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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生(十八)

 一诺成金 2020-04-24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刚参加工作就开始直面死亡。

虽然我从十五岁开始就看到了许多流血和死亡,说实话那时只有好奇,没有恐惧。围观死亡时只有一种担心,替死者担心——为什么要躺在那?为什么不醒来?你要去哪?那是一趟怎样的旅行?再大点就明白了,那是生命的终结,不是暂时的离开,而是永远。心底就像被冰锥刺中,浑身冰凉。

我开始上车学徒也就一月有余,拉一趟短途旅客列车,站站停。在进入一个到处都是黄土色的小站时,车头刚拐过道岔进入直线,我们就发现在站台的另一头的道心,有一个人正在散步,背朝我们,低着头走的很慢。正是冬天,在两条青灰色的钢轨间他一身黑棉袄棉裤,分外显眼。司机和副司机同时喊了一嗓子:“道心有人!”同时踩响了汽笛。按平时,那个人一听到汽笛,会回过头看一眼,然后爬上站台。但今天真是怪,那人似乎根本没听见到,仍然一步一个枕木地走着,站台上稀疏地站着几个人看向车头。

车头停到站台头外二十米处,车尾的邮政车厢才能靠上站台卸货。显然那个在前方道心踱步的人处在车头停车的危险距离内。司机又鸣响了汽笛,在这七八百米的行车距离内汽笛不断地鸣响,司机和副司机焦躁起来,不停地咒骂,开始减速,当时如果紧急刹车,肯定碰不上那个人。但列车得重新启动,再次刹车对位。汽笛声越来越急,车速虽然越来越慢,但仍然在渐渐逼近那个散步的人。站台上有人向那个人叫喊,挥手,但那个人充耳不闻。我站在脚踏板上看着着急——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在急促的汽笛声中那人仍然低着头慢慢地数着枕木。真是活见了鬼!我们都被汽笛震得耳朵极不舒服,他竟然没反应!

还有三十米时,司机暴骂一声,撂下大闸,紧急刹车的排气声充满驾驶室。车头发出闸瓦刺耳的刹车声,我不敢再看,躲进驾驶室,列车猛地一顿,惯性几乎使我扑到锅炉前脸上。

司机吼了一声:“他从那边出去了没有?”

“没有!副司机大叫。

“糟糕!”司机脸色铁青。“还没有出来?”

“没有!”副司机接着吼了起来:“撞上了!”

列车整个停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窗外,道渣边躺着一堆软绵绵毫无人形的黑色东西。车头只越过那堆东西五米,只差五米!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司机幻想着他在最后一刻会跳出道心——那只是个玩笑。却没想到他竟然至死都没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汽笛声。

车站值班员跑了过来。副司机问我下去看看不?我拒绝。副司机和司机打开车门,放开踏板,顺着扶梯飞快地遛下。向被撞的人跑去。

“撞到的一霎那,我只看到车头前爆起一片尘土,那人棉袄里几十年的灰尘都被撞了出来,接着看到一个人在空中飞,软软地扑倒在石渣上。我下去扶起他,不行了,后脑一个鸡蛋大的窟窿,血和嫩豆腐一样的脑浆往外涌。没办法了。”副司机上车后向我叙述。

车站的人说,那人是车站附近地方粮库的工作人员。经常下午没事到车站来看火车。到处转悠,没想到他今天竟跑到道心上,竟然对汽笛没有任何反应!

回到机务段整备线,我要把整个机车擦一遍,这是我交班的责任,当我擦到车头前脸,看到前排障器的横梁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已干结的血点和脑浆。

那个没听到汽笛声的散步者后脑撞击在车钩拉杆的定位桩头上。

这条线刚修通,还处在分局管内试运行阶段。附近的城镇农村对火车非常好奇,经常在火车经过的地方驻足观看,听师傅说,前几年铁路举行通车典礼,沿线许多农村老头婆姨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涌到线路边的道口、田地、山坡上观看火车通过。他们对火车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在线路附近放羊放牛,随意在钢轨上坐卧、睡觉。不光是人,手扶拖拉机,农用车,架子车,自行车在大大小小的无人值守的平交守道口随意通过,根本不向两边张望,随意在道口停车。大部分的伤亡事故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

过了不久,更惨的事发生。在早晨的学习会上,当班司机回顾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出事的平交道口两边都是高坡,一辆手扶拖拉机拉了七八个参加婚礼的人,车上新郎开车接人,新娘坐在车里,车子正从高坡上往下开。司机看见后立即鸣笛,没想到,那辆手扶拖拉机不仅不停车,反而加速向道口冲来,司机紧急刹车,刹车距离超过二百米,两车刚好在道心相撞。火车一点事也没有,手扶拖拉机被撞成一团废铁,当场死了四个,其他重伤。新郎死了,新娘重伤。一场婚礼变成了丧礼。

我们都无言。如果手扶拖拉机在坡上立即刹车,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新郎反而选择了抢道!他以为火车想停立即就可以原地停车,为他们让道?车队指导员对司机进行了批评,只要求今后加强瞭望,不行,及早采取措施。这类事故处理一般给每个死者赔偿120元了事。由车站负责处理,赔偿金在那个年代是由国家文件统一规定,铁路系统按国家规定执行,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但撞死一条耕牛,国家规定的赔偿金是1500元。

一次调度室通知我们班组乘客车返回机务段。在返回途中,在一个小站列车刚启动还没有出站,车厢底部风缸突然排风,紧急刹车!车厢里许多旅客根本反应不过来,前冲十多米跌倒,有的把头碰伤。这种刚启动的急刹车最容易伤人,因为很容易刹住,反而让人促不提防。

我们知道出事了,肯定撞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这样刹车。果然,车站上正有人向列车前部猛跑,机车上的人也下了车。列车里一阵骚动,列车员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查看。我们制止她们,她们不听,先下了车。司机问我下不下,我拒绝了。这种死人的事有什么好看的,果然,被撞死的人就躺在我们坐的车厢底部。下去的俩个女列车员脸色苍白软软地上了车,扶住连接处的门框大吐起来,直吐得翻江倒海,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让你们别下去,别下去,非得下去!活该!”

机务段的几个人抱怨那俩个女列车员。

上来的人说:“被撞死的人被底部刹车件挂脱了衣服,精赤条条,还被挂件开了膛,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出来,肠子拖出十几米……”

被压死的人是个疯子,平时老在车站附近转悠,没想到今天犯病,突然狂奔向铁路道心,被车撞倒拖在车底。

司机说:还有更惨的,这条线刚修通时,线路上除了运铁路建筑用物资,既不开展货运也不开展客运,整条线路上一两天也不见个车。附近的农民夜里都跑到铁路线上来坐卧乘凉睡觉,觉得铁路线敞亮有风,在道心睡觉蚊子少。车站人员多次警告权当耳边风,那时车站上还没有齐全的照明设备,站场漆黑一片,睡觉的农民头枕钢轨躺着,根本没人能发现。结果一天一个火车头后半夜从车站通过,速度较快,一下将三个人的头从脖子轧断,剩下的一个侥幸没事,车头过后,他尖叫着爬起狂奔而去。车站值班员才发现已死了人。也不知道当时那个死里逃生的农民是不是现在这个被撞的疯子。

我写了这么多死亡的故事,不是我喜欢血腥,而是因为死亡是我职业中紧密相连的存在,根本无法摆脱。而且是每年每月每天,甚至是每时。

一次我所在的机车按规定到定点机务段进行月检——清洗锅炉水垢和检查过热管和炉膛内壁。那天早晨我走向检修车库大门,线路边走的都是准备上班的职工,旁边是机车整备点,进库的机车都要在这清灰。一个机车倒退着正进入道沟准备清灰,速度跟人的步行差不多,附近等着七八个孩子准备刨炉渣捡煤核,也挤在道路中间。一个年轻的女工推着自行车为避让孩子们就拐到路边靠近了轨道,谁也没想到,事情在一瞬间发生。后退的机车后踏板竟勾住了自行车后支架,自行车向道心倒去,那个女工尖叫着拼命想把自行车抢出来,她拉着自行车不放手,但她根本抗不过机车对自行车的挤压,她站不住,被拉倒在自行车上,机车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只走了两米就停下了,车轮却刚刚压在那女子的腰部,将那女子拦腰轧断。众人急忙叫机车向前退出,但一切都晚了。我呆在那,那女子的胳膊像风吹过似地颤动着,微微抬了一下,想撑起身子,让自己离开死亡地带,但又缓缓地软瘫下去。

所有的人都惊呆在原地。生命就这样瞬间失去,让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上下班的运转值班室的大厅正面有块大牌子,上面有全分局的安全考核指标,全分局所有站段都名列其中,是以天来计算。

安全指标中累计最长的天数是重大安全事故。一般指客运列车出轨翻车、碰撞或一次死亡人数超过3人。这种事一年中很少发生,所以安全天数较长。而安全天数最短的就是人身伤亡事故,一个站段很少能在一年内保持不出人身伤亡事故。要在全分局看,每月都有几起;要在全局看,每月总有十几起,甚至二十几起;要在全铁路系统看,人身伤亡事故不是以小时,而是十几分钟内就会发生一件。这是这个行业最醒目的特点。

每天上下班都能看到数字的变化。何况在每天的交接班前,运转值班员都要通报这两天发生在分局、铁路局管内的各种行车事故或伤亡事故。以提醒我们注意。

每天早晨的学习会,除了政治学习,就是安全教育或技术教育,围绕安全这两个字展开:人身安全事故则分析事故经过和可预防的办法,行车事故则从技术层面和人为因素展开,而机车破损则主要从结构原理,人为因素和事故紧急处置来讲。车队队长、指导员、车间主任到段长都是司机出身,一讲到安全和技术我们都爱听。因为它关系到每一个人的生命,不光是别人,还有我们自己。

七十年代的铁路状况,立交道口极少,连大城市里也是如此。“文革”期间大串联,我在上海和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的闹市区看到铁路与街道都是平交道口,只是有人守护,有栏杆,有警告铃声而已。至于到小县城、小城镇、村庄和农村小路都是平交道口,而且没人守护,广大的农村地区村民赶着牛羊随意在铁路上穿行、坐卧、聊天、打瞌睡。

随着改革开放,国家经济越来越好,铁路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最主要的是道口的立交改造全面普及,而且铁路线两边也扎起了护栏,连农民田间小道也有了桥涵,彻底实现了人与铁路线的分离,这使的人身伤亡事故也开始大幅下降。

回想这几十年的铁路变化,随着电气化、自动化、网络化的大规模改造,蒸汽机车从九十年代彻底淘汰出局,动力机车迎来了从内燃到电力,再到动车组的综合性升级改造,高铁四通八达,变化之大真叫人叫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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