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历史的洪流中,个人是渺小的。 即便是英雄烈士, 经过时间的淘洗,也只能以群体形象被铭记。 1 1911年4月27日(农历三月廿九日),下午五点半。 喧嚣的广州城冒出了一队年轻的人马, 每个人臂缠白布,脚踩黑面树胶鞋, 腰缠炸药,手持枪刀,直奔两广总督署。 接下来的战斗中,这120余名英勇的起义者, 有的当场战死,有的被捕就义, 大多化作了黄花岗墓园内的一抔黄土。 喻培伦,四川内江人,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 曾自称“世界恶少年”,表示对封建制度的挑战。 他的特长是制造炸弹,留学期间, 因研究炸弹不慎引发爆炸,引来了日本警察, 并“牺牲”了右手三个手指。 喻培伦曾与汪精卫等人进京,谋刺摄政王载沣, 计划暴露后,他侥幸逃脱, 化名王光明、尤国楠,分别寓意“望光明”、“忧国难”, 在香港继续研发炸弹,被革命党人称为“炸弹大王”。 黄花岗起义之前,起义的计划已经泄露, 清军在广州城内作了严密的戒备。 要不要延期?革命党内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喻培伦十分气愤,向起义领导者黄兴慷慨陈词: 这次起义,倾国内外同胞的人力财力。 如中途延期,万一不能再举,岂不断送了革命? 革命总是要冒险的,何况还有成功的希望…… 黄兴也非常痛苦,以往多次起义失败, 已经使革命党人在海外募款的信用日益不佳, 这次起义前后已用掉募款十多万元, 如果无疾而终,如何面对资助革命的海外华侨? 黄兴决定拼个人一死,来挽救革命信誉, 他本可以坐镇香港指挥起义,但自己冲到了第一线: 我既入五羊城,不能再出去。 起义前夕,革命党人阻止喻培伦参加战斗, 革命还需要他继续制造炸弹,为革命储备有用之才。 喻培伦自己站出来反对说, 党人都是有用之才,如人人都留为后用,谁与谋今日之事? 当革命需要流血时,我应为前驱! 起义时,他胸前挂着满筐炸弹,勇往直前, 退出总督署后,辗转巷战,他始终战斗在最前列。 终因弹尽力竭,浑身受伤被俘。 面对审讯,他担心连累家人,至死都说自己叫“王光明”。 三天后,“王光明”遇害,年仅26岁。 ▲喻培伦 2 在此次起义中,喻培伦的真实身份是: 一名“选锋”,即敢死队队员。 黄兴、赵声作为黄花岗起义的直接领导, 吸取了此前历次革命失败的教训—— 依靠起义中临时运动起来的军队、会党, 他们纪律性不强,常常不听从指挥。 所以革命必须精选一支由起义领导机构直接掌握的队伍, 作为起义发难的先锋,这就是“选锋”。 最初计划的选锋是500人,后来增加到800人。 参加选锋的很多年轻人,都是海外华侨。 黄花岗起义遇难者中,有姓名可考者计86人, 其中至少30人有华侨身份。 年龄最小的才18岁,最大的52岁,大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 基本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据说,当时想回国革命的年轻人太多, 只能以抽签的形式决定谁能回国参加起义。 越南侨胞组织了一个30多人的敢死队, 因搭乘船只中途遇到大雾,没能赶上黄花岗起义。 选锋李炳辉,是一名马来西亚华侨,起义前夕回国。 他母亲得知儿子回国了,想让他回家见一面。 他也很想念母亲,但含泪给母亲写信, 说有重要任务在身,现在还不能回去看您。 在信里,他附了自己写的一首诗: 回头二十年前事,此日呱呱坠地时。 惭愧劬劳恩未报,只缘报国误乌私。 他牺牲的时候,年仅20岁, 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华侨郭继牧和余东雄是黄花岗起义遇难者中, 年纪最小的两位,一个19岁,一个18岁。 郭继牧是“侨二代”,生在南洋长在南洋, 他曾回到祖国,立志为祖国战斗。 父亲欲为他订婚,他对父亲说: 男儿志行未遂,何以家为? 父亲一再坚持,他只能勉强成婚, 婚后不久,他对妻子说: 我要到广州参加革命,这一去,成败不一定, 假如不幸失败,切不可过于挂念我, 还要请你替我孝养老父! 随即和余东雄一起回到中国,双双战死。 余东雄15岁加入同盟会,牺牲时年仅18岁。 当初因他年龄小,同盟会未准他回国参加起义, 他再三恳求,才被批准。 ▲余东雄 罗仲霍,原是广东惠东人,只身到南洋谋生, 与妻儿阔别十年。 起义前,妻子杨氏知道丈夫人到了香港, 于是带着儿子远途跋涉去看他。 罗仲霍没有时间陪他们, 仅用一点钱就把十年未见的妻儿打发走了, 连一个晚上都未共同度过。 妻儿走后,他心里很难受,但说不出来。 数日后,他默默来到广州参加起义, 在战斗中左脚受伤被俘。 临刑前,罗仲霍还对清朝官兵演说革命宗旨, 官兵们惊叹不已。 回国前,他已写过一首诗,表达了必死的信念: 公等健儿好身手,愧余一介弱书生。 愿将热血造世界,亚陆风云倩汝平。 在他殉难后,他的妻儿, 靠同盟会每月12元的抚恤金艰难度日。 ▲罗仲霍 3 黄花岗起义殉难烈士的平均年龄只有29岁。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十九世纪的“80后”, 看看这份名单—— 罗仲霍生于1881年,秦炳生于1882年, 徐松根生于1883年,方声洞生于1886年, 喻培伦生于1886年,林文生于1887年, 林觉民生于1887年,饶国梁生于1888年…… 他们中的很多人,家境都算不错, 还有好几个人出身富商家庭,是典型的“富二代”。 这些年轻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也还不错, 有教师,有记者,有医生,有做工商的…… 可以说,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 在一个动荡的年代,有条件在国内或国外, 谋得一条不赖的生路,已经比底层民众好太多。 但是,偏偏是这一批未被逼入绝境的知识青年, 成了清末最早、最坚定的革命者。 他们用力地生活,只是想努力地改变这个社会, 为它做一点点事情,让它变得好一点点,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在所不惜。 那个年代的知识青年,都有胸怀国家天下的热情, 每个人都有如此坚定的信念。 在一个相对安逸的环境里,目睹国家民族的灾难, 深感不安和愧疚,于是每每提醒和鞭策自己: 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向前走; 我实在没有理由仅为自己而向前走。 严确廷,生于1887年,广东惠州人。 他曾在广州当医生,加入同盟会后, 回老家水东街开西药房,作为革命党人的联络站。 黄花岗起义前,他负责搜购贮运枪支弹药,事泄被捕。 入狱后,一个革命党人买通监狱看守,入狱探望。 两人见面时,严确廷低声对他说: 我已自认是革命党人,只用杀我一人的头。 你们可以继续为起义运送枪支,我决不供出一人。 如不相信,可去我药房,取那蓝瓶装的毒药送来, 我定含笑吞下,绝不皱眉,以明吾志。 严确廷后被押解到广州,黄花岗起义后第二天, 被斩首于总督署前,并暴尸三日。 三天后,尚未暴露身份的革命党人潘达微以慈善为名, 收敛了攻打总督署牺牲的同志,以及严确廷等人的尸身72具, 同葬于广州红花岗(后改名“黄花岗”)。 革命青年方声洞,出生于福州一个富商之家, 家中兄弟姐妹有6人加入同盟会。 虽然家境优渥,但他生活节俭到没有人看得出他是“富二代”。 当初在日本讨论回国参加起义的名单上,并没有他, 但他经过深思熟虑,毅然告别妻子,离日回国。 此时,他的儿子才两周岁。 黄花岗起义前一天, 他在广州写下致父亲与侄儿的两封绝笔书。 在给父亲的绝笔书中,他写道: 祖国之存亡在此一举,事败则中国不免于亡, 四万万人皆死,不特儿一人; 如事成则四万万人皆生,儿虽死亦乐也。 只以大人爱儿切,故临死不敢不为禀告。 但望大人以国事归心,勿伤儿之死,则幸甚矣。 夫男儿在世,不能建功立业,以强祖国,使同胞享幸福, 然奋斗而死,亦大乐也。 且为祖国而死,亦义所应尔也。 儿刻已念有六岁(指26岁)矣,对于家庭本有应尽之责任, 只以国家不能保,则身家亦不能保, 即为身家计,亦不得不于死中求生也…… 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为中华新国民, 而子孙万世亦可以长保无虞,则儿虽死亦瞑目于地下矣。 写完绝命书次日,他在起义中身中数弹而死。 事后,黄兴向党内报告起义经过时, 说方声洞以“如花之年,勇于赴战”。 ▲方声洞 4 以“如花之年,勇于赴战”的青年,太多了, 那是一个不缺热血青年的时代。 就算是这场起义的两名领导者: 黄兴37岁,赵声30岁, 也都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革命是理想主义与功利主义的混合物, 有人参加革命是出于报国理想, 有人参加革命是为了蹭成功臣。 因为有利可图,阿Q也会革命, 但因为风险奇高,先驱也会叛变革命。 黄花岗起义是一次必死的起义, 因为起义计划已被泄露,因为准备并不充分, 所有的参加者,从主帅黄兴到各个选锋, 都深知这一点。 他们没有选择退却,在原本可以退却的时候; 他们没有逃避牺牲,在原本可以不牺牲的时候。 黄兴身先士卒,在起义中被击断两根手指, 忍住剧痛,一路奋勇冲杀, 最后捡回一条命,却常常为牺牲的年轻精英痛悔不已。 坐镇香港的赵声,听到起义失败的消息, 抑郁悲愤,病重而死。 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纯粹的理想主义革命。 ▲黄兴 参加起义的选锋,知道自己并不能见到民国的曙光, 但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唤醒这个古老的国家。 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起义前夜,写下了绝命书, 都很理性地意识到,之所以参加这次必死的起义, 不是为了微乎其微的胜利,而是为了唤起所有人的斗志, 仅此而已。 如果这是一群利己的年轻人, 他们早就盘算出这场起义是赔本的买卖。 如果这是一群精致的革命者, 他们就不会冒死溜进血雨腥风的广州城。 1911年4月24日,深夜,人在香港的林觉民, 在其他同伴睡下之后,开始写他的遗书。 他一共写了三封绝命书: 《致父老书》《禀父书》以及《与妻书》。 在写《与妻书》时,他忍着极大的悲痛,边写边哭。 他和妻子陈意映的感情很深, 过去一直没把革命的事告诉她, 如今要为革命捐躯、与至亲至爱之人永诀, 而妻子还怀有身孕,这巨大的打击她能承受吗? ▲剧照:林觉民被俘 最终,理智战胜情感,林觉民试图说服妻子, 接受这个他选定的、残酷的结局。 他在信中写下了这些流传百年的句子: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 ……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汝体吾此心,于悲啼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 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他流着泪,一次次在信中安慰妻子: 你不要悲伤!你不要悲伤! 写完了,天已破晓。 他把绝命书托付友人,在自己牺牲后代为转交。 随后,他乘船前往日趋戒严的广州,义无反顾。 4月27日,林觉民出现在起义的队伍中。 当他们扑入两广总督署时,等待他们的却是, 一座早有准备、撤退一空的衙门。 选锋们赶紧撤出督署,在随后与清军展开的巷战中, 林觉民腰部中弹倒地被俘。 被囚禁的数日里,他以绝食相抗,最终被杀。 一条25岁的生命, 化作黄花岗墓碑上一个凄冷的名字。 在他的身边,躺着同样年轻的71条生命。 他们是这个民族不能忘却的名字, 但时至今日,他们已被忘却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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