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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远 去 的 村 子

文/姜永学

*1*

常常在梦中回到故乡,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子。

我出生的村子在铜人原上,东望状如青驹的骊山,北瞰蜿蜒东去的渭水,西边是一条源自山间的淙淙溪流,叫姜沟河,当地人习惯说西河,宛若一条青龙盘踞在村外,夕阳下波光粼粼景色很美。

村子西头早年有一池塘,当地人叫涝池,圆形的像一面遗落在草丛中的大镜子,位于村子的最低处,雨水全都汇集到这儿。天旱时男人们取涝池水种菜浇树。妇女们端着木盆拎着搓板的倩影常常倒影在池塘里,水面飘过来潮湿的风,和着她们爽朗的说笑声,勾画出一段靓丽的风景线。

那时候人们洗衣服大都用皂角,像一个硕大的豆角,成熟后呈褐黑色,临潼曲江开发区凤凰大道两旁都是这种树。成熟后的皂角里是红红的皂角豆,可以用热水泡软,剥掉外面的皮,里面白色的瓤可以馋嘴,味香劲道像南方好吃的椰子肉。我小时候,女孩子常喜欢用线线串起来做成手镯,戴在白皙的手腕上臭美,男孩子喜欢像玻璃球一样弹着玩耍。夏天还可以装在用麦秸秆编成的菱形盒子,摇起来“沙沙”响。皂角不破坏水质,记忆里三伏天涝池也没异味。

儿时的涝池是孩子们的最爱,蓝天绿树倒映其中,微波荡漾,蜻蜓追逐,燕子嬉戏。夏天里我们常三五成群逮青蛙,抓蛤蟆鱼(蝌蚪),精屁股在浅水处偷着胡扑腾。我家在村里是大户,同姓族人占近一半户数,听父亲说,早先在外工作的十六老爷曾经给涝池放过一只大乌龟,这使得我们人呆在水中心里总不踏实,老是害怕被那只王八咬一口,但是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池塘干涸被填埋,也没有人看到过。

一到冬天,我们就盼着早早结冰,好踩上去滑,喜欢用冻得通红的手掰冰块在地上溜着耍。记忆中涝池边有一棵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杏树,是隔壁十爷家的,我们时常兵分两路,和老顽童一样的十老爷,声东击西捉迷藏,从青杏一直偷到橙黄,现在想起来除过老人的嗔怒和憨笑,口里仍然是一阵阵泛酸。塄头上他家的铜铃枣,水里的影影都是红色的,没吃到嘴就开始流口水,还有涝池边的洋红苕(洋姜),见四下没人,提起茎干一拽,下面是藏在泥土里的一大抓,白白的像一窝山药蛋的。

*2*

村子里另一个让人怀念的地方就是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年岁不好说,据说是我太爷爷栽的,比沟后头那棵空了心的龙树(古槐树)树龄应该要小些,但龙树的空心经常爬有长虫,没有人敢靠近。这棵大槐树浓密的树荫下,是几块大石头和立起放着的一个碌碡。夏日里人们常在树下乘凉,男人喜欢端个老碗“吸溜”吃像蚯蚓一样的面条,要么嘴里噙个黄铜色的旱烟锅“吧嗒”着冒烟,东一句西一句扯闲话。女人们常常两个小脚夹着线轱辘,一手持线,一手握拐子拐,要么拿着磨得明光发亮的木把锥子,上鞋帮或纳鞋底,时不时侧头捂嘴,笑说东家长西家短,一旁放着的笸篮里王麻子剪刀边,是一把把雪白的线绳子。我们孩子在跟前跑前跑后,用木棍寻着钩挑半空挂着的吊死鬼(槐虫)。

最喜欢的是晚上的大槐树底下。

那时候乡下常停电,农村人日子清苦,舍不得点煤油灯,我们孩子睡不着觉就围坐在大人们身边,在忽明忽暗的火星中,听他们说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讲十二道金牌召回抗金英雄岳鹏举,以及蒋某人如何这般跑掉了鞋扭伤了腰,仍在骊山的半山腰被东北的大个子捉个正着。

那些给我童年快乐、伴我一个个长夜的趣儿,也是出自这忽隐忽现的星火里。至今我仍清楚记得正娃叔说的“一个草顺地跑,开黄花,结樱桃,名字叫个唉吆吆。”特别是最后说那句“唉吆吆”,语调和表情好像他当时脚后跟正扎了个刺粒钩。如今他已作古多年,但他的笑容神态宛如昨天。还有“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银钉多得数不清。”“麻房子,红帐子,里面坐个白胖子。”以及“案底下一块砖,冬夏都不干”……

*3*

“丢,丢,丢手绢,轻轻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呀!”这是我们当年在麦收后的大场上,不分男女生常爱玩的一种游戏。

大家围成一圈拍手唱着,一人拿着手绢,趁谁不注意丢在他身后,期盼着一圈转过来把他抓住,那么下一个转圈的就轮到他了。我们那时乐此不疲,直到秋天准时到来的连阴雨搅灭了我们的热情。

关中南面是横贯东西的大秦岭。进入秋季,东南的暖湿气流在西北的干冷气流威逼下,退到关中腹地,冷暖交锋形成锋面雨,受南面大秦岭阻隔,两者相持不下徘徊不前,雨就会下个没完。

印象中过去一到秋季进入八九月,关中道就是淋雨天,淅淅沥沥下个十数八天是经常的。记得1976年那一年最厉害,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也动了哀,西门外体育场毛主席的追悼大会笼罩在一片雾雨中,浑身被雨水浸透的人们,脸上不停滑落的不仅仅是悲伤的泪水。

时断时续,忽大忽小的连阴雨下了四五十天,直下得苞谷没法收,无法下种的麦子直接撒在苞谷地,天晴后砍包谷杆,地里麦子已是绿油油一片。

村里到处都是倒塌的土墙,不少屋子倾斜或垮塌,家里没法住的人挤满了队里的饲养室库房或者场房。我家仅有的间半厦子房,也是到处漏雨,接水的盆盆罐罐摆满了脚地和炕上。晚上我卷缩在炕角,听着外面叮咚的雨滴声,眼睁着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直到天明。

孩子毕竟是孩子,到了白天忘了黑夜的恐慌,只顾光屁股和伙伴到处打水仗,精脚片在雨地里淌水抓水夹子(一种黑色的虫子),在村东头王大毛不漏雨的楼门过道摔泥泡。雨带来的乐趣是我们孩子的,烦恼和担忧那是大人的事。


*4*

很怀念家里面西的两孔窑洞。窑洞冬暖夏凉,用现在的话说低碳环保,修筑成本很小,就是花点力气和时间,农村人最不缺这个。小时候有一阵子,我很讨厌窑洞,穹形的顶土气也压抑,两边弓着的墙没法靠,也不好贴年画或者在上面画娃娃儿,心里老羡慕别人家的大房或者厦子,里面方正排场,别说住里面,看一眼都舒坦。随着长大,慢慢开始不那么抵触,最后竟对窑洞有了一种偏爱。

每到夏天,家里一下子会热闹起来,一些没有窑的人常常挤到我家来,在窑里拉闲话乘凉。记忆中母亲每年夏天常把外婆接到我家窑里避暑,印象中一提起接她住凉窑,外婆总是合不拢嘴满脸堆笑,我甚至都怀疑外婆同意把母亲嫁给父亲,就是因为我家有窑洞。外婆早年因为外公哭瞎了眼,但她心里很亮堂,上了年纪,说啥都不来了。

我清楚记得,有一年母亲借了大伯家的架子车,带着我像往年一样,一路汗水顺着沟渠子往下流去接外婆,外婆坐在炕边,瘦削的脸上汗水往下淌,一只手握着白色帕帕,湿得都能拧下水,另一只手不停地摇着芭蕉扇,嘴里却说,“寨娃,妈不去,我有今没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咋给你哥交代!”当时年幼的我不明白三长两短啥意思,也不明白,外婆最年长,在屋里就是佘太君,走个亲戚给谁交代啥?

*5*

忘不了小时候抓麻雀。最好是冬天里刚下过雪,麻雀肚子饿没处寻吃的。在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的地面,放一些吃的,黄灿灿的谷粒最好,麸皮也行,实在不行就奢侈一回从囤里偷着抓一把麦粒。撑一个筛子在上面,在支撑的木棍上绑一根长绳子,拉到窑里面,然后趴在门帘后,瑟缩着身子,冻得通红的手攥着绳子,从缝隙一眼不眨地等着麻雀来。

一定要有耐心,麻雀也有灵性,一般先是试探着啄食,边吃边警觉地抬头四下看,慢慢从外围吃到里边。当然和所有动物一样,为了填饱肚子它也敢冒险,有贪婪和麻痹大意的一面,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待它觉得安全放松警惕,走到里面只顾贪心啄食,手中的绳子猛一拉,麻雀就被扣在筛子底下了。

另一大乐趣就是逮知了。夏天一到,温暖唤醒了沉睡在地下的知了,争先恐后爬上树 ,“知了——知了——”一直不知疲倦地叫到入秋。这期间,与大人感到聒噪厌烦不同,我们孩子很兴奋,到处寻声去逮知了。印象中逮知了,大都是竹竿或木棍上绑一个塑料袋,用铁丝撑开口去套,这是后来的孩子干的,成功率大,但没啥挑战性。我们那时候都是两腿夹着树爬上去,靠近知了用手直接逮。

知了的一生很不寻常,值得我们人类深思。默默无闻在地下修炼三到五年,成蛹后历经艰辛凿洞走出黑暗,脱掉金壳化作玉蝉,然后沐浴着阳光,变成可以振翅翻飞的黑色知了,在人间引吭高歌数日,招来伴侣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然后安静地死去,一无所求把自己的尸体奉献给贪吃的鸟儿们。

知了的眼睛是凸起的,按理应比人的视角好,实际并不是这样,据说它只能看个大概。知了鸣叫是吸引异性,完成交配繁衍后代,和鸡一样,鸣叫的应该是雄的,以前人多有误会。知道了这些,我们用手逮就有办法了。

爬上树悄悄靠近鸣叫的知了,然后把手握成个半圆状,贴着树枝慢慢滑过去,知了误以为是配偶(可见它的视力真不敢恭维),开始响应,鸣叫着向你的手倒退过来,这时你就要停止滑动,静等它进入手心猛一攥拳。当然鸣叫抖着翅膀的知了最后在不在手心,还要看你的技巧和时机的准确把握了。

*6*

对村子的记忆还有盖房,大半生我盖了好几次房。

第一次是刚工作不久,手里没几个钱,胆大不知道怕怕,开始盖房子,当然深藏的是感恩父母的心。结果和旧房子一起拆倒的还有老父亲,拉起场子是开了弓的箭,回不了头。最后是房盖好了,父亲没了,连一天新房也没住上。父亲不在了,按照我给自己的承诺,落单的母亲便跟随我在外漂泊,新房没住多长时间,几十年加在一起怕就住了一年多些。长期没人住的新厦房,失去维护,在岁月侵蚀中很快衰败,院落长满了狼尾巴草和蒿草,一片荒凉。

人上了年纪,常常开始怀旧思念老家,思念早年居住生活的村子。晚年的母亲看我忙虽没明说,但知母莫过子,我看得出她的心思。为了不给自己留遗憾,让年迈的母亲能如愿以偿,和大半辈子朝夕相处的街坊邻里能呆在一起,自己将来也有个念想有个根可以寻,我托人新要了一院庄基,2001年暑期掀起二层主体。有别于农村经典的一明两暗,二楼多沦落为麻雀窝,我的房子是小别墅型,专业设计,室内厨卫俱全。2002年暑期完成装修,房子位于村东头,在一片黄墙灰瓦中,显得很另类,像灰色的鸭群里的一只血白的天鹅。母亲成了新屋的主人,乐得合不拢嘴。

住了一年新楼房的母亲,脸上的兴奋和喜悦还没消退,2004年春节拆迁的传闻就开始吹,年底在人们一片叹息和不满中半个村子成为了一堆瓦砾,我那个精致得像一个模具的小洋楼也在其中。母亲心痛,我也心痛,但也无可奈何,这是地方政府的招商项目,老百姓不明白,作为教师咱不能也装糊涂!

拆倒的是房子,拆不到的是精神,2004年举债再次破土动工,2005年,在新的安置区,一座三层楼房拔地而起,装修一新后,母亲住一楼,方便与老姐妹们拉闲话。喜悦和欢快又浮现在老人家的脸上,在夏日炎热的傍晚,偶尔上到楼顶的花园,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赏花乘凉看星星。

村里很多人说要感谢党,让他们今辈子住上了做梦也想不到的小洋楼。

眼看着旧宅的厦房在岁月侵蚀中坍塌,自己亲手盖起的,我不忍,听一位发小的建议,重新进行了翻盖。不幸的是,2008年再一次碰上了拆迁,这一次和整个村子从地图上抹去的还有附近几个村子。

拆迁后很长一段时间,不少村里人,特别是中老年人常徘徊在村子消失的地方。最初人们抱怨和担心:“没了先人留下的土地,靠几个赔偿款过日子,死水怕勺舀,不出五年,最多十年,保准有人要抱着棍子去要饭。”

如今十多年了,虽然有安置前的动荡和流离,也的确有人没能挺到住进新房,但生老病死,无法抗拒,与拆迁并无直接关联。最后的事实是,之前的担心和恐慌全是杞人忧天。住进安置区的人,并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把嘴吊在二梁上喝西北风,反而过活得很潇洒。早年那几个闹腾最凶的人现在一说起那段往事,都是红着脸笑说,“谁有个早知道!”

住进绿化优美设施齐全的安置区,站在和城里人一样窗明几亮的楼房里,人们一个个笑容满面。最先曾抱怨过农具没地放,最后因用不到又一件件送人或者丢弃,只是多了搬上楼再搬下来这一过程,给舍不得又用不上的内心一个转弯的机会。

人们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年轻人外出打工挣钱,上了年纪的人,衣着和城里人一样,除了为子女接送孩子,就是遛弯散步唱秦腔,舞扇子跳广场舞,或者在老年中心打牌娱乐。

没有想到的美好生活就这样开启了。

2019年8月26日


(作者简介:姜永学,生于饥饿,长于贫寒,疲于奔波。供职于临潼教育系统,忙忙碌碌半生,无有所成。百无聊赖中偶有涂鸦,皆多癫言疯语,尽可一笑了之,不妄雁过留声,但求不落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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