什么程度。但可能用探鱼器看到铜翁仲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必须试试运气。如果铜翁仲沉在水底仍保持竖直的姿态,以其六至七米的高度,也许其头部仍可露出蓄水期的河底泥沙。探鱼器的分辨率为几厘米,铜翁仲的头若有一至两米大小,应该在河底清晰可见。这就是我的目标。

一下三门峡

       2014年九月,我携带探鱼器和充气船,首次来到三门峡。在火车站前吃面时,老板看到我拖着装充气船和打气筒的箱子,很世故地推测:“你一定是搞推销的吧?”

        由于种种原因,此次只能停留几个小时。出于对当地交通地形了解不够充分,这次甚至未能到达黄河岸边。原以为坐9路公交车到黄河大桥边,可以沿着黄河步行到三门峡自来水厂蓄水池附近的黄河岸边,即延之礁处,可是9路车改了线而地图上未标明,只好就近下车,拖着箱子走到黄河大桥,才发现黄河岸边比桥面低得多,根本不可能走过去,这在地图上是不容易看出来的。

       然而,黄河峡谷的壮丽景色令人震撼。从桥上远眺,其时正值仲秋,红阳西下,夕风烈烈,群山环绕,黄水蜿蜒,对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无法用文字传达感受。特别是首次亲眼望见无数次在电脑前卫星地图上久久凝视的地貌,心情无比激动,深感不虚此行,对当地情况有所熟悉,至少与心目中的铜翁仲又近了一步。

二下三门峡

       同年十月初,我第二次前往三门峡。此时水库还在汛期,河水黄浊,但河道较窄,延之礁就在河岸近旁,放船下水马上就可以接近,而且水面较低(高程305米),泥沙沉积较浅。

       首先要确定探鱼器是否能在汛期浑浊的黄河水中正常工作。我将充气船留在旅馆,背着探鱼器轻装上路。坐车到外国语高中,然后从古橐水冲刷的豁口土路走下,绕过自来水厂蓄水池。尽管事先知道距离,实际上感觉要长得多。沿路很多当地农民骑着摩托前往河边,原来黄河河滩每年汛期露出水面,种植大片黄豆,联合收割机秋天收割后,大量散落地里的黄豆吸引人们来拾荒。尚未收割的黄豆长得非常茂密,不能通行,幸好有些已收割的地段通往延之礁的河边。河边雾霾弥漫,河水停滞不流,似乎水库放水量很小,只见黄浊的水面风吹涟漪,波浪渐起。我趁周围人们专心拾荒,跳下河岸,接近水边,使无人能见。此时水面低于河岸约两米,以此推测此处河岸高程(海拔高度)约307米。打开探鱼器,将探头抛入水中,屏幕没有显示,说明河水过于浑浊,这种频率和强度的超声波都不能穿透,看上去以“一碗水半碗泥”形容都有所不及。

       回旅馆路上,突然想到应将探鱼器灵敏度调至最大再试试。路过黄河大桥附近,从桥东亭子处顺小道攀下去接近河面,再次打开探鱼器,探头抛入水中,灵敏度调至最大,显示仍不正常,这才死心。

三下三门峡

       2014年11月,我第三次来到三门峡,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感觉像到家一样。此时已是水库蓄水期,泥沙沉淀,水质清澈,但水面较高(318米),淹没大片河滩,使延之礁远离可接近的河岸。这次的目标是从陕城遗址公园3号码头下水,划船到延之礁附近探鱼。有了上两回的经验,这回准备充分,应该有所收获。

      据天气预报,明日晴,气温18度,降水概率为零,空气质量良好,空气指数80,无定向微风,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天气。天助我也。

       夜间在旅馆中醒来,望着窗外远处星光下黑沉沉的黄河,不禁想起《今夜无人入睡》中的歌词:

星星闪烁着希望,

无人知道我的秘密。

黑夜即将逝去,

黎明时我将胜利! 

       黎明醒来,急忙跑到河边察看,只见明月西悬,河水平静如镜。回来吃过足量早饭,带上水和干粮。为预备落水,将证件和钱小心地封在不同的双层保鲜袋中放入腰包。戴手套太热,将两手拇指用创口贴缠好以防划船磨损。考虑到在船中的时间可能很长,本想戴上成人尿不湿,想到那物件吸水后变得沉重,万一翻船落水可能会成为压沉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好作罢。

       带着充气船和背包来到河边三号码头。说是码头,此处只有若干挂着农家乐招牌的饭馆船固定在河边,没有任何放船下水的地方。此刻时间尚早,周围空无一人。吞下一片晕船药,乘着无人,在一块平整的水泥平台上打开充气船打气,充气球也打好气,关键时也许就靠它。虽然自己会游泳,穿着泳裤在泳池中游泳和穿着全套衣裤在黄河中游泳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何况这是十一月。安上双桨,扛着船跑到河边,在早先踩点看好的一处有灌木树枝落脚的地方下水。

       跳进船中,实际上人只能半躺着,紧紧夹在两边充气的船体间。充气球和背包放在蜷曲的两腿前,抓住双桨,开始奋力开划!地图上看大致三公里距离,来回六公里,计划在那里徘徊一两个小时,以在家附近的河中演练的经验,最多午后可回来。小船轻轻摇,伴我去战斗...

       黄河的感觉与以前演练的小河完全不同!此时蓄水的水库,漫无边际,远看平静如镜,在河中水面上方知,轻轻的波涌波落,近看实际上是高达二三十公分的涨落。更要命的是,没划多远,开始起风了!不是说无定向微风吗?!这个微风在开阔的水面上搓起涟漪,涟漪变成越来越高的风浪,把小船变成了过山车。当时的感觉是,这铜翁仲一定有灵性,它不希望在安静了十六个世纪后被人打扰,故此显灵。顾不得数月的思虑和计划准备,千里迢迢三次旅程耗费的钱财,辛劳,和时间,此时想到的是尽力向岸边划。船中不断进水,裤子已经湿透,最后攀住浅水处停靠的一条废弃旧船,得以喘息,慢慢转到岸边,在一群大鹅的嘲笑声中踩着鹅粪和垃圾爬上岸。

       惊魂甫定,收起充气船送回旅馆,开始执行计划B。来到一号码头,找到开游船快艇的蔡师傅帮助探鱼。开到河中,猛烈的风浪使快艇也不能继续前行。今天确实不利。

       第二天一早,水面又很平静。这次不敢造次,直接去找蔡师傅,讲好价钱,直接开往延之礁。前一天探鱼器的探头拖在快艇后边,受快艇的尾流影响,无法正常工作。今天我将充气船左右船桨的手柄连接加长成为一根棍子,将探头的电缆缠绕在棍子下端,从快艇左舷将棍子插入水中拖着探头,船开动后探鱼器显示正常。

       此时水库蓄水,河滩淹没,探鱼器显示河滩在水下深度为6米。蔡师傅说水面还会继续上升1-2米。按照318米的蓄水水位,此时水位为317米,河滩高程311米。十月时我估计河岸高程为307米,这说明泥沙在河岸上的沉积竟高达4米。更惊人的是,当快艇开到原河道所在处,深度显示为10米。这说明此时河底高程307米,相当于河岸在汛期时的高度,而汛期黄河水位才305米。这就是说,如果汛期河底高程为300米,在蓄水期泥沙又多沉积了7米;如果汛期河底高程为297米,在蓄水期泥沙又多沉积了10米。以这样厚的泥沙沉积,铜翁仲露出河底的任何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快艇慢慢地转弯,远远能望见黄河大桥了。蔡师傅觉得时间已经过长,急着回去。这正是此方案为计划B的原因。尽管还没有到达延之礁所在区域,我觉得此时已没有必要去那里探鱼了,于是早早返回一号码头。

       回到家中,反思回想,我仍然确信延之礁是戴延之记述的铜翁仲入水处,对于铜翁仲至今仍在那里,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然而这铜翁仲确实难露真面目。由于黄河的特殊性,河里的一切都掩藏在不透明的泥水中,即便是超声波都难以穿透。本来冬季枯水期还可能有水落石出的机会,可是上天偏偏安排了一个三门峡水库大坝,枯水期成了蓄水期,水位更高,泥沙沉积更厚,探测到铜翁仲的机会更小了。当然如果不是这样,铜翁仲可能早就被发现,不会保留到现在成为我的秘密。

       然而,机会确实存在,但只有一个。

       近年来,每年7月初,三门峡水库都有一年一次的调水调沙。调水调沙的意思是届时水库大坝打开所有闸门和泄沙口,将大坝处水位降至最低(285米),使水库中水流最急,最大限度地冲走泥沙。

2014年三门峡水库调水调沙时捞鱼的民众

        从往年调水调沙的照片来看,届时三门峡市区处河岸到水面的距离约7米,由河岸高程(海拔高度)307米可知水面高程为300米。也就是说,从大坝到20公里外的三门峡市有15米的水面落差。下图中延之礁形成的水流异常清晰可见,该卫星照片可能摄于2004或2005年汛期,因那段时期三门峡水库正在进行“敞汛排沙”试验,即整个汛期都将大坝水位降至最低。由图估计延之礁在水下不会过深,其高程可能约为298米。


       有关文献查知,1960年4月大坝建成前,陕县处河床高程约294米[1]。三门峡水库建设前,对潼关至三门峡河段的地质勘探表明,潼关的河床组成为沙质,陕县的河床组成为沙夹砾石,三门峡附近为砾石,而到了三门峡坝址河床则为坚硬的基岩[2]。这说明延之礁处河床在历史上泥沙沉积不很严重,由此推测汛期时如果没有大坝,此处河床高程可能约292米,铜翁仲当初沉于河底时河床高程可能大致是290米。如果铜翁仲竖直沉于水底,其顶部高程约296米;如果水平倒下,其最高点高程可能293米。当然如果中空的铜翁仲不够厚实,千百年的水和泥沙的压力,尤其是大坝建成后的高水位和大量泥沙沉积,可能已将其压成扁平相片,那么其高程大致290米。

2006年三门峡水库大坝处水位

        无论如何,每年7月初的调水调沙是这里水位最低,河底泥沙沉积最少的时候。此时铜翁仲在水下4-10米,有可能暴露在水中,或较少泥沙覆盖,是使用拖曳式水下金属探测器最有可能发现的机会。

       而在这里使用水下金属探测器,需要政府部门批准,或许只能由政府有关文物部门实行,设备,资金,和承载工具也超出了个人能力的范畴。如果调水调沙时延之礁附近水流涌动过于剧烈,小型船只不易靠近,也许需要借助直升机的帮助。至此,我个人探寻铜翁仲的努力已经到了尽头,必须公之于众,希望借助公众和社会的力量推动此事,促使有关政府部门彻底查明黄河中铜翁仲的秘密并计划打捞,使其形象早日揭晓,以满足我辈历史探索的好奇之心。

       然而自384年铜翁仲在此入水,已在黄河的水底沙中安眠了一千六百年,若在今世打捞出水,按照讖纬的理论,不知是否祥瑞,还望高人指教。茫茫宇宙,自有天意,冥冥之中,鬼神难测,本人不敢妄断天机。冬窗之外,明月如钩,键盘之侧,杯冷茶凉,就此歇笔,祝大家羊年愉快。

       为什么我认为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所引用的,戴延之在西征记中关于铜翁仲在陕城附近入水的记载是历史事实而不是传说?

       首先我认为,自郦道元以来人们认为此事是虚构的传说,主要是因为郦道元本人在引用了戴延之的记载之后,立即否定了其真实性:“余以为鸿河巨渎,故应不为细梗踬湍;长津硕浪,无宜以微物屯流”。以铜翁仲高约三丈的尺寸,不应该形成“水涌起方数十丈”的水流异常。这个判断应该是完全合理的。然而,我认为郦道元没有仔细阅读理解戴延之的原文。戴延之并没有明确地说水流异常是水下的铜翁仲造成的,而是说“水所以涌,所不详也”,即铜翁仲虽在水流异常的这片区域,但具体位置不清楚。我们可以据 “翁仲头髻常出,水之涨减,恒与水齐” 判断,黄河里的铜翁仲漂浮在水面而又不被水流冲走,应该是顶在水下的礁石上,即我所称的延之礁,方数十丈的水流异常是这块大礁石而不是铜翁仲本身所造成的。郦道元在这里误导了千百年的读者。

       有一种意见认为水经注和西征记不是正史,其中的记载是不可信的传闻。在中国历史上,正史中记载的内容是非常有限的,主要集中于帝王将相等著名人物的言论活动及政治战争等方面的大事,很少有关某个具体文物结局的记述。陕西出土的九千多个兵马俑无论在正史还是野史中都找不到一字记载,但不说明其不存在。

       而且,最著名的官方正史资治通鉴中记载:“晋孝武帝太元七年壬午,前秦苻坚建元十八年春,苻坚徙邺铜马、飞廉、翁仲于长安”,即382年春,苻坚命令将邺城的铜翁仲等大型青铜制品运往长安。我认为这条记载间接支持了水经注和西征记所记载的其中一个铜翁仲于一年之后,即383年冬之后沉入途中必经的陕城附近黄河中的可能性。

       还有其他的线索支持此事的真实性:

1.从383年冬铜翁仲入水至417年夏戴延之来到此地,不到34年的时间,我认为实在是太短,不足以在这个交通便利的地方产生一个传说。如果现在有人在网上声称1982年北京发生过大地震,会有许多北京人出来反驳,而不是随声附和,因为大多数当时的人还都健在。

2.对戴延之说此事的当地父老不止一人,我想不出这些人串通起来,虚构这样一个传说的利益和动机何在。

3.最关键的是,当地父老对此事有“翁仲头髻常出,水之涨减,恒与水齐”这样的细节描述。通常人们的印象中,铜翁仲比水沉,入水后应立即沉入水底,而这个中空的铜翁仲的比重恰好比水略小一点,而且重心靠下,使头髻浮出水面。我认为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很难凭空编出这样的细节。

      综上所述,铜翁仲在陕城附近入水很可能是历史事实。

       要找到铜翁仲,首先要找到延之礁。

       运输铜翁仲的船家靠黄河漕运吃饭,自然不会把铜翁仲随便抛在通常的航线附近,为自己将来的生计找麻烦,这块明显的水下大礁石就成了方便的垃圾堆。既然我们判断铜翁仲顶在延之礁上漂浮在水面,那么只要确定了延之礁的位置,铜翁仲当时就应该漂浮在延之礁朝向水流的一侧,从铜翁仲底部铸造时留的孔洞慢慢进水后下沉,现在也很可能仍埋藏在这里。所以找到了延之礁,就找到了铜翁仲。“方数十丈”的延之礁比高约三丈的铜翁仲大得多,确定其位置应容易很多。另外重要的一点是,铜翁仲有可能因历史上的各种原因不再存在,而延之礁这样大的礁石现在一定还在这一区域。

       我在“金狄在河 – 铜翁仲黄河探察记”原文中,曾判断延之礁在图1红色箭头所示位置。我当时认为图中箭头所指的河中凸起物即为戴延之描述的水流异常。而从最近获得的卫星地图(图2)来看,此处不过是河岸被河水冲刷坍塌的水中残余,不是水下的礁石。


     图 1


图 2

       我在“金狄在河”原文中曾根据现在的卫星地图判断,戴延之到达时的陕城位置,与郦道元时的陕城位置即现在的陕城位置不同,位于现在陕城东北的河滩上。而最新得到的当地历史地图(图3至图5)显示,在三门峡水库大坝于1960年建成前,黄河在此处的河道走向与现在完全不同,因此我在原文中,基于现在的卫星地图所作的关于戴延之时的陕城位置,以及延之礁位置的推测都是不正确的。


图 3

图 4

图 5

        根据图3至图5显示的黄河走向以及周围地形可以确认,无论是戴延之还是郦道元,都将西当成了北,即都认为黄河是从西向东流,所以河南岸的陕城朝向黄河的方向是北方。戴延之时的陕城位置和郦道元时相同,都在现在的陕城位置,即如当地的考古专家所言,陕城的位置在历史上基本没有变化。

       因此,戴延之记述的陕城西北方向水流异常的位置,实际上应该是现在陕城遗址公园的西南方向。按照郦道元的说法,该处的水流异常是虢山山崩淤塞河道造成的。郦道元长期在关中和河南为官,应经常经过陕城,其记述不应有误。由此看来,延之礁很可能不是一块完整的礁石,而是水下的一堆礁石。

       我原来一直以为陕城对岸的山就是水经注中提到的虢山,经当地专家指点,虢山在陕城以南的黄河同侧。查阅资料证实,陕城对岸的山叫金鸡堡,虢山确实应该在黄河的河南一侧。据唐代的括地志,“虢山在陕州陕县西二里,临黄河。今临河有冈阜,似是穨山之馀也。” 这里同样将西当作北,所以南变成了西。

       比较现代地图,可以看出郦道元和括地志所说的虢山残余部分,即为今日的虢山岛(鸡足岛)。而淤塞河道的残余部分延之礁,最有可能的位置大致应该在图6红圈中。当时的黄河应紧贴着虢山岛西边流过。现在该地点在非汛期时被水淹没,汛期水库水位降低时露出水面成为河滩,延之礁现在的埋藏深度估计大致20米。由于可以不涉及水下探测,在技术上探查手段可以相对简单,在河滩上定点钻探即可以对延之礁及其西南侧的铜翁仲定位。但因为埋藏较深,钻探也会较困难,工作量较大。

图6 红圈为延之礁可能区域

       幸运的是,由于这一区域在非汛期水库水位提高时完全被水覆盖,可以使用专业的水下探测设备对整个地区进行大范围的扫描探查。搜寻延之礁和铜翁仲最有力的工具应该是在海洋地质探测和水下考古中常用的浅地层剖面仪,利用1-10千赫的声波可以在数十米深的水中大范围高分辨率地探测数百米深地层中的密度分布,能够迅速彻底地揭开黄河铜翁仲之谜。

     我重新核对史料中的数字,秦始皇造的铜翁仲即金狄,应该是高三丈(约7米。长狄身长五丈,其坐像高三丈),重二十四万斤(约60吨)。魏明帝造的铜翁仲高度和重量不详。

  另外,这个铜翁仲不太可能是秦始皇造的金狄的原因之一,是金狄是狄人造型,不应该有发髻。

  铜翁仲是空心无底的

  铜翁仲不仅是空腔的,而且没有底,因为没有必要,同时可以节省材料并减轻重量。因此铜翁仲的形状类似于钟,在古籍中有时被称为钟鐻。

  图1为日本镰仓大佛,建造于1252年,高11.3米,重121吨。图2为镰仓大佛内部,是空心无底的,铜翁仲的结构应该类似。

 
  图1 日本镰仓大佛

  
  图2 镰仓大佛内部

  铜翁仲入水后,“翁仲头髻常出,水之涨减,恒与水齐”,是因为铜翁仲是空腔的,底部完全开放, 扣在水中,空腔内保持空气,使整个铜像的比重比水要小一点,而且为了稳定性的需要,铜翁仲的重心设计得比较低,下重上轻,所以能竖直地浮在水面,只露出发髻,被水流顶靠在水下的暗礁 – 延之礁上,随水位的高低变化而上下浮沉,如图3所示。

  图3 铜翁仲入水图

  这种情况不能保持很久。由于铜翁仲露出水面的发髻占其总体积的比例很小,说明此时包括内部空气在内的平均比重只比水要小一点。只要再有一点空气逸出,铜翁仲就会下沉。如果风浪比较大,铜翁仲向一边倾斜多一点,里面的空气从另一边逸出,铜翁仲失去平衡就会倾倒并立即沉底。所以,铜翁仲在洪水中越过延之礁被冲往下游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综上所述,并综合前文,铜翁仲在此处入水很可能是历史事实,入水后不会被自然腐蚀,人为发现和破坏的可能性很小,也不会被冲往下游 - 结论是,这个世界上同时期最大的青铜像,几乎肯定现在仍在三门峡虢山岛(鸡足岛)旁地下二十米深处,等待我们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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