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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班鹤老民国系列故事——奶妈银子娃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阮班鹤老民国系列故事

奶妈银子娃

文/阮班鹤

一提起奶妈,城里人常说“原上人”或“沟里的”,其实准确地来说,奶妈应该是原头二崖子下面金水沟的人。出了西安东门向东南走大约三十里就是荻花原,原上原下祖祖辈辈都是庄户人家。除了做庄稼,各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引进”,原底下围墙子、蒋家寨周边人做木活,毛湖湾人出门当吹鼓手,槐里村出“勺勺客”(厨师),二崖子上冷怂多,能行人白天做庄稼,一到晚上便搭帮结伙带着土枪揣着攮子(匕首)把锅墨往脸上一抹,到御河北寻个财东家打家劫舍拉牛背包袱,他们说这样来钱快。金水沟里人胆小,见狗咬都打颤哩,人老几辈守着一个规程——男人在家看娃做饭务弄庄稼,腾出婆娘在省城里当奶妈。

原上的冬天是一派无遮无拦的黄天昏地,一到春天崖畔上就萌出一层层的荠荠菜、灰条条和白蒿来,站在原底从下往上仔细瞧,能看到崖垴头七零八落的人家。有狗在门首“汪汪”的咬,声音很高,好像那草狗是在招呼天上的太阳,还有猫在上树,鸡在刨着觅食,这就是荻花原,原上出小麦,还有谷子荞麦和土匪。

这荻花原坡高沟深,四季缺水,穷的没胯拉,可再穷日子还得过,要过日子就得想办法,这里人心眼多,会讨好人,于是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出狗和差人仆人的地方,城里旮旯拐角、官家衙门包括警察局都有原上人。原上的老辈子一提起城里人总说“俺娃他舅家”,口气是轻省的,谐趣的,就像是在说自家的小毛驴和地老鼠车子那样顺手。他们很熟悉城里的事,早上甜水井倒了一堵墙、北院门一家生意开了张,晚上就成了原上街谈巷议的话题。瞎事好事,只要照着“娃他舅家”的样子去干去做就没麻达。“娃他舅家”这种称谓一传到城里人的耳朵味道就变了,意思可就有了,城里人摸着脑袋苦笑说:“把他家的,这狗日原上人明摆着是骂咱哩么——”可骂归骂,城里人还真的离不了原上人。

城里人离不开奶妈就像离不开吃的和喝的一样,高门大户的女人虽说多嫌奶妈,她们却一刻也少不了奶妈。原因太多了,太太们怕胸膛口吊拉个吃奶的娃娃臊搅了她、羞丑了她,怕把她一对尖尖俏俏的大白奶子咂成“倒挂铜钟”。老爷们则怕上了床抱着婆娘就像抱着头腥臭的奶牛,城隍庙门口日白嘴的有一段顺口溜极大地影响着老爷、太太、小老婆的情绪,那顺口溜是这样唱的“姑娘的奶头金疙瘩,新媳妇的奶头银疙瘩,奶娃的奶头是泥疙瘩”。那些少妇太太为了俏板,为了风光,虽说开怀了却依旧想风流、想排场、想着风摆柳的身段。照老规矩办,饭锅里多添一瓢水,大宅院里就多了个在阳坡里奶娃的女人——奶妈子。城南是财东人家云集的地方,一家比一家门楼子高大排场,一家比一家钱财丁兴旺。财东人家好攀比,白天在南院门自家的字号里攀比各自的货色,晚上回到家,又与左邻右舍比房比地比丁口,实在闲得慌了, 几个老爷往一堆一坐,攀比家里的女佣、下人、奶妈……好像人的钱多了,闲功夫也就自然多了,城里的富有人闲得慌和儿孙们站在茅坑沿上比赛,看谁尿的远、尿得高。

飞云巷侯家是省城里叫得响的大户人家,高门望族,不但三代都是做官的,南院门热闹处还有一家买卖。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另外还娶了两个小老婆,城里人说侯家老爷是“左手提锣,右手轮锤”的人。也是,侯家老爷在衙门里占着个肥差——清抄办大员:主要负责查抄日伪人员的家财,抗战期间凡经销日货的铺子,都挨家挨户的伸着脖子叫侯家剁,三年下来西安城的有些富绅被清抄的成了破落户,而侯家却发市了,他家宅院的院墙被先前扩大了三倍,侯家老爷也就是这时候连讨了两个“小”,一个叫大花,一个叫二红。

侯家老爷大号侯仁义,年轻时人称他侯大少,及至中年人喊他侯爷,又过了二年人又喊他侯老爷,他听罢一愣,而这一愣就是好几个年头。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真的就老了:老得手上连文明棍都捏不住了,老的一看见炕边子腿就打颤,因为他还没给侯家留下一根传承香火的苗苗哩。三房太太每到初一十五必定是要赶庙烧香的,姐几个一跪倒在送子娘娘脚下便不肯起来,可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老爷急坏了,累毁了。最后还是大太太心眼多,她铺盖卷一背干脆搬到庙上‘挂单’了,……再从庙上回来,太太的肚子冒“尖”了,侯老爷看了只是一笑,笑罢,就满城里打听奶妈的消息。那个时候,城里奶妈多,多得像林子里的麻雀,可侯老爷要找一个好奶妈。还真巧了,没几天功夫,奶妈窝子里就捎来了口信:说是金水沟一个叫银子娃的媳妇在月里呢,还是个头生。

侯家一家大小还没见银子娃是个光脸还是麻子之时就认准了她,侯老爷说,啥都不说,光凭这名字你就能知道模样,明光鲜亮,富贵长命,要多齐整有多齐整。

待银子娃一进门。侯家人一看,笑的合不拢嘴,再看,再笑,眼睛大身体壮浑身都是力气,可和大家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肤色并不白,麦色人,银子娃前脚进门,马驹就急头跘脑到世上来了, 就像是和奶妈约好了一样。

金水沟在这一带名气大,也不知那年那月,老先人在这沟两边的黄土台级上凿了一层层窑洞,七零八落,散乱而居。这条沟又宽又深,在沟底扯年见不到“爷”(太阳光),这沟宽窄不一、弯弯曲曲,取名金水葫芦沟,后来人嫌麻烦,就去了“葫芦”二字,只叫金水沟。沟里地薄收成不行,五黄六月川里的麦子早已上了场,可这里的麦子还是稀稀拉拉的“蝇子颡”。金水沟的男人大都吃不开,蓬头垢面的,要人没人,要行囊没行囊,还一个个懒的争怂,啥手艺都不学,吃了睡,睡了吃,闲了就卧在太阳坡里“晒蛋”,唱浑曲。可金水沟的水好,生出的的一个个溜光水滑靓丽无比,她们不种也不收,人老几辈吃的是西安城里的饭。金水沟吃西安城里的饭就像吃皇粮,为了吃大户人家饭便当,沟里的女人敬重打扮,给脸上搽官粉、上胭脂。沟里人心里清白:姑娘终久是要嫁汉的,嫁了汉毕竟是要开怀的,开了怀毕竟是要上城的...金水沟里出奶妈就像学堂里出秀才、崖畔上长酸枣刺、二崖子出土匪,祖祖辈辈凭的就是奶头子,沟里人常打哈哈地说:“唉——有啥法哩?就这瞎瞎风脉么——太阳红哈哈的从东照到西,就是照不到咱沟里来!……唉,连席片大的一块日头都晒不上!”说起瞎瞎风脉来,沟里人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亏搭沟里水好,咱这儿只合适出奶妈...还是那句老话——老天爷不欺穷!”

金水沟的水是从数十里外荻花原深处的麻石窝里渗出来的,一年四季流不清白,把几十丈高的土原硬是冲了个沟,下了原在沟口的平缓处积攒了一个个蓝色的湖泊群,站在崖垴头上往下看,下面是一片片绿的发黑的苇子园,苇子园下是一汪汪清澈见底的湿地,当地人叫海壕,这就是澡堂子,原上原下的人常年在海壕里洗澡,媳妇姑娘们则在日头落了才下来洗。

银子娃家在金水沟第二台层往里数第五家,那天傍晚她从原垴往家里背麦秸,柴是她伯(父亲的另一种称呼)捆的,她伯心重,恨不得把整个临潼山叫银子娃背上,幸亏绳短,这捆柴也足有一百多斤,五黄六月天热得像蒸笼,她汗流浃背,头发和脖颈上都沾满了柴屑,痒痒的。银子娃沿着弯弯曲曲的坡路顺着猫道“呼哧呼哧”往自家窑里赶,就要到门口,来到了一块苔斑石根儿,她把柴捆子搭在石头边上,撩起衣襟抹了一把额上的粉汗……这时,一阵微风从沟底苇子园水面上吹了过来,吹得她一阵痒酥酥的,就像一只只冰凉的手,摸了她一把,又摸了她一把。银子娃的整个身心升腾一种焦躁难忍的感觉,心里躁得慌直发瞀乱。她仰头一看,太阳已经翻过葫芦沟那面去了,沟里已经起了暮色,她背起柴梱往门前一撂,一溜烟跑到沟底。在苇子园找了僻静处,三把两把脱掉了身上的衣裳,跳进了一片清水之中。海壕里的水,已被六月的日头晒了整整一天,水也不深刚刚埋住腰眼,人泡在水里凉酥酥的,脚踩在塘底的青泥上软绵绵的别提多舒坦了。银子娃往下一蹲,只露出个头在水面上,两只手“扑棱扑棱”的像两条鲤鱼在自己的全身上下搓了个遍,她又解开了头发搓了又搓洗了又洗,这才站起来嘿嘿笑着,双手交错着护住胸膛勾肩缩背地细细地欣赏起自己的身体,十七年来她从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她的心“扑腾扑通”乱跳,猛然间,她又缩到了水里,只露出一双滴溜圆睁的杏眼在水的表皮,银子娃在水里就像一条鱼,鲤鱼,红嘴在水面出气……

整个苇子园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这时银子娃听见了远处有狗在咬,不远处苇园的埂路上似乎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动,热烘烘的,银子娃慌忙从水里窜出来,海壕边的浅水被她踩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她钻进了苇子丛,她的衣杉裤子就架在她头顶的苇子丛上……

这时候,一阵干咳声从苇子园里的小路上传了过来,紧接着又传来脚步声,除了吓得银子娃透不过气之外,也决定银子娃这一辈子的命运。“咳——咳咳,天呐,妹子,我可是啥啥都没看见吆。”说着,从对面苇子丛里的小路上瓷头瓷脑地走出来了个满脸黑汗的蠢笨男人。他双手捂着脸嘟嘟囔囔地说:“我只是听见水响动,没看见,啥都没看见。”银子娃气得浑身乱颤,她一边胡乱穿着衣服一边嗔嗔地问:“知道我是女人,还偷着看、还往前走?给你妈看男人哩得是!”

“咹,妹子,你甭骂,我找俺屋的狗呢……哥可是个本分人。

银子娃性烈如火三两下好了衣服,气呼呼地用指头点着恶声恶气地问:“本分你妈的逼哩!你说,你都看家啥了?”

“好妹子哩,我……我真的啥啥都没看见。

“呸,呸呸!”银子娃把衣服穿齐整了,瞟了一眼黑汉子蠢头蠢脑的样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说:“我,我日他妈今儿个碰着鬼了…….我,我的啥啥啥啥都叫你看了,我活着还有啥味气呢!我不活了……”说着从苇子丛里走了出来,一把撕开胸口的花衫子,冲着对岸瓷成了木头的黑汉子吼道:“——把你的狗眼睁大,你敞开看……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顾啥羞丑呢……你看你看……

吓得那黑汉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好我的妹子哩,哥过来给你跪下……你让哥给你当牛当马哥都认了,哥独独一个,穷得没胯拉,屋里啥啥都没有的……”说着,隔水给银子娃跪了,焦苦着脸哭凄凄地说:“妹子,我不是瞎瞎人,真的是找狗哩,我给你跪下了,你饶了我……你二老要是情愿,我就上你门‘扶桑棒’,给你家顶门立户’……

“放你妈的驴屁!”’银子娃骂了一句,她又骂着说:“瓷锤闷种……还顶门立户哩!你倒是把你喔贼式子看一哈,哼,哼。

“那你说咋办呀?”

“走!把你的担笼背上,到俺窑里……给我伯我妈说清,反正我不活了,看我伯我妈咋处置你这个龟兹怂,反正我不活了……”银子娃的脸都憋红了,黑汉底下头闷声闷气的应了一说:“对,对。”

一男一女,一后一前一声不吭地走,刚一过金水沟口的土地庙,银子娃扭过头在黑汉子的腰眼上戳了一指头恶狠狠地说:“记着!进了门见我妈叫姨。见我大叫伯。再就说我孝敬你二老来了。”黑汉忙点头说:“对,对。”

进了银子娃家的院子,见了俩老人,黑汉端端正正地站住了低着头说:“伯,姨,我孝敬你二老来了。”说着话,连肩上担笼都忘了缷下。也不知咋搞的,银子娃挂口没提“海壕洗澡”的事,她只说这是个原垴头的人,来咱这儿寻狗的,说话间眼睛笼着水光,粉脸涨红成了一个“火罐灯”,低下头不停地拿衣裳角捏狗耳朵。银子妈心里明白,银子伯只问了一句:“你屋几口人?你妈你大知道不?”那黑汉低下头怯怯地说:“我大我妈早都不在了,屋里就我一个……二台子上的丘寡妇就是我村人,她知道。”银子伯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嗯,嗯,能行,能行,我吃谋能行。”银子娃眼睛里的水光漾开了,照得满窑都是亮的。

不久,黑汉子就入赘到了银子娃家,他叫囤囤,是老原上的人,在金水沟做了个正儿八经的“倒插门”。囤囤勤快胆大、生性豪爽,说起话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放起屁来嘣嘣响,和银子娃恩恩爱爱。有天晚上,银子娃满面含笑抻了抻囤囤的耳朵说:“等咱娃落炕以后,我进城去给‘字号’人家奶娃,你说成不?”

……

“你可想清白——给东家奶娃可不能半截拉垮给人家娃断奶,女人家的事你不知道……你可就不能驴一样马一样……孕气一上身,人家东家就一个钱都不给了,再说,整个沟里的人就把咱笑臭了,连咱伯咱妈都没脸了。

囤囤和银子娃是新婚的扎角夫妻,你恩我爱、如胶似漆,心中只想见天日每在一搭,听了这话虽不情愿,嘴里没言语,只是支吾嗫喏了一下……银子娃以为囤囤不应允,揭开被子一脚把囤囤蹬下了炕,一边骂道:“去你妈的逼,你就不像个男子汉!”囤囤挨了个下马威,精勾拉胯的在地上站着苦笑说:“你看你看,我又没说啥么,你就……能行,能行!好我的拿拿哩,我知道,咱金水沟的日子都是这样过哩,人家行咱还有说的啥呢。

第二年清明节,银子娃生了个男娃,取名黑蛋,三个月之后,她丢下囤囤和奶娃子进城了,走进了侯家的门楼子。

马驹还没出月就和奶妈睡。银子娃盘腿坐在炕上给娃喂奶,逗娃娃叽叽咯咯的乐,还真像个月婆子。等到马驹出了月,奶妈把他抱到耳房的阳坡里晒太阳。在太阳底下,银子娃撩开大襟给马驹吃奶,还哼哼唧唧的唱,听着听着,马驹高兴得咯咯的笑,好像听懂了奶妈的话。银子娃不想让老爷和院子里的粗作看见自己的奶子,总是变戏法地支开臭男人的眼睛。可也有实在支不开的时候,马驹正吃奶时尿了,奶妈这就失急慌忙地把娃从怀里抽出来换尿布,这阵儿,奶妈露出了半个奶子,千不该万不该就叫侯老爷看见了,羞得奶妈满脸通红。侯老爷这人咋说呢?是个瞎好人,且男人都有点花花肠子,他心中一颤,便萌生了去奶妈屋里“看娃”的心思,吃罢晚饭,侯老爷丢下饭碗,就往奶妈耳房里钻。

侯家财大,可口丁却不够兴旺,大太太给生了个马驹,可两房小老婆却迟迟没有响动,人闲着,肚子也闲着,身子松泛了,她们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飘风凉话,有时还拿奶妈当出气筒。银子娃不管这些,她心直口快嘴不饶人,说起话来言鏒,就像撂刃片刀子,一生气她就眼睛瞪得大大的拿土话脏话骂房上的鸽鹁、骂树上老鸹和院子里的猫,两个小老婆气得翻白眼反不上话。

麻乎黑,老爷坐着洋车回来了,太太和两房小老婆一摇三摆的往上房走,一个个团头粉面像戏台子上的花旦。上房就像戏台子,灯影里穿梭着丫头子,打洗脸水的,换衣服的拿鞋的,不歇气的忙。一个粗作给老爷擦烟枪,那烟签子是银的,头发丝一样的细。而老爷一进院子,失急慌忙地不等放下腋下的马皮公文包,就往奶妈的耳房钻,嘴里说着:“先去把俺心疼蛋蛋娃看一下……可把我想坏了!”接着,耳房里传出了马驹咯儿咯儿的笑声,也有老爷进去后,马上闪出来的时候……那是奶妈在屋角尿尿哩。

吃罢晚饭,老爷推开碗说:“我去看娃出牙了没?”借故又要进奶妈的房子,哪知,房子门早早关了,老爷吃了个闭门羹,他自我解嘲说:“他奶妈,夜朝深里去了,劳了一天,你也该歇着了。”可隔窗听见银子娃对着马驹说:“碎马驹呀,你是妈的亲蛋蛋娃!”随即传来了马驹“咯儿咯儿”的笑声。

马驹的牙出齐了,也学会骂人了,又过了些日子,就趔趔趄趄地满院跑了。马驹的生性随着银子娃:胆子粗,脾气犟,长相也随着奶妈:脸黑,说起话来喜欢瞪眼睛,还跟奶妈学了不少原上的口曲。孩子大了,太太虽说高兴,可他看不惯马驹啥都跟着奶妈学。一天,全家人在上房逗孩子玩,太太指着笑着骂马驹说:“贫气、土包子……没家法!”马驹给太太脸上吐唾沫,太太笑得直不起腰。小老婆二红她爸来了,从院里过,老人家摸了摸马驹的头笑说:“哎吆,真是有苗不愁长,几天不见长这么高了!”二红见状,给马驹嘴里塞了个糖豆笑着说:“马驹呀,叫爷,快叫爷!”马驹唱起了奶妈教给他的口曲:“爷,爷,你上楼,我拿杆杆儿戳你牛……”把二红她爸臊搅的拧过身就走。

晚上老爷回来听了这话直拍巴掌说:“好、好,我娃添能耐了,给,给俺娃吃个糖!”

大太太每天早晨定时定点来看娃,银子娃也就把马驹近些时的“能耐”显摆给太太,太太只是听,不等听完就咳,咳咳咳,兴致来了还拉扯些两房“小的”的事情。侯家两个小老婆也是身不由己的苦寒人出身,有时间也去奶妈的耳房逗孩子玩,一来二去也说些心里话,无非是自家命苦,太太的不是和老爷的绯闻。

其实老爷也常来奶妈的耳房,他最爱吹自家的乌马长枪,差不多都是些坑蒙拐骗占便宜的本事。有时想入非非也动手动脚地想讨奶妈些便宜,银子娃也总是在这个时候就端马驹拉巴巴,只要一端,立马就有,不是屙屎就是尿尿,好像娘儿俩商量好了一样,老爷只好打着哈哈往外走。

侯家有规矩,早起,丫环、老妈子和粗作都必须收拾干净了目送着老爷出院门;晚上,还得拿眼睛看着老爷进门,只有奶妈除外。丫头子、粗作们也常常互嚼舌头,说些不酸不淡的话。

“哼!就跟给皇上奶亲孙子一样!”

“怕跟主家有交葛不清的事呢……有麻达哩!

银子娃脾气犟,她逮着了风声可不依了,啥话不说,收拾好包袱行囊就要走。大太太一见,硬是说两个小老婆指使下人支的码子,她恶狠狠地站在上房台阶上骂:“臭婊子……还搜事成精了……打狗还得看主儿家!”自此,一家人再也不吱声了。

侯家是老西安的旺门,历朝手上都有当大官的,还曾经出了两个驸马爷,俨然是皇亲国戚,飞云巷的老辈人传说,侯家三月三祭祖喧腾风光的比城隍庙会还热闹,不光贵为皇亲的儿子和贵为公主的儿媳回府跪拜,甚至皇上亲临走亲家也是常事,那些府台县衙小官全都是孙子。可到了清家手上,是一窝骑马射猎的人掌了朝政,侯家人不但不能风光,且在一夜之间几乎被朝里差来的夺命官灭了门,抄的一个不剩。惟一幸免的是侯家二十二代祖——侯怀德,是他那天出城看他奶妈去了,是奶妈一家成全了侯家这一门香火。再后来在二百多年清朝手上,侯家人一代一代都雇奶妈子,且不贱待奶妈,到了民国也就成了侯家的家规家训,所以,银子娃也就自然而然地“坐了上席”。

奶妈银子娃不管这些,她只依照她妈给她教的——也是金水沟人的传统,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奶妈,在她的心里,总有一种东家是托孤在咱怀里的感觉,我该誓死护主,她常这样想。银子娃虽说手粗、脚大、脸黑、说话不饶人,可却是菩萨心肠,她常常坐在炕头,用好听得不能再好听的口曲哄着孩子入睡,有时也把侯家的往事讲给奶娃子听,时而悲烈壮怀,时而肝肠寸断,时而愁肠百结,大户人家怎肯请一个哑巴做娃的奶妈呢。

人说“偷着吃起香”,侯家老爷就有这个毛病,就是喜欢和够不着的女人往一块凑,他一心想跟银子娃在一起说说笑笑、讨些便宜消遣消遣,可每一次都叫银子娃有意无意地支走了。一天下雨,老爷没去上班,转着转着,踅摸到了奶妈的耳房,一看马驹睡着了,就一屁股坐在炕边上,便搜肠刮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银子娃拉起了侯家的旧事。

“他奶妈,你猜猜,俺们侯家人为啥人老几辈能吃香的喝辣的,历朝都有当官的?”

银子娃眨了几下自己大眼睛笑说:“为啥?你侯家怕是占着吃香喝辣的脉势哩,再就是你侯家的种好么!”她把个“种”字念得愈外的响,说罢,她把针线笸篮拉过来取出还没纳完的鞋底子一锥一个窟窿,“刺啦刺啦”地纳开了鞋底。

“都错了!给你说,那是我院子的水好!俺侯家的水井是西安城里一品一等的好水。”

银子娃低头不语纳鞋底,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说:“水能有多好?粗作下人吃的还不是这个井的水咋还是粗作下人?给你说,俺们沟里的水那才真正叫好,从荻花原的最高处的石头缝里流下来的,只怕是百儿八十的里程,到了俺金水沟底就歇下了,不流了,算命先生说是俺金水沟的脉势把水母给留住了,要不,咋能叫金水沟!”

老爷撇了撇嘴鬼迷日眼地笑说:“哈哈,别听算命的胡囔囔咧,那伙子混吃混喝,有好日子过还能出来算命?皇上是天,俺侯家是摘星的、拱月的,祖辈当官、做驸马,睡觉搂的都是皇上的女子……

银子娃不服气地说:“咋,皇上的女子也是个女子,也得嫁汉,也得开怀生娃!你侯家的人再有钱官再大,把奶妈还得叫妈……

一句话,把老爷呛窝干了,起身就走,苦笑着道:“唉——嗐嗐……把他家的,拿我姓侯的在外面一言九鼎、人见了都点头哈腰的人,今儿个栽在了你这个当奶妈的手里了!服咧,服咧……”说着一边摇头一边走出了耳房。

银子娃却像一尊菩萨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抿嘴笑,同时也不由产生了一种满足得意的感觉。

有一天快到饭时了,银子娃忽然一阵高兴,想去上房给老爷太太跟前显一下“马驹自己会穿马甲了”,她才准备踏上青石台阶,马驹却站在那儿不动了。她低头一看,马驹正冲着大门口喜眉笑眼的笑呢,一双喜悦的眼睛里溢满着小孩子对人世间的亲善。银子娃回过头也往街门口看去……银子娃呆了,泪水挣脱眼眶,哗哗的直往下流,她扔下马驹尖声地叫着:“黑蛋,黑蛋,我的娃呀!你看妈来了——”疯了一般向大门口冲了过去。银子娃的声腔里透出了一种悲怆和凄厉,惊得老爷太太往街门口看,一屋的粗作丫环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计。

街门口,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怯怯地躲在拴马桩后边,探着小脑袋,睁着小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银子娃。银子娃一阵风般的跑到门口,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用满是泪水的脸颊贴在了黑蛋的小脸上小声地问:“黑蛋,我娃不认识妈咧?”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一个黑汉子木木呐呐地站在一边嘿嘿地傻笑,这人正是囤囤,他拍着黑蛋说:“嘿嘿,黑蛋,这是你妈,快叫妈些!”再看他的脚底下,是一个柏木笼攀的半大青竹笼,上面盖了个破草帽,一只公鸡的头从破草帽边伸出了个脑袋,神气地向四周望着,还“呜——呜——”的叫了几声。

银子娃含着眼泪抱着黑蛋,喜眉笑眼地进了上房给老爷太太说:“东家,这是我娃,叫个黑蛋。”又回头指着囤囤说:“这时我男人,名字叫囤囤……”一手把臊成了红脸关公的囤囤往老爷太太跟前掀:“囤囤,怕你也该叫东家吧……

囤囤是山后头人,一辈子住的都是窑洞,头一次进城,还没见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场面,他摸着自己的光脑袋傻傻地笑着说:“嘿,嘿嘿,东家,来也没啥给你拿,捎了俩公鸡,还有蛋……”老妈子走过来揭开竹笼上的草帽子,下面是两个红公鸡和几十个鸡蛋,囤囤两只手在裤子上来回搓着,只是个傻笑。老爷笑了说:“瓷在门口干啥呢,走,还不进去屋里坐!”说完老爷拧身进了屋,粗作和下人也都一窝蜂地跟着老爷进了屋。

银子娃走在后面,回过头问囤囤说:“咱妈咱伯还好?”

囤囤有些不自在脸一红说:“好!”没想侯家是四合院,囤囤瓮声瓮气的这个“好”变成了一大堆声音。银子娃没叫囤囤去上房,一把拉着他进了自己住的耳房,劈头劈脸地就是一顿黑骂:“你做啥来了?挨刀呀得是!你要来也不捎个话,也不把你喔衣裳换洗一下,把你喔头剃了,瓜不唧唧的……你不嫌臊我还嫌臊……今黑你就睡到柴房里去……

银子娃本身说话声就大,没想到让站在上房台阶上的老爷听了个准,老爷笑着说:“娃他奶妈,再不要难为自家男人了,人家大老远地来咧,我东家都没说啥……你叫人家睡柴房!这话再传出去了,那些杂嘴子还不拿唾沫把我淹死了!吃了饭叫他奶大在城里好好转转,把南北二院、钟鼓楼、亮宝楼也看一哈。马驹今黑睡我这儿,囤囤就睡耳房!”囤囤听了乐滋滋地心说,这东家有啥说的呢,遇着这样的东家还不烧了碌碡壮的香咧。这天晚上,一家三口住在耳房奶妈的炕上,人说“新婚不如久别”,除了小黑蛋吃饱喝胀也和马驹玩累了,一觉睡到了天明,而囤囤和妻子银子娃一夜都没歇好,疯张美了。

就这样留宿了两晚,第三天一早,囤囤背着小黑蛋回去了。走时,竹笼里装着老爷太太给银子娃二老的衣裳,还有一顶雪青色的老式旧毡帽,还没等出城门,囤囤就把毡帽扣在了头上。还日眉带笑的问黑蛋:“你看大咋向,像东头你财东伯不?嘿嘿。”

“好贼的势!”小黑蛋今个也被他妈收拾得像个小少爷,浑身上下都是马驹的旧衣裳,额头上也像马驹一样,用胭脂点了个血红的魁星。他抬起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小嘴一撇,也学着他大的口气骂道:“好贼的势!去日你麻(妈)去!”这是他昨天跟马驹学的, 囤囤只是个嘿嘿笑。

侯家院里多了两只公鸡,天不明就呜呜的打鸣了,鸡一叫,老爷就起床了,洗涮一毕,就去城门外的“黑虎拳社”练拳了。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小老婆二红掀开窗扇子,对着奶妈的耳房喊道:“娃他奶妈,你倒是叫鸡甭叫了行不!人还睡着呢!”她早都不满银子娃了,恨自家男人把一个下人奶妈子捧得太高,早都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了。银子娃正在给娃喂奶,对着窗子嘟囔着说:“鸡又不是个人,再说这公鸡叫鸣、母鸡下蛋是天生,谁能管了?”

小老婆一听这话,以为奶妈在讥笑挖苦自己不生娃,她气不打一处来,只穿了件睡衣掀开门帘冲着这边骂道:“哎哟哟——这垢痂还成了肉了,主家还叫下人给拿住了!不就是凭你胸膛上那个奶头子哩么!记着,猪呀、羊呀都有哩!”

听二红这话中有话,银子娃一下子被惹躁了,这人生就个倔脾气,气急了天王老子都不怕,她把马驹往炕上一撂,走出房门圆睁双眼,虎着脸对着小老婆二红啐了几口:“呸呸呸!把你麻日了!联不上男人咧拿我出气呢,驴日的欺负俺下人哩……”说罢,放声大哭,疯了一般拿着个笤帚骨嘟出了房门,抬脚就踹小老婆房门,二红连忙把门关了,马驹见状也一摇一摆地跟在后头,手里拖着一把黑火钳子过来搭伙砸门。

“吱咛”一声上房门开了,太太看了一会儿走过来,喜眉笑眼地冲着马驹笑说:“哟,你看我娃多有能耐,都知道给她奶妈拿火钳子咧!”说罢一边给奶妈擦眼泪一边说:“他奶妈你也太那个了,没见过个啥!狼都敢撵还叫狗给吓住了?”说着朝小老婆房门啐了一口:“啥货嘛,还凶哩,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有本事你也抓个带把的!”

“呼啦”一下门开了,小老婆拿了根鸡毛掸子冲出来了,她不敢惹太太,把一腔的怨气都聚在了银子娃的身上:“狗日的下人还翻了天咧,这还有王法没有?”太太上前挺身一挡吼叫道:“你只要敢动一指头,我马上给你上家法。”听了“家法”这两个字,小老婆挥起来的手僵在了空里,木头一样立在院里,不知该怎样动作。

银子娃听了“家法”二字也愣了,他拿眼睛看了一眼四周围着的粗作和老妈子,那些“下人”们用眼睛暗示她,狠狠地打。可当银子娃把拳头高举起来就要往下擂时,她一看小老婆伏在门框上嘤嘤地抽泣,没告饶,只是个哭,银子娃的心忽然一软,站起身来,一把拉着马驹进了耳房……

这天晚上,银子娃哄马驹睡觉唱的是新词:“财东家,真个瞎,你把下人给的扎,拿言语,把人压,拿锤头,打奶妈,奶妈出城回老家,男人亲的像金疙瘩……”夜深了,奶妈还在唱,唱着唱着,银子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尖利得就像被蝎子蛰了一般。马驹醒来了,“哼哧,哼哧”了几声之后,也抱着奶妈哭了……

自这以后,不知怎的奶妈没奶了,奶妈的乳房鼓鼓的,可马驹咂不出一滴奶水。掐指算来,马驹三岁多了,该断奶了,银子娃也该回金水沟老家了。

这天早晨,银子娃把头梳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头上还打了生发油,脑后的发髻上别了根二寸长的银簪子,牵着马驹去与太太和两个小老婆道别,就像啥也没发生似的,她和两个小老婆嘻嘻哈哈地说笑。银子娃要走了,按照老规矩,太太压着马驹的颡对奶妈行了跪拜礼,银子娃四年的身价侯家老爷给他换成了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她装在身上,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侯老爷叫了两驴车,银子娃提着个马提笼坐在车上,背着包袱在侯家粗作下人的簇拥下走出了侯家的大门,不知怎的,就要走出巷口时,忽然,马驹哭着叫着撵了上来,挡在了车子前面硬是不让走。银子娃忽然鼻子一酸,连忙下了车蹲下来,把孩子紧紧地搂进怀里脸贴着脸,眼泪涔然而下流在了马驹的面颊上,好久好久……

终于,哭闹着的马驹被人抱着回去了,银子娃站住硬了硬心上了车,离了巷口,出了东门,下了十里坡,过了浐河渡,再走两个时辰就到老家了。银子娃用手捏了捏腰里的银票,心里美滋滋的,望着莽莽苍苍的古原,那儿有金水沟,有自己的家,还有他朝思暮想的囤囤、黑蛋和自己的爹娘。猛然间,她不由心里一阵酸楚,三年呐!她不能和自己的儿子、父亲母亲还有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衣襟上……可她又一想,人家金水沟人老几辈都是这个样子样,没有苦哪来的甜!这三十两银票,拿回家在荻花镇的银号里就能兑出白花花的银子,除了能置十二亩好地外还能买一头犍牛,日子再也不是以前日子了,丈夫囤囤也能挺起胸做人了,想到到了囤囤,银子娃不由脸一红,心跳得“扑通扑通”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忽然有一条消息传到了飞云巷,说是银子娃死了,尸首是在海壕里发现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银子娃在城里住了几年,也学会干净了,一回到家就把屋里屋外里打扫了个干干净净,第三天又提了一大笼破旧衣物去到海壕漂洗。当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坡路到得海壕边时,一阵阵噼噼啪啪的捣衣声和几个妇女放荡的笑骂声隔着芦苇,随风传来。

“吆吆吆!你看六姐(关中人对妇女的称呼不叫名字照娘家排行)张狂的喎劲儿,得是栓狗回来了,今黑好事在那儿等你哩,娃,着不得急,太阳还高着哩!”

“快避快避!”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撩水声一个尖嗓子的妇人笑骂道:“皮干、皮干!就你皮干,栓狗回来了,就是回来了,眼红了得是?是这,我今不回了,让给你,你睡我屋去!哈哈哈……

“没见过栓狗喎黑驴毬,呸!我还嫌恶心!哎——你可甭说,咱村有人去哩!”

“谁?”

“谁?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二台子上的丘寡妇么!囤囤一去瓜庵子,她就跟着去了……

“就你逼话多,不说话得行?听说银子娃回来了,这话传到她耳朵咋得了呢,打住!”

“这事金水沟的人谁不知道?自从银子娃进了城,喎俩就勾搭上了,我家栓狗亲眼见的。”

这几个妇人的闲言碎语被银子娃听了个一清二楚,她顿觉眼前一阵发黑,手中拿着东西散落了一地,“扑通”一声跌倒在了苇园的盘道上,眼睛像酒盅一样瞪着,张大嘴巴胸口一起一伏出着粗气……直到那几个妇人发现之后把她扶着掖着送回了家……

第二天,银子娃走失了。

第四天,人们在海壕里发现了银子娃的尸体,就是当初她洗澡遇到囤囤的那个水池,已经泡得不像样子了,在场的人无不顿足叹息,陪着流泪……装殓的时候,人们发现她一只手还紧紧地攥着,攥着那张她整整用了三个年头当奶妈换来的银票。

    2019年5月

作者简介:阮班鹤,1949年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退休后致力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他深谙关中民风民俗,被著名文学评论家称为“民俗专家”。以哲人的思维,智者的目光,史诗般的笔触,承载着厚重中华文化和关中风情的长篇小说《西风怀人》于2011年陕西省作协为出版,其举办了作品研讨会,并见诸于《陕西日报 》、《陕西文学界》和《文化艺术报》。其长篇小说《西风怀仁》刊于《凤凰读书网》。第二部长篇小说《声闻于天》2018年3月27日与读者见面,此书被陕西新华出版集团太白山文艺出版社授予为“西部文学经典典藏项目”,再次加印发售,广受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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