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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之后,乱世佛灯

 王清茗 2020-06-03

 随 我 行 走 山 西      许 你 万 里 荣 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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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五百强盗为祸世间,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官府派重兵征伐,在艰难的战争后,才将五百强盗悉数捉拿。
官府对这些不臣之民非常痛恨,剥去他们的衣服,施以酷刑,剜去双眼。这既是对他们犯下了大罪的惩罚,同时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引以为戒。五百强盗半裸着身体、披头散发被押上刑场,他们遍体伤痕,痛苦不堪地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们手持尖刀利刃硬生生地刺向他们双眼,每一个强盗都必须接受眼睁睁看着自己失明的痛苦,心理的哀默远远大于肉体的折磨。
血光迸溅,天昏地暗,观者丧胆,闻者心惊。
五百强盗变成了五百盲人。惩罚并没有到此为止。失明的他们被放逐到人迹罕至的深山野林。这里野兽出没,荆棘遍地,衣食无着,栖身无处。面对这样的遭遇,他们的悲愤绝望难以自抑,狂奔乱跳,发出撕裂人心的悲嚎。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绝望之际,佛听到了他们发来的救赎和忏悔,黄金力士将灵丹妙药吹进了他们依然渗着鲜血、干瘪的眼眶中。奇迹发生了,五百人重见光明,拜倒在佛的脚下。
佛说,人生在世需要历经无数劫难,但只要能隐恶扬善,终究会脱离苦海,进入极乐净土。行善还是作恶,因缘果报丝毫不爽。想离苦得乐,从此就需革心洗面皈依佛门,消除业报赎清前罪,得到真正的心灵快乐。
五百强盗皈依了佛门,成为释家五百罗汉。
西方有神,名曰佛。佛者,智慧也,看破放下清静平等,正觉慈悲自在随缘。自汉明帝时期白马驮经佛教东传以来,被东方世界的宫廷和市井迅速接受,成为政治教化重要帮手和衡量道德水准的基本标尺。经过四百年的不断沉淀和持续发酵,在混乱不堪的东晋末年、五胡十六国空前五浊恶世中被升华到空前的高度,以安抚彷徨和失落的灵魂。
“五百强盗成佛”的故事在当时上层广为流传。五胡十六国期间,平均每十一年便会有国家灭亡,正史中记载的五胡78位皇帝中,被弑被杀者几近一半,其中慕容家族的西燕,因为家族矛盾,十年间换了七任皇帝,善终者寥寥。皇帝自危的时代,佛经总极乐世界成为唯一可以向往的方向。

于是,《五百强盗成佛图》被永远地定格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敦煌,五凉文化缔造者、前凉奠基人张轨治下小郡,霍去病西征、张骞通西域时不起眼的经行处,在五胡年代却成为重要的边贸重镇和文化的交汇点,高僧云集,名家如流。繁盛的汉家儒学与佛教文化的输入,同时存在于凉州大地上,经声佛火与天地雅言合奏响人间最瑰丽雄浑的华章。

首先到来的是西域龟兹国(今新疆库车)鸠摩罗什。前秦宣昭帝苻坚建元二十一年三月,公元385年,威震西域的吕光引军东归,七万虎狼之师,五千铁骑、万匹骏马后是浩荡的两万只骆驼组成的庞大运输队伍,驼峰上除了西域的珍奇异宝外,便是无数佛家经典。

漫天黄沙,半个太阳。吕光大军铁壁合围中,鸠摩罗什心无旁骛闭目诵经。这位离红尘最近的绝世高僧,出生显赫,父亲是天竺宰相,但在鸠摩罗什毅然辞去官职,四处游历探寻佛道禅理。后来与龟兹国公主联姻,生下鸠摩罗什。七岁时,鸠摩罗什便随母剃度出家,从此皈依佛门,每天背诵三万六千偈颂,传说为佛舍利转世。
吕光邀请鸠摩罗什东去,是因为东方需要对佛教有着全新的认识和系统性整理。由于丝绸之路的开通,东西方文化开始了历史上第一次交汇贯通,一批专门从事翻译人员开始以职业身份登上历史舞台。除口语外,尚需熟悉中原与异域语言者完成书面翻译工作。鸠摩罗什凭借对多种文化的深厚认知和积累成为不二人选。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前秦国都长安。随着五胡战乱,西汉起设立的西域都护府早已湮没在战争的阴霾下。二十岁就一战成名的吕光被苻坚派去打通河西走廊,并迎回“名传西域、声闻中原”的鸠摩罗什。
荒凉的西域腹地,却有着饱满的宗教生态,这是苻坚、吕光以及中原人士难以置信的现实。成年后,鸠摩罗什返回龟兹,在那里广习大乘经论,讲经说法,成为中观大师,名扬西域三十六国。在西域,相貌英俊、翩翩倜傥的鸠摩罗什是民众的精神领袖和道德遵循。他曾发誓,三十六岁青年前,不会因色而破戒。也有罗汉言,鸠摩罗什不破戒,众生皆佛陀。
把鸠摩罗什放在中原乱世中,便是定海神针,不仅是吕光的梦想,更是苻坚的梦想。这一年,鸠摩罗什四十一岁,正是一生中从精力到智慧最为旺盛的年龄,他对吕光说,西域“凶亡之地,不宜淹留,中路自有福地可居”。连佛都认为东土是福地,在劝说将士们放弃西域安逸生活之后,吕光开始了漫长的东归历程。
可惜吕光再也没有回到他朝思暮想的故乡,而是永远的留在了凉州。返程的第二年,前秦苻坚就被姚苌弑杀,前秦灭亡,后秦立国。吕光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三军缟素为苻坚哀悼后,也自称使持节,督陇右河西诸军事,建立后凉政权,年号太安,鸠摩罗什也留在了凉州,这一住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间,前秦、后秦先后发动了两次战争欲将鸠摩罗什抢至中原,直至后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后凉灭亡前夕才被迎至西安草堂寺,“茅茨筑屋,草苫屋顶”,系统地翻译佛经。这期间,竺法护、竺佛念、宝云等一批翻译先驱纷纷拜至鸠摩罗什名下,一时间,“三千弟子共翻经”。
鸠摩罗什文笔俊秀、思维敏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名句就出自鸠摩罗什翻译的《心经》。鸠摩罗什以在凉州养成的积累,将源自印度的佛经,与汉语巧妙地结合,在义、音两方面,尽善尽美,炉火纯青,大部分成为中国佛教各宗派立宗的经典依据,而他所创造的词汇,大大地丰富了我们汉语构成,烦恼、苦海、未来、心田、爱河,文字的动感成为精神的追求。
当然,自鸠摩罗什起,凉州城每年五月十三日莲花山水陆法会保留下来,政教合一的西凉文化让更多的僧侣趋之若鹜,在鸠摩罗什走后,昙无谶和昙曜迎着朝阳走进了北凉皇帝渠蒙逊的视野。
渠蒙逊是从儒学中走来的,以张掖弹丸之地,不仅聚集了刘昞、张湛、索敝、阴兴、宗钦、程骏、程弘等一大批著名学者,还修建了汉人陆沉观,对中原文化进行深刻反思,并在各种宽容政策下,使北凉呈现出“文武咸悦、百姓欢乐、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

昙无谶来到凉州的时候,带去了刻于桦树皮上的一部古老佛经《涅槃经》。昙曜来到凉州的时候,带去了禅修。为了经卷的存放和禅修的清净,在沙漠和戈壁缓慢而凄凉的长河落日中,从天梯山到三危山,造像和石窟开凿的叮当声持续了千年之久,儒家文化与佛教文化如同两条汇聚的河流,开始了它们最初的彼此探索、琢磨、交融与激荡。
然而此刻,东方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却在灭佛。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灭佛政府行为,与后来的北周武帝、唐武宗和后周世宗灭佛共称为“三五一宗灭佛”。从白山黑水中走出的鲜卑人,贪婪地全盘吸收了中原文化,把自己的历史完全割裂,把传统地儒学作为政治教条,为了以中华正统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胡”或“戎”成为皇权最高统治者深深的忌讳。
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五年,公元444年,拓跋焘下诏:“愚民无识,信惑妖邪,私养师巫;挟藏谶记、阴阳、图纬、方伎之书。又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孳。非所以一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包括佛教在内的阴阳五行等各家在北魏的军事政治压力下沉沦: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并限期交出私匿的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
第二年又发生了一件事件,更坚定了拓跋焘灭佛的决心。刚刚统一北方的北魏政权,就遇到胡人盖吴率十万在三秦之地的起兵反抗。一身戎装的太武帝拓跋焘全力征剿,用了两年时间才将大军驻扎在了长安。不料一座寺庙内发现了大批军械,沙门或许与盖吴勾结造反,盛怒下,全寺僧众全部遭厄。
事态的升级超过了佛家的想象。在佞臣崔浩的劝说下,长安僧众全部屠戮,天下经像全部焚毁。太武法难期间,“一境之内,无复沙门”。崔浩是拓跋焘笃信道教的推动者,继承了汉末张陵、张衡、张鲁创立传承的五斗米道核心,又在前人基础上儒家学说和佛教经律论及斋戒祭祀仪式吸收进来,形成道教仪式的雏形。
拓跋焘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汉文化,鲜卑需要用这种汉文化来改造和重塑。于是拓跋焘在平城东南建立天师道场,自称太平真君,并亲受符箓,兴建静轮天宫,奉祀太平真君,改年号为太平真君,从此成为道徒。
就在这样的血光之灾中,昙曜带着他的天梯山石窟的开凿团队,毅然决然地向东进发,走到血雨腥风的北魏国都平城。佛法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昙曜来了,在鲜卑人的刀枪林立的世界中,一往无前。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
而此刻,与北朝佛法蒙冤相反,南朝的佛教开始兴盛。承接着东晋的传统,宋、齐、梁、陈四朝皇帝和士大夫们大多笃爱佛教,使“江东佛法,弘重义门”,除了翻译佛经、义理佛法外,还大型寺院,形成了“北方石窟、南朝寺院”的格局,唐人杜牧感慨,“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据统计,宋代有寺院一千九百十三所,僧尼三万六千人;齐代有寺院二千零十五所,僧尼三万二千五百人;梁代有寺院二千八百四十六所,僧尼八万二千七百余人;后梁有寺院一百零八所,僧尼三千二百人。陈代有寺院一千二百三十二所,僧尼三万二千人。
寺院的修建,使东晋贵族间的精神信仰变成了大众的意志。随着永嘉之祸和中原陆沉,不少名僧士族避乱江东,在江左一带传播佛教,这些僧人多与东晋统治者关系密切,与士大夫交往频繁,麈尾清谈,冶游诗赋,清谈玄学性的佛教蔚为风气。帛尸梨密多罗、康僧渊,康法畅、竺道潜、支遁、竺法义、干法兰、干法开、干道邃和慧远等著名僧人开坛讲学,又使江南风气为之一新。
南朝佛教在梁武帝萧衍时达到全盛。与拓跋焘相反,梁武帝由道教转而佛教。天监三年四月初八,公元504年,佛家一个难以抹去的日子即沐佛节,萧衍率僧俗二万人在重云殿重阁,亲制文发愿,弃道归佛。在位四十八年间,梁武帝四次舍身出家,平生著作和传习的佛家经典有《大涅盘》、《大品》、《净名》、《大集》诸经的《疏记》及《问答》等数百卷。
对佛家的另一大贡献,便是依据《大般涅槃经》下令全国僧侣必须食素,至此,戒杀成为沙门五戒之首,全国宗庙祭祀也已面食或者面制品代替三牲。萧衍此举的目的源于忏悔。皇后郗氏贤良淑德,可惜不信佛法,萧衍还是梁州刺史曾诋毁三宝、残杀生灵,为此不寿而亡。萧衍讲,曾梦到郗氏堕落畜生道为巨蟒,苦不堪言。郗氏希望看在夫妻情面上,开道场法会超度。传说郗氏仗佛力而脱离蟒身,化为天人,现身空中,感谢萧衍而去,这段历史佛家公案名曰“梁皇宝忏”。
南朝对佛教的继承和发扬有着必然的原因。西晋式微、北方中原地区经历二赵、三秦、四燕、五凉及夏、成(成汉)等十六国的战争蹂躏,东晋政权又无力收复中原的时候,社会思潮开始对中原固有的文化进行深刻检讨,认为经学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对社会进行有效改良。在礼教体制受到认知极大的挑战时候,社会也亟待一个新的解决方式以求安定团结,饱受连年战乱带给民众难以磨灭的伤痛,也需要一份巨大的人文关怀去抚慰。
佛陀的出现,契合了当时社会所有阶层的需求。特别是经历了汉、魏、西晋的早期传播之后,汉传佛教逐渐摆脱了比附黄老等中国固有义理的窠臼,进入独立思考、自由阐释的新阶段。随着统治者的发现并变为自觉行为后,使佛教的发展获得了肥沃的土壤,从而形成了中国佛教发展的第一个高潮。
这个重要节点或者说江南寺院的兴盛,以至于鲜卑人、北齐神武帝高欢都无不羡慕:“江东复有一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因为佛教的兴盛,使不同民族产生了共同的心愿,中华文化也在沉痛的反思中逐渐复苏,为隋文帝杨坚终结自永嘉之乱开始长达374年的民族大分裂奠定了人文基础,也迎来了充满活力与开放气度的大唐。

然而,在敦煌等处佛窟开凿方兴未艾之际,北方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对佛教的禁锢中。一身佛衣的昙曜站在平城街头,无所适从。整个北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从凉州到平城,风尘跋涉五千里,昙曜没有想到再回去,此刻为北魏和平元年,公元460年。
“闪开!”宦官们皮鞭无情地落在昙曜身上。昙曜纹丝不动。
“不要命了,皇帝今日出行。”宦官们就要拔刀相向,昙曜依然纹丝不动。官宦们急了,在全国灭佛禁令未除的情况下,京师居然有僧侣出现,皇帝见到,或许很多人头就要落地了。
但是已经晚了,拓跋濬的车驾已经来到了昙曜身边,中间驾辕的良驹一口咬住了昙曜的袈裟。
“马识善人”。机缘巧合的风云际会改变了北魏王朝的国家理念和意识形态。昙曜被北魏文成帝拓跋濬任沙门统,统管佛教及其兴佛“复法”事宜。
就在这一年,平城西面武周山下,击碎岩壁的声音划过了昏暗的北魏天空,变成石破天惊的文化巨响。从此云冈石窟与中原北部的浩然气脉相连,一千六百年间恢弘壮丽。

(注:本文为《故纸堆里话权谋中》的一篇,因为字数所限,所以标题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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