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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路三角花园的那个街口

 好办法 2020-05-12

今天先为自己做个小广告。前几天,我去交大录了两档视频,一讲是“上只角”,一讲是“老克勒”。想看的请扫描以上海报右下角的二维码。不过,人家是要收费的。当然收了费,还可以听到其他许多关于海派文化的演讲视频。不想出铜钿的慎入。

三角花园 来自畸笔叟 00:00 18:34

昨日一大早,去了一趟网红小菜场——乌中市集。

其实它去年年底就开张了,只是因为瘟病,一直没去成。

去的时候就想好,逛累了,还可以到三角花园坐坐。

没想到三角花园被挡板围得严严实实,不晓得是因为瘟病还是别的原因。

坐不下来,四面兜兜也好。

淮海路的这个街口,我实在是太熟悉了。

多少儿时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先讲三角花园吧。

记得我小辰光这里叫乌鲁木齐路儿童公园,不过大人都叫它三角花园,它的三边分别是乌鲁木齐路、淮海路和复兴路。

其实,乌鲁木齐南路和乌鲁木齐中路,复兴西路和复兴中路的分界都在这里,这个细节,没在这里深耕过的人,永远也缠不清。

这是离我家最近的公园,而且是免费的,襄阳公园还要三分钱呢。

所以从小我常来。哪怕只是等夜饭吃,也不愿在家里等,到这里来还可以毫无忌惮地唱两句。

多来来就来习惯了,以至于长大以后,还是不断地来。

停课闹革命的年代里,我在这里消磨过多少我的青春时光,百无聊赖时在这里看别人下象棋,一看就是一下午。那时,大怪路子还没兴起。

初恋的那些夜晚好象也来这里坐过。

初吻是不是也在这里?记不确了,真的记不确了。

不要笑,男孩子的初吻也不是随随便便的哦。

后来邓公复出,平反冤假错案,家父也下决心要为自己申诉。

家里谈事不方便,隔墙有耳,他就把我一个人拉到这里来“密谋”。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他的朋友。我们后来一直是。

那个晚上,我帮他写下了洋洋万言。

很快,结论被改变了。从此,年过半百的他就象换了一个人,我又可以经常听到他那声震屋瓦的爽朗大笑。

说到三角花园,这附近还有一些。

东湖路、长乐路、富民路之间也有一块,老早好像叫小花园?

小花园现在是有田汉端坐着,就像三角花园里有聂耳站着一样。

当年,至少小姑娘夜里是不敢去的。因为那里曾是小流氓啸聚之处。

说他们是小流氓,是因为当年所谓“上只角”真的走不出几个像像样样的江湖人物来。

另外一点,这里只是 “小大道”的一个分舵,他们的老大是当年“小大道”的“一只鼎”。

“小大道”就是陕西路到茂名路那一段长乐路,在西区算最阔的马路了,所以当年被称为“小大道”。

有“小大道”就有“大大道”,那就是人民广场,人民大道。

那里的流氓更多也更大。那年头,想在上海滩混,不管侬是徐家汇三家村还是虹镇老街,十六铺还是曹家渡,都要敢到大道来会会天下英雄的呀。

当年江湖上叫“对色”,现在叫PK,赛过“华山论剑”。

哪怕只是个“垃三”,也要敢于将自己的美貌与豪放到大道来对色对色,当年只有“大道垃三”才算C位出道。

“对色”的开场白就狠燃恨炸狠飒:

“小阿妹,夜里有空否啦,去白相相呀。”

“我又不搭界嗰,侬CN到辰光洋伞撑得起来否啦?”

多少小流氓当场掼瘪。

靖江路(今桃江路)、汾阳路、岳阳路之间也有一个三角花园,那里有普希金铜像。

我一直欢喜普希金的,他知道自己的好。

他甚至可以事先写下这样的诗句:

“把我埋在痴心人找不到的地方,

省却了多少叹息和悲伤。”

他根本不知道你,你还是爱他,一次一次地来凭吊。

尽管早已没有了叹息和悲伤。

还有一处三角花园,估计很多人不知道,在东平路和靖江路(今桃江路)交叉口。

最早的美林阁就开在它的南面,现在已经都没有了。

顺便说一句,老早靖江路上,还有一个很小的靖江公园呢。

淮海路的那个三角花园有点年头了。

至少法国人赉安在设计麦琪公寓的时候,就是借了它的景的。

麦琪公寓的外观太前卫了,1937年的房子,现在看也一点不落伍。难怪它与附近的自由公寓、卫乐公寓和高安路上的首长公寓被并称为上海滩四大老公寓。

也难怪,当年的时髦女郎要在这里留影。

碰巧的是,与麦琪公寓一路之隔的白赛仲公寓也是赉安设计的,连

三角花园西边的四幢地中海式花园洋房也是赉安的作品。

三角花园的西北角,堪称“赉安三角”。

这里是著名的领馆区。

三角花园西面,现在是伊朗领事馆,以前做过澳大利亚领事馆。

三角花园东面,现在是法国领事馆,以前做过朝鲜领事馆。

美领馆最早是荣家的私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上海妇联。

还记得,1966年门口贴出大字报,批判一位妇联副主任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她家里那时还没有空调,就在所有窗上装四层窗帘,从抽纱到丝绒。家里吊一个温度计,必须永远保持21度。过或不及,就通过拉窗帘来调节。

家里娘姨被支得头头转,终于屏不牢,运动一来就举报了。

多年后,我晓得迈克尔·杰克逊的城堡里也是恒温21度,据说人在这个温度下最长寿。我不禁惊叹,上海太时髦了。

美领馆最大的变化就是把朝东的大门封了。

据说“911”以后,美国赤佬研究出来,认为如果此门留着,从淮海路东面或从乌鲁木齐路北面高速开过来的车子便可全速直冲进来,无法防住自杀式袭击云云。

这一封也将近廿年了。难看是真难看。

它西面的日本领事馆现在是日本总领事官邸了?

最早是盛家的房子,后来做过高教局。1966年,我们一帮人曾经从上海新邨翻墙头进去,在里面拉场子,配模子。

配模子是正规的1V1排摔跤,打群架是后来的事了。

1980年代,这里的门口夜里摆满躺椅,大家都想“巴拉巴拉东渡”。

当年办签证的成功率狠低狠低,一言不合,就会得到一只“3M”甚至“1Y”的图章印子,叫侬三个月或一年后再来。

倒是对过曹家弄里出借躺椅、小矮凳、羊毛毯、热水瓶的人家,发了一大票。

三角花园的东北角,现在是一幢廿几层的大楼。

老早此地是郭家的花园洋房。主人郭琳爽,就是南京路永安公司郭家的后代。郭乐是他伯父,郭泉是他父亲。

他37岁就做到永安公司的总经理了。54岁那年,他没有选择离开。花甲之年,他是上海第一个拥护并响应公私合营的。十年后,还是被抄家。

小辰光我们只有隔着厂篱笆朝里面望望的份。

1966年,郭家被扫地出门以后,虽然大门依然紧锁,但里面一度是空的,我们就有胆子翻墙头进去抓蟋蟀。

那是一个下午。刚从墙头跳下的那一瞬间,我至今记忆犹新。

院子里的绿化那叫一个赞。午后阳光下,浅绿、深绿、浓绿、墨绿,层层叠叠,看得简直让人不敢大声出气。

生怕自己由呼吸而生的微不足道的气浪,会惊动枝叶,弄乱了绿的层次,就象弄乱了近在眼前的美人的前刘海。

很多人都知道上海越剧院就在三角花园旁边,却很少人晓得越剧院的斜对面那幢红砖小楼,老早也是一个越剧团,那团名也不乏浪漫:“春泥”。

春泥越剧团的寿命很短,1960年建团,1972年就散了。

所幸网上还能搜到她们的演出海报,《虹桥赠珠》和《红书宝剑》。

演员合影居然也还找得到一张,找到的演员名字有筱月英、焦月娥、任伯棠、马玉梅、王玉春、王燕飞、沈彩桐、沈金芳、夏小云、筱伯棠、筱慧琴、刘鸿秋、黄月明、王林琳、傅颂、凌志华等,只是对不上号了。

我至今记得,在大字报满天飞的年代,这些人也大多遭殃。

得势者不无得意地在大门口贴出过这样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整个团只有六十几个人,庙也够小的。

当年我才十几岁,就曾反复告诫自己,长大以后,什么样的营生都可以操,哪怕种田,哪怕做工,千万别进这样的文化艺术单位。

但是没有用。

长大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无知无畏地,一次接着一次地迈进了许多这样的“小庙”和“浅池”,并用自己伤口不断渗出的血验证了这副对联的预见性。

最让我吃不准的就是上海越剧院弄堂口这个转角。

我真的不记得小辰光这里有过什么铺面店家。

这个角子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淮海中路1412弄。

因为1412弄简直四通八达,既通乌鲁木齐路,又通五原路。

小辰光我最欢喜穿弄堂了。

从五十四中学放学,本来高安路转淮海路就可以笔直到家,我偏偏要走高安路、湖南路、永福路,再穿曹家弄出来,经过三角花园就穿1412弄到五原路救主堂,再从常熟路红玫瑰隔壁弄堂,也就是淮海大楼后面穿到华亭路,再穿淮海路进上方花园。

1412弄里曾经有个私人医生,是家父在盐城时的难友。

沈医生人极四海,也风趣。因为住得近,常来我家坐坐。

小女幼时常发寒热,而且一发寒热就胃口不好。家父就让我去求沈医生。

他开了药方,却叹口气讲,唉,现在我的药方只有常熟路上健美药房里的某某人会得配给你,我写张条子,你去找他吧。

配药确实花了很长时间。

那位药剂师告诉我,沈医生让他把某种退热的药片和某种护胃的药片都碾碎,其中一样还要先用酒精灯加温,再拌入另一种,所以狠吃功夫。

药效倒是极好的,小女寒热一退,就可吃一块大排。

我见他诊所外面挂的牌子上写,专治妇科小儿科,而家父说他其实精通内科,便问为何。

沈医生的回答刮啦松脆:内科有啥写头啦?老底子,毛病这样物事,女人都不大好讲,小人都讲不清爽。侬连妇科小儿科也看得好么,其他好讲也讲得清爽的毛病就更加不在话下了呀。

他还加一句,懂经的朋友么一眼就看懂了呀。

那我就只好是极不懂经的了,因为这种文字游戏也太高级了吧。

沈医生91岁时,身上长了不好的物事,开好刀就跑到我家来。

那也是一个夏天吧,我正好在。

只见他一坐下就撩老头衫,一边扇扇子一边大声宣布:

哼,我一个男人,居然生奶癌,眼眼调碰眼眼调也碰不着,畀我碰着了。我查过了,全世界一亿人里也只会有一个,哈哈哈哈。

就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关于淮海路这个街口最近的回忆,好像也有十几年了。

一段时间里,我和一位朋友经常在那幢廿几层的大楼里出没,想做出点什么事业出来。

有一天早上,两人从华亭路口肯德基吃罢早饭走过去,劈头碰着家母。我就大大方方地把我的朋友介绍给家母。

没想到,家母突然来了一句:“倷两家头做坏事体,被我捉牢了!”说罢哈哈大笑。

我们也只好哈哈大笑。

我一点也不尴尬。

有的关系需要撇清,有的关系需要误解。

误解,有时也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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