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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眼中的临潼碑刻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临潼的碑刻

文/王维亚


1.又是一年春来到,它们都还安好,我也安好

坐在骊山西坡半山腰的林木之中,仰望,山顶端的烽火台隐约可见;俯视,大野上玉带般的渭河默然东流。我恍然一念,向友人发问:“骊山晚照?”友人笑答:“你就置身于其中。”啊,我悟了,“我看青山多妩媚,”此时我亦青山也。“汉主离宫接露台,秦川一半夕阳开。青山尽是朱旗绕,碧涧翻从玉殿来。”王摩诘的诗句有些文绉绉。终南一阜的骊山宛若一匹青涩的骊马,“彩霞争翠,绿树成行,香风旦起,夕霞晚照。”比他更早的北魏人的句子还直截了当。

其实,我们不是处在骊山晚照的景致中,而是丢失于历史的深巷里。曾几何时,犬戎伐周,杀幽王于此;秦始皇坑天下儒生之处,就在骊山西侧的那片土塬上,今叫洪庆堡;楚霸王项羽宴沛公刘邦于骊山东北的新丰鸿门,拉开了楚汉相争的序幕;唐玄宗在位44年,行幸华清宫42次,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才算作罢;相比这遥远的过往,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三更时分,五间厅内的枪声可谓是犹在耳边了。襟山带河的临潼,原是临川与潼川两条川名的合称,这么明秀瑰丽的土地上,上演了如此云诡波谲撼人心魄的故事,让人稍作回味,心也沉甸甸的。

北朝呢?临潼的北朝不曾在老百姓的闲谈之中,它伫立在博物馆那雅致静谧的小小院落里。我早已从资料中知晓,也满怀着期望恭敬地造访过,可还想去。

与响彻云霄人如乌云般的“华清池”比邻而居,“临潼博物馆”静若处子。拾阶而上,同样古意的门楼,一眼又望见了立在廊下的造像碑们。又是一年春来到,它们都还安好,我也安好。

临潼博物馆计有碑石百余通,时代流变之故,见于著录而石之不存者亦有之。所幸北朝的碑石尚未佚失,且都较完好地保存在馆中:北魏7通,西魏北周各1通,北周造像座4件。

有时有些纳闷,北朝以致上溯,开石窟造佛像西入,拜城库车、敦煌天水、至云冈折向南下龙门,好像把关中这块儿地方绕了过去。关中佛道兴盛之地,自陕北往南,肇自北朝的石窟是有的,且数目字还不小。但这些石窟,一是规模小,不成气候;二是开凿的高潮期都在隋唐以后;三是造像鲜有题记。所以,散布在那片山野之中的石窟,今天多或毁或损,或淹没在丛林之间,少有的几个能印刷在某县的旅游指南的小画片上。

而过了金锁雄关,就迈过了关中的门槛,八百里坦阔的秦川,土地肥沃,气候宜人,生于兹活于兹是幸事。于是,北面少数民族自魏晋时就大举进入,至西晋末年,关中人口已是“戎狄过半”。而十六国及北魏的少数民族政权下,五胡则肯定是更多地迁来关中。汉人怎么办?被迫向南逃亡,或河西避居。

又是一个汉人和少数民族杂居剧烈的地区,文化的冲撞不可避免。跌宕起伏的社会生活,变幻莫测的人生命运,宗教也依然是他们的心灵归处。同它处平原地区的人们一样,从远远的山里把石头采回来,制碑、造像、刻字。造像碑宛若点点繁星,闪烁于那遥远的年代,那关中的大地上。

2.在很高的年龄段仍是现实的书写,那大概是因为其没有建立超现实线条的心性追求

《师録生造像记》是临潼博物馆存藏的一通重要碑石,它刻于北魏正光四年(公元523年),刊刻繁复,工艺精湛,想必当初面对这块碑石工匠们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这块碑石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文字众多,书写有特点。它属于紧结性质的体式,线条厚重坚强,书风质朴。围绕着四面造像,书写布满其间,大小篇章字距紧密,感觉好像是结结实实砸进石面似的。看到这书写,这碑石,想到北魏一朝,顿时就感到了力量。

也就是三年前吧,这通书写我临写过一段时间。在临写它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的线条追求,但我面对它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去进行力量的直接表达,像一个健硕的勇士一样,深入地真切地感受它的生猛和生动。每凝聚全身之力写出一个点画,就像是有头有尾锻炼出了一个强硬的铁件,这些质量的点画组织起来就是一个钢筋铁骨的整体。但我要说,这样性质的点画是直白的、浅层次的,是一个阶段的书写者所为。当然,这个阶段是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很多人的书写也都停留在这个阶段上,一个书写者能在这个阶段上写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现在所师法的经典书家、经典作品,也大都是这样的书写,之所以以他们为师法的对象,是因为这些书写很好地表现出了法度,后人完全是从法度意义上选择了他们。也只有这个阶段的线条能理性地表现法度,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和《颜家庙碑》同为七十后的书写,两者之间相隔不过三五年的工夫,但线条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从一种具象的情形发展到了写意性的境界。所以,我们今天所恭敬的王羲之、王献之们的书写都是他们青壮年时候的笔墨,即就是张旭、怀素的草字线条也像是具体的述说,还没有达到点到为止的地步。汉字书法讲究人书俱老,写到一定的时候笔下的感觉肯定是要变的,会内敛着情感去表达心迹,而不会再一招一式去表现法度。欧阳询、柳公权也在很高的年龄段仍是现实的书写,那大概是因为其没有建立超现实线条的心性追求,或许这在行草书上表现地更充分一些。为什么林散之老八十五岁以后的线条更让人着迷,完全是因为“老来风格更天真”,他的隐超越了历史上草书诸家的显。看似不经意间的一点笔墨,蕴含了无限丰富的内容,几乎上升到意象的表现。这也许正是我们学习书法所要追求的笔墨意境,懂得了这一点,我们就能从一个整体上去把握对历史上所谓经典法书的学习。

当然,从一种具体的线条上升到抽象的写意,也是一个痛苦的思想历练的过程,不光需要功力的积累,但我们心中要明确,知道我们所要的是什么。对于《师録生造像记》的学习,是要寻它的技法表现的,也是要体会它的情感的,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线条追寻中,从它那里抽筋拔骨,把笔提起来,写出一种超拔的逸气,褪去它的火气,让自己的线条软下来。

3. 所谓“平画宽结”与“斜画紧结”,在许多北朝造像记的书写中都不是绝对的

《吉长命造像记》刻于西魏大统六年(公元540年)。这通佛教造像碑高和宽都不足半米,有10公分厚,较之临潼博物馆所藏的其它碑石形体小巧,甚是可爱。碑子四面造像,饱满的龛窟内饱满的弥勒佛和二胁侍异常精整。

初见此碑,碑阳一左一右自上而下的两行书刻,和碑阴的那片发愿文的字迹就让我非常喜欢:“叔父吉伏保,像主吉长命。”“祖父汉,父吉天保。”那片精美的发愿文是“大统六年七月十五日,清信士佛弟子吉长命,为岳父母閤门大小一切众生造石像一区,愿弥勒下生愿在初首常文出法愿如是。”碑面完好,字口清晰,干干净净,时时还散发着光辉的样子。与这样鲜活生动的书刻长久地对视,感到一下子能把它搬到了你的笔下,顺着这个感觉自然地就写下去了。

所谓“平画宽结”与“斜画紧结”,在许多北朝造像记的书写中都不是绝对的,不是非常鲜明地体现出某种结构特点,而多是在两者之间摆动。这通造像记的结构特点就是如此,很难界定它是“平画宽结”,或是“斜画紧结”。而且它的摆动幅度不大,不会至边缘,似乎只在一个中间地带施展拳脚。如此不走极端会使得书写平和,又不失力度。这样的结构处理,应该是汉字书法由隶至楷过程中的一种自然的情况,也很容易将楷书和隶书的典型性点画形态容纳进来,使之和谐的共处一体当中,且能生出万千的姿态。北朝的楷隶或隶楷之所以能散发出无限的魅力,能感染和打动着我们,根本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

东魏、西魏、北周和北齐都是二十来年的政权,存在时间短,书法大体沿着北魏一朝总的趋势向前发展。许多学者试图对这几个朝代的书风作出过总结,但所依据的材料不足,很难准确地对它们的实际情况做出科学的概括。譬如一些比较权威的书法史在论及西魏书法时,都只能言说是猜测。北宋的金石家所见到的西魏铭刻书迹也不过四五种,清以来陆续发现的也不过五十余种,这当然代表不了西魏书法的总体风貌,更不能以此来对它的书写的作出结论。阅读过一些论及这几个朝代书写的论文,总感觉或以点带面、以偏带全,或归纳过细生硬牵强,不能真切生动地反映出这些朝代的书写性质和特点。但学术性文字的要求,就是要作形而上的条分缕析,理论研究和创作是两种思维。其实,分析一个时代,只要把实质问题讲明白就行了,勉强地罗列归纳,还不如把能找来的资料摆在那里,相信大家会在整个书法发展的大背景下,依据事物发展的规律作出正确的判断来。从北魏分至北周亡,凡四十余年间,所发生过的一些书法现象,譬如西魏末年的“王褒入关”,北齐的隶书复兴风潮等等,也都是魏晋以降的书法向着隋唐楷书演进中激流的勇进和回旋,此时,没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住它前进的脚步。

4. 它的今日一定同关中许多的小镇一样,但分明又不一样

栎阳在哪里?这还真是个问题。第一次来到临潼博物馆,看到《冯神育造像碑》《王守令造像碑》《刘道生造像碑》《吉长命造像记》等,几通重要的北朝造像碑完整的出土于栎阳,还有《杨仵女造像记》《纪乾造像记》《郭暎女等造像记》等几通碑子的碑座都出土于那里。这么多的造像碑都面世于此地,我就想像栎阳北朝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就问友人栎阳在哪里,可不可以去一趟?

还不止这些,栎阳的历史似乎更早,也更辉煌。公元385年,秦穆公为了“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在这个“东通三晋,北却戎狄”之要地,秦孝公诏令天下,用商鞅之法,使弱秦一跃而为七国之强,为秦最终统一中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公元前206年,汉王刘邦代秦而有天下,都栎阳时达七年之久。这些更让我时时展开辽远的遐想,栎阳这个地方于秦于汉都有如此重要的渊源,在书本上我可能读到过这些但没有记住,数十年居长安城竟也没有听人讲起过栎阳的过往。它的籍籍无名,我的孤陋寡闻,更让我生出一种想望,不仅仅想知道出土这么多北朝碑子的地方什么样?可能想感受的还有更多,可我一直想去踏访而不能。栎阳在就临潼县城北,过了渭河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小镇。它的今日一定同关中许多的小镇一样,但分明又不一样。

《王守令造像记》刻于北魏神龟二年(公元519年),咸丰年间出土,四面刊刻,文字众多。在这块碑的右侧,刊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陕西督军陈树藩的题记:“临潼新出土石像三区,一为正始二年造,二为神龟二年造。共得两千四百余字,可谓造像之大观。是时丧乱既久,士大夫皆好言鬼神祈祷之事故其文类古雅可颂。而书法尤擅绝千秋。此碑未知何时入土,迄今乃发现,殆其神灵不能终闷,欲出而为吾民攘此浩劫也。乙未春,陈树藩谨识。”

《王守令造像记》为佛道合造像碑,这种情况在陕西北朝的造像碑中尤为多见,临潼博物馆存藏的碑石就非常具有代表性。《王守令造像记》中有“弟归佛门,托身投佛门”句。《刘道生造像记》中的供养人既有称道民者,又有称佛弟子者。何以如此?关中除佛教广为流行外,道教也十分昌盛。三国时五斗米教由汉中北来,迅疾发展,其势力一度可以抗衡佛教。两种宗教同时又受制于统治者,相互排斥又相互依附,佛道合龛造像大概就缘于此情。百姓向善,无论佛道,《师録生造像记》中言:“佛道合慈,原为是一。”栎阳出土的碑石中的供养人刘氏、冯氏、王氏、师氏等,都是该地区既信佛又奉道的大户。

5.表征着我们民族的浪漫,也成为了我们民族的积淀

佛教作为一种学说、一种文化,可谓博大精深。许多对这门宗教有兴趣者,接触多时也只是了解个皮毛,更难以想象其传入中国之初的情形。事实也是这样,佛教造像从西晋末年就已经开始出现了,十六国以至北魏初年之前的造像,其简略的造像记中,都只是笼统的言之为“佛”或“佛像”,究竟供奉的是谁?尚难准确地予以说明。这也难怪那些可怜的人们,“愚夫愚妇,相率造像,以冀佛佑。”匆忙众生,像对待神灵祭祀那样礼敬造像。一天天地诵经,一天天地膜拜,众信徒也渐渐厘清了佛教诸佛名之间的关系,释迦、弥陀、弥勒及观音等,在他们的心中应该各有其位。

关中地区绝大部分的造像碑多是北魏中前期以后的。这时期佛教已得到广泛而深入的传播,各个派别也为广大信众所接受,不仅供奉的佛家及诸佛名号皆有序,而且太上老君的一杆子人马加进来,也排排坐吃果果,次序井然。置身于临潼博物馆的碑廊下,仔细端详一通通壮美坚实的造像碑,仿佛看到了一个鲜活生动的北朝。佛的容貌、佛的表情一定是有着北朝人对佛的理解和认知,也一定有着北朝人的相像和情感。诸佛的形象何如?佛经的传播者也只能是口头上的描绘,接受者于是展开了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想象。我们民族早期的宗教艺术是瑰丽和奇特的,譬如祖先崇拜和天神崇拜等,这表征着我们民族的浪漫,也成为了我们民族的积淀,在遭遇“佛”的勾勒与刻画时我们当然会表现。而作为土生土长的道教,它们供奉的天尊,不仅身着镶边道袍,手持羽扇,腰束革带,一副南北朝时期的士大夫装扮,我想他们的眼神所透露出的内心世界也一定是那个时代所涵养的。一些碑子的佛像背面或下面,碑阴或碑侧,甚至碑的底座上,还浅刻着供养人的生像,这一幅幅不大的头像显然应该是北朝人的速写,了了几笔,眉眼不同,表情却都是端凝的。造像题名之风北朝中期才开始兴起,关中的碑子大都为一家或数家,以致整个家族或义邑造像,所以,题名众多,这倒留下了除发愿文之外的大量书写,很是宝贵。而且题名的书写比较活泼,很见性情。

阅读这些北朝的造像碑,让我忽然想到了那首辽远壮阔、充满豪气的《木兰辞》:“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种荡气回肠相对于造像碑的哀婉低回的意味,俨然是两个北朝,两种意境,但同样动人心魄,感人至深。北朝,风从北方吹来,带着草原的气息,黄河两岸的树木在动荡不安中枯黄了,又抽绿了。而生生不息的人们也在这风中失望着,又在这风中期待着,他们的心就是那黄河鸣溅溅的水声,日夜作响,永不停息。



(作者简介:王维亚,笔名洪溪河,河南西平人,1960年5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参加工作。1997年调入陕西省作家协会,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陕西文学院副院长。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结集出版有抒情诗集《童话岛》、散文集《云中的红月亮》等;幼承家教研习书法,读书写作之余临池不辍,近年致力于中国碑林及书法艺术的文化随笔创作,结集出版有《镌刻石头——渭北 一座碑林及其书法》,《悟对西安碑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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