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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高僧:爽约在百年相望里

 梦想童年594 2022-03-20

1、释道安



335年,正值后赵的石虎篡位夺权,迁都邺城(河北临漳)之时,二十四岁的道安也来到邺都。他虽然只是个刚刚受戒不久的和尚,但已入寺出家十二年。他到这个三国故地、六朝古都,就是来寻找高僧的。

可是他黑他丑,很少有人愿意接受他。他奇人怪相,左臂有块一寸见方的皮,用手一触就上下活动。他的肘关节处有一块方形胎记,看上去像是一块图章。这般奇异的相貌,其中所潜伏的佛缘和玄机,只有高人才能看破。在他刚踏进佛门时,僧人们都不愿收他为徒,他只能做杂役。高人在哪里?他需要学会忍耐和坚持。好在,他有这个潜质。

道安的家庭,还算有些儒学根基。但自幼父母双亡,他成了孤儿。按乡下陋俗论,这孩子命硬,克爹娘败家业。但要按孟子的看法论,这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不幸,都是上天的刻意。面对太多的不幸,更多是要有足够的信心。苦命的道安只好被寄养在外家,有个孔表兄教他诗、书、礼、易、春秋,七岁的他竟然能过目不忘,而且还通晓大义。孔表兄不禁感慨:一个人竟然会这样生不逢时。

这是一个很宿命的感喟,连道安也这样认为。但是,他想坦然面对。命运的安排,也许自有它的道理。在这一点上,他要比孔表兄看得更远看得更开。孔表兄不是看破他的高人。看破道安的人,还需寻找和等待。

四世纪的北中国,战火纷飞,民不聊生。道安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不得不离开孔家,踏入佛门当了和尚。当然,他不是来寻找高僧的,是来寻找生计的。那一年他才十二岁。但是他黑他丑,僧人们只知道他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却不知道他还有一肚子的诗书脏腑。他们只让他干一些粗活杂活,把他当杂工使唤。一晃就是十年,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嘀咕那句话:一个人竟然会这样生不逢时。

但这十年的磨练修行,让道安看明白了很多事情,也琢磨出了很多道理。他找到师傅大胆地说,请给我受戒吧。师傅看着他说:你还没有正经念过经呢。道安说,我已经可以背诵《般若经》了。师傅这才发现,道安是一个内秀超常的奇人。他给他受了戒,开始给他传授佛教经典。大乘《般若经》讲本无、讲忘我、讲尽性,跟当时的玄学有很多相通之处。如同少小学习《五经》让他受益终生一样,这部《般若经》也让道安受益终生。

两年后,这位没有留下名号的师傅,异乎寻常地发现,在不久的将来,道安才是一个了不起的高僧。他对道安说,你将来的佛学修养远在我之上,我不能误了你的前程,你还是另选高僧吧。至此,命运安排的合理性,开始初现端倪。行文至此,我们也许才可以称呼他为“道安”了。二十二岁以前的他,我们只能用“道安”来指认他。二十二岁以后,他用“道安”开始书写一段不平凡的人生履历。

于是,一个或将成为高僧的道安,踏上了成就高僧的旅途。他的选择是邺城。这是一座千年古都,当年曹魏在此建都,此时也是后赵的国都。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选择。但对于邺城来说,似乎显得无足轻重。因为无论如何,厚重的历史让邺城的城府太重,它没有感觉到道安的到来,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轻”。

毫无疑问,邺城的眼界不同一般。它让道安的寻找和等待,全然改变了方向。从此,道安成为被寻找和期待的对象。因为邺城有个高僧叫佛图澄,他指着道安问众僧,这个年轻人是谁的弟子?谁愿意收他为弟子?他身边的师傅们都摇摇头,没有人回应。佛图澄说,这个人做谁的弟子,就是谁的佛缘,我愿意收他做徒弟。行文至此,我等不妨稍作冷静处置,即便是挤掉一些夸张的水分,依然会惊异于佛图澄的远见。尽管从讲故事的角度,可能给人的感觉是,这个情节太过老套。但是,打破常规看人育人用人,从来都不落俗套。尽管他已多次与这个年轻的僧人,进行了多次的交谈,已然判断出道安绝非等闲之辈,纯属可造之材。我们也依然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介绍他出场。因为佛图澄毕竟有一双识人的“慧眼”。我想说的是,这是一个高人发现高人的故事。道安遇见了佛图澄,一个寻找高僧的故事,突然发生逆转,演变成一个成就高僧的故事。这是我要讲好道安的故事,必须得强调的一个细节。

十四年如一日,道安师从佛图澄潜心学佛。这期间,他的天资聪颖让他脱颖而出,他已然可以代表师傅开坛讲座。已然有人开始跟他出家,请他讲经,约他辩经。他的远见卓识,促使他眺望到了佛光普照的一角。他已然看见了那座矗立在佛国的巅峰,他已然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现在所需要的,必须是一次无畏地攀越。他已无需等待,但他还得继续找寻。他的那些奇特之处,也开始变得神秘起来。他被尊崇为“印手菩萨”。

一切的朝向,都通往佛国。但那是一个需要彻底打理的世界。自汉明帝白马驮经,佛教传入中国近四百年来,大量的佛教典籍,译者都不留名姓。译著水准参差不齐,质量也良莠不分。很多译文相互矛盾,彼此打架,理义想去甚远。再就是礼佛的规矩,僧侣的戒律更是残缺不全,混乱不堪。匡正经义,规范戒律的打算,在道安的心中,已然盘算了不知有多少回了。他要把当下佛教界的乱象捋一捋,捋出一些规矩来,捋出一些章程来。否则,连僧人们都走不出迷津,又怎能去超度众生?雾里看花太过迷离,水中望月更觉虚幻。谁来引导“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迷津,谁能点破“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超度。于是,他决定论道飞龙山,为佛教改制破题。

道安说:安世高等先达们,对佛教大义的推究,大多都不合情理。我等应甄别是非,拨乱反正,匡扶正义才是。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道安要干什么?这不是在否定先贤吗?僧光呛白道:先师们的是非对错,岂是我等敢下妄论的?我等只管按照推论分条析理,认真去做才对。

道安轻轻抬起手来,静静地停放在眼前。他说:弘扬教理,就要让人心悦诚服,真心向佛。你听这宣扬佛法的鼓乐,嘈杂混乱,怎能让人一心向佛?怎么就不能搞清孰先孰后?

事实胜于雄辩。道安说的就是事实,众僧一片缄默。道安接着说:匡正佛学正义,当是我辈的责任。正本清源,就是为了继往开来。你不做我不做,都没有担当,让谁来做?但是,凡事都得立个规矩,才可求证方圆。说到这里,道安当即做出一个决定,天下信佛之人,都应承因祖姓,改姓释迦摩尼。自今日起,我继法号“释道安”。众僧皆然,仿佛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

从此,世间便有了“释道安”这个人。这看似平常的一个举措,却是为佛教界立规矩的一项重大改制。改姓类似于“正名”。释道安“正”的是天下僧佛一姓。从此,释道安便以矫正佛经、规范僧行为己任,带头从自身做起,先后两次入住邺都受都寺讲经说法,立规建制。而这一切,都在他南下襄阳之后,终成局面。

佛教向来主张人间苦海无边,宣扬因缘普渡众生。而战乱无疑是人间最大的苦海。349年,邺城再次经历了鲜血的浸染。这个由羯族首领石勒建立的后赵政权,因为石虎病死,诸子相互残杀而遭遇灭顶之灾。石虎的养孙冉闵被逼无奈,为求自保,打出“我等是晋人”的旗帜,鼓动汉人挑起民族仇杀,一举灭了后赵,建立冉魏汉人政权,以示跟曹魏的传承。细心的读者看这段历史,也许还会看出一些门道。粗心的读者会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国号,搞得头昏脑涨。被历史称之为“五胡乱华”的时期,随着晋人的南下,汉族官绅、百姓纷纷南迁成为客家人。而黄淮流域大片肥沃的良田,裸露在来自更北方的草原民族的马蹄之下。北中国先后出现了十六国,在中原地区上演着春秋战国的大戏。他们的国号,反映出他们所经略的地区,就是当年的战国版图。历史把这段时期叫做“五胡乱中华”。胡汉纷争似乎揭开了一个症结:文化共识的积累,是民族团结的根基。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还没有成为各民族互融共通的基本元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正是前秦苻坚肥水战败的历史大逻辑,宰相王猛把这个问题点到而没有说破,道安显然还没有看到这一层。

现在是邺城已然换主易帜,道安必须做出下一步打算。他决定与弟子兵分三路,一路由法汰带队到扬州去,一路由法和带队到四川去,他自己带领四百弟子南下襄阳。因为襄阳有个习凿齿,他已多次写信邀请道安南下襄阳。这个习凿齿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个深谙玄学的名士。

习凿齿见释道安,报号:四海习凿齿;释道安报号:弥天释道安。这种风流名士们百玩不厌的时尚派头,是一种崇尚清谈的玄学风气,促成一代又一代风流名士比拼文采、张扬才情、崇尚清谈。这种风气一度被历史评判为“清谈误国”而加以鄙弃。但是,如果把清谈与玄学混为一谈,那必将会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清谈误国,与红颜祸水如出一辙,经不起历史大逻辑的推敲。

有趣的是,文人雅士这样,和尚道士也这样。他们彼此互称道友,这才是一道难得的文化风景线。释道安和习凿齿,是这道风景线上的两棵树。他们俩在襄阳相遇,可以引发一个重大话题,那就是佛教遇到玄学,犹如禾苗遇到甘霖。

佛教进入中国,必然面临至少三种选择:一是被中国传统文化拒之门外;二是置换掉中国传统文化;三是被中国传统文化融合为其中一份子。结果是第三种。而作为一种较为成熟的中国哲学,玄学更像是一种融合剂,一部转化器,成功地转化了佛教。也许,从这个角度看,“三玄”更多地在文化空间里,构筑了一个可以供儒学、玄学、佛学相互融合的“三维世界”。而《周易》作为群经之首的内涵,也再一次得到扩大。于是,中国文化的大格局出现了:

孔子以十翼注《周易》,《周易》因此“飞入平常百姓家”;

王弼以老庄注《周易》,《周易》凭借老庄的“双翼”翱翔在哲学的天空;

道安用玄学注释子,让外来的佛教进入中土实现“软着陆”。

而玄学更像是一把哲学的金钥匙,它打开的不仅仅是一扇窗户,而是整个宇宙。

南下襄阳,让道安迎来他人生最重要的十五年。道安做了三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一是他校注佛经达二十二卷,他亲自撰写序文,阐述佛教经义,矫正了很多谬论,使得佛法文理贯通,经义明确。二是他按照佛经的作者翻译才能和时间先后,分门别类进行整理,编写从东汉桓灵时期以来佛经名录,创制《众经目录》。三是他制定了僧尼讲经传道的行为规范,明确了僧尼的戒律。这是他在中国佛学史上首创的三大业绩。跟儒家始祖孔子整理古籍、编纂春秋、教授学生一样,他当仁不让地成了佛学界的尊师,一时天下响应。他开坛讲经,跟他出家的僧人数百人。梁启超有言:“佛教之有安,殆如历朝创业期,得一名相然后开国规模具也。”佛国宰相,这在梁先生看来,还是一个比较保守的评价。他的佛教中国化改革,可以说既往而上溯四百年,开来也已是越千年而影响至今。

在习凿齿的眼里,释道安是一个儒释道通才。他在给宰相谢安的推荐信里,说释道安“理怀简衷,多有博涉;内外群书,略加遍睹;阴阳算术,亦皆能通;佛经妙义,故所游刃。”习凿齿还说,释道安不用变化的技术蛊惑常人耳目,也不用权威戒律等方法整治参差不齐的僧众,但是他们师徒相互尊敬,和睦亲近。像这样有德行的高僧,他从来都没见过。习凿齿说的没错。释道安正是凭借玄学的“双翼”,阐述他的“性空论”主张。他认为戒律是基础,但不可片面偏执,禅修能获得神变,也不是目的。目的是契入“无本”、“无为”,使大家忘我、尽性,这才是世界安乐的根本。他的腔调太想庄子了,天地鬼神,跟我有什么差别。所以,他一语道破天机,学会神变技巧,追求稀奇古怪,那不是修佛。修佛修的是一颗“慧心”。这才是般若大智慧。

通过习凿齿的描述,作为名士领袖的谢安,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释然的笑意。他上书孝武帝司马曜,让道安享受王公待遇,再给他送去一些必要的物资,助力道安弘扬佛法。东晋各级官员纷纷效仿,踊跃出资出力。释道安在襄阳创立檀溪寺,建塔五层,起房四百间。就连前秦苻坚也越境送来外国的金箔倚像、金坐像、结珠弥勒像、金缕绣像、织成像各一尊,表示祝贺。

苻坚这位氐族领袖,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取国号“秦”,建都长安,在汉族宰相王猛的辅佐下一统北方。似乎跟秦始皇一样,他也有一统天下的雄才大略。为此,他做出了两项重大决定,都与道安有关。

第一个决定是跨过黄河,夺取襄阳。他对释道安神往已久,既然释道安就在襄阳,那还等什么?379年,他派他的弟弟苻融攻占了襄阳。释道安和习凿齿都作为战利品,被苻坚强行接到长安。苻坚高兴地说:“襄阳一战,我得到一个半人:一个人是释道安,半个人为习凿齿。”苻坚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听释道安讲法,他向全国发布诏令:“学不师安,义不中难”。意思是不拜道安为师,解疑释惑就得不到正确答案。释道安讲解的佛经教义,就是前秦帝国的国家标准。有了苻坚的推波助澜,释道安在长安五重寺讲经,那可是人山人海。

第二个决定是383年8月向东晋宣战,他要完成一统大业。关于这场战事,他最信任的宰相王猛,有临终遗言。王猛给出的理由是,东晋帝国是中华正统,君臣和睦,不失民心。而我邦真正的敌人是降伏的匈奴、鲜卑和西羌等北方各族,这些势力与我是貌合神离,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会反戈一击,坏我大局。苻坚听出了言外之意,作为汉族政权的东晋,才是中华帝国正统。他嘴上不说,但心里不服。现在,距离王猛去世已经八年,收复襄阳也已经五年了,形势应该早已有所扭转,东晋未必就是铜墙铁壁。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亲弟弟苻融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只有鲜卑慕容表示支持。他认为这些人都不懂他的心,令他非常失望。大家看谁劝也劝不进去,就只好请国师释道安出山。苻坚不让释道安说话,让他同辇出游。仆射权翼认为,让个僧人同辇有失礼仪。苻坚反倒让权翼为道安扶辇。释道安拿出秦始皇说事,说苻坚完全没必要动用百万之师,攻占弹丸之地。

苻坚笑着说:“我出兵江南,就是为了简天心、明大运的。顺应天时,难道不是我一个君王的使命吗?”释道安又说,不妨先占洛阳,威慑江南,以期降服东晋。苻坚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说:“以我众旅,投鞭可断江流”。释道安无语了,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

苻坚所帅军队号称百万,实际达到85万之众。而谢安全国总动员,也才勉强达到8万,不足前秦的十分之一。这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战”。但是,淝水一战,整个历史发生逆转。捡回一条命的苻坚,第一个背叛他的,就是表示全力支持他伐晋的鲜卑慕容。他最终于385年10月被羌人姚苌杀害,死于非命。事实不幸让王猛言中,民心所向的考量,固然不能简单地算各民族间的小账。但民族团结是一笔大账,一定要算清楚的。北中国的各民族大团结,显然是需要付出更长时间、更多努力的。

机缘巧合。这年2月,释道安先于谢安和苻坚圆寂,享年七十四岁。谢安也先于苻坚在这年8月病逝。无论胜利者,失败者,还是参与者,他们三个人好像有个生死约定,都在这一年先后走了。

历史似乎在补充说明一个问题,对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势。这是必须的尊守,无论是谁,都只是历史的一粒微尘。

道安去世十六年后,鸠摩罗什来到了长安。他没有见到自己心目中的“东方圣人”,心里十分怅然。

2、鸠摩罗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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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摩罗什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他一手捧着《金刚经》,一手持着《妙法莲华经》,已然来到长安,也终将老死长安。长安是他的因缘福地,但他把心安放在《金刚经》里,安放在《妙法莲华经》里。

在长安,道安等他,苻坚等他,就连姚苌也在等他,但都没有等到。那是四世纪的最后二三十年,这几个人都想见到西域高僧鸠摩罗什,也都知道他正在赶往长安的路上。只是因为这最后一公里,遭遇到历史性的“黑旋风”,结果终成咫尺而天涯。

在历史的残卷里,这是一场人为的“黑旋风”。制造者正是前秦帝国的君王苻坚。此时的他,自负已经完全替代了雄心。毫无疑问,在接连不断的胜利中,一统北中国的苻坚,嗅到了三秦故地积淀已久的王霸之气。也许被秦始皇的辉煌所鼓舞,他竟然会在383年前后不到半年,就做出两项事关国运兴亡的大事件:第一个大事件,就是这年3月,派征西将军吕光帅十万大军远征西域。在他看来,道安是一个人,鸠摩罗什是另外一个人。鸠摩罗什在西域。第二个大事件,就是这年8月,亲帅百万大军东进伐晋。苻坚认为,一统华夏是他顺天时而明大运的历史使命。向西向东同时用兵。固然霸气外溢,但戾气也骤然升腾。

两项计划,都在苻坚的沙盘上演进。道安显然是一半支持,一半反对。他支持西征,因为龟兹有鸠摩罗什。但他反对东进,因为赌注下得太大,赢面与负面都很难把控。即便前秦的文臣武将,绝大多数都反对,也改变不了苻坚的想法。这是他钦定的基本国策,事关他对未来中国的愿景。

行文至此,不妨先把苻坚的宏图伟业放一放,单说西征这件事,看上去既顺理成章,又水到渠成。尽管出征之前,拿下襄阳的功臣苻融竭力反对,理由是远征无用之地,却要耗费有限国力。但是,这年正月,吕光的远征军已然如期开拔。吕光是太尉吕婆楼的儿子,是苻坚最信赖的氐族将领。这个人打小玩游戏都在排兵布阵,22岁就一战成名。在前秦朝,他一直都是征战西北的名将。他胆识过人,能征惯战,绝非等闲之辈。一句话,放在身边是一员虎将,撒手外放就会占山为王。但是,超级自信的苻坚,看问题跟别人很不一样。他认为吕光是一个“忠孝方正之人”,是最值得信赖的栋梁。

关于远征西域,苻坚给吕光交待了两点:一是西域非礼仪之邦,你要用王化之法,彰显中国威望,不可过度用兵残掠;其二是西域有一个大德智人鸠摩罗什,他深解佛法,擅长阴阳,是后学的宗师。若得此人,当即可快马送往长安。这两点都聚焦文化建设,完全可以说是文明之师的出师宣言。按照苻坚的说法,此战的意义可谓深远,要完全放在战略层面上来把握。事实也是如此,把握苻坚这个历史人物,就得这样。他的确是少数民族中的佼佼者,极富有远见卓识。

可是吕光打小就不读书。他喜欢在战役中取胜,很少在战略上做文章。但这不等于说,他就一点战略头脑都没有。他当即表示,得一域,要一人,我愿挥兵十万破楼兰。苻坚再三叮嘱他,贤哲之人是国家的大宝。就为这个人,我们也要远征龟兹。其实,苻坚的意思是说,即便远征西域果真是劳民伤财,能得到鸠摩罗什也值。吕光对苻坚交的底了然于心,他对苻坚说,大王襄阳一战,为得一人;我远征西域,也是为得一人。但是,苻坚仍然强调说,还有西域,还有中华礼仪。

坐下来谈战争意义的重大,会让人不自觉地高尚起来。但在实际行军作战中,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吕光花了大半年的光阴抵达高昌,获得苻坚要攻打东晋的消息,他便心存疑虑,有意放缓了步伐。他想等待时局的变化,再做决定。这就是历史的大逻辑。面对即将发生的时局,每一个当事人都会掂量掂量一下自己。

但是,霸气里参杂着戾气的苻坚,却在这一刻放弃了自我掂量。哪有一年内同时决定向两个方向开战的呢?以苻融为首的老臣们反对的越坚决,苻坚本人坚持的就越顽固。到这个节骨眼,历史也一点都不讲逻辑了,一切突然变得好像是一场任性的闹剧。这就是历史的诡异,它让苻坚变得异常疯狂。那场诡异的“黑旋风”,就这样把发源地选在长安。

此时,吕光的身边已有高参,这个人叫杜进。他建议吕光应该继续西进,索性征服西域三十六国,做个西域王也是件很爽的事情。吕光也就借势顺风,耗时两年拿下龟兹。让吕光有两个没想到:

一个是西域确实有鸠摩罗什,但太年轻,不像个得道高僧。鸠摩罗什最擅长宣讲龙树菩萨的中观学说,讲“不生也不灭,不常也不断,不一也不异,不来也不去”的“八不中道、实相涅槃”的《中论》思想。吕光觉得这些道理听起来好像是对的,但是大丈夫来到这个世上,不就是要建功立业,兴旺家邦吗?在吕光看来,《中论》不怎么中用。

一个是西域并不像苻坚所说的那么蛮荒。这里有珍奇瑰宝,还有美女美酒,都让吕光有些乐不思蜀了。于是,吕光就想拿鸠摩罗什说事。他说,大师如此智慧,不能一个人孤独生活,你应该娶妻成家。鸠摩罗什说,我已是出家人,怎么能再入尘世。吕光说,你父亲不也是出家人,他都能娶龟兹王的妹妹,你就不能娶龟兹王的女儿吗?鸠摩罗什执意不肯,吕光坚决不让。结果,吕光决定用酒把鸠摩罗什灌醉,让他神魂颠倒地做了龟兹王的女婿。

让一个出家人娶妻成家。我们不知道吕光是怎么想的,也没找到鸠摩罗什的正面回答。我们只知道,鸠摩罗什出身天竺望族,他们一家随父亲落户龟兹,他7岁就随母亲一起出家为僧。母亲返回印度求佛,再三嘱咐他要到中国去弘扬佛法。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中国将军却让他成家立业。鸠摩罗什突然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折翅的小鸟,再也飞不起来了。但是,他不想轻易地就范。他要在吕光编织的鸟笼子里,超度这只桀骜不驯的“虎”。他相信《中论》,只是他要用中国话把《中论》说清楚、讲明白。我们完全可以揣测,吕光硬是让鸠摩罗什入笼,却让鸠摩罗什找到了出笼的途径,那就是学习汉语。

于是,鸠摩罗什建议吕光:“此地凶险,不宜久留。中路自有福地可居。”吕光是有些不想回去,但他也明白,一个强大的前秦帝国,已然被那场“黑旋风”刮得四分五裂。此时的自己,不过是前秦的“弃儿”。要不要回去,的确事关吉凶与存亡。很多事情已然身不由己,但也不能全然听天由命。怎么办?那就让大家商议看,回还是不回?没想到跟他一起来的人,多数都想回家。吕光一看这阵势,只好决定带上鸠摩罗什一起东归,踏上了寻找福地的征途。

做出这个决定,是385年3月。真正出发的时间,已是这年的9月。此时的苻坚,已经被姚苌弑杀。战火再一次把河西走廊烧断,西域就像是一只放飞的风筝。它要飘落何方?此时已无人问津。

吕光东归所帅之师,被誉为“拥思归之士,乘战胜之气”的劲旅。稍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老虎下山要干什么。凉州刺史梁熙如坐针毡,高昌太守杨翰紧急献策,只需坚守高梧谷口和伊吾关,就是张子房也不可奈何。已到安西南部宜禾的吕光,听说杨翰的计策连连叫苦,又听说苻坚伐晋已经失败,就想着干脆就此安营扎寨得了。但是,高参杜进说:“梁熙文雅有余,机鉴不足,他不会采纳杨翰的善言,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倒是现在乘他们还没拿定主意,应该急速进军,打他个措手不及。”果然,梁熙不听杨翰等人的建议,自己又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等吕光率部一到高昌,杨翰等人帅所部纷纷投降。梁熙父子仓促应战,结果白白送了性命,丢了阵地。至此,吕光东归的大门已然敞开。他率部一路杀向玉门、酒泉、武威,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整个凉州尽收囊中。

吕光自领凉州刺史、护羌校尉,凉州郡县归附吕光。鸠摩罗什说,此处也许就是你的福地。但是,要把凉州真正收入囊中,还需清算一个人。这个人叫张大豫,是前凉君王张天锡的世子。老王爷乘淝水之战逃往东晋,小世子却窜回凉州重温旧梦。可是,吕光怎能坐听他来打鼾。几经拼杀,一直到386年9月,才算平定了张大豫,清除后患。这时候,吕光以苻坚被杀为由,下令三军缟素服丧。之后,他自称使持节、侍中、中外大都督、督陇右河西诸军事、大将军、凉州牧、酒泉公等。他建国“后凉”,年号“太安”。吕光这样做,就是要向世人证明,自己还是一个“忠孝方正”之人,是绝不辜负苻坚的人。

至此,随着苻坚的被杀,前秦的覆灭,那场戾气暴虐的“黑旋风”也就自然消灭。整个北中国的风向是,任尔东南西北风。

一晃就是十七年。对于鸠摩罗什来说,风云还在变幻,但那只是身外之事。熟悉中土民情,掌握汉语文字,才是他为弘扬大乘佛法,羽化出的一双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这是一双渡有般若智慧的翅膀,他再也不用担心会折戟沉沙。此时的鸠摩罗什,已然有了一些得道的气象。他不但精通天文算术,也精通阴阳医术,深得吕凉文臣武将、平民百姓的爱戴。

但是,让鸠摩罗什没有想到的是,他还要再成一次家。这一次是在长安。长安早已换主,姚苌弑杀了苻坚,却承继了苻坚的衣钵,建立起“后秦”帝国。只是这个可怜的姚苌,做上君王后就落下一块心病。他老是做噩梦,梦见苻坚前来讨命。在恐惧中一次次地惊醒,让他发疯抓狂。显然,姚苌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谁来为他驱散噩梦?谁来为他降伏恶魔?说不准就是这个鸠摩罗什。但是,他多次派人邀请鸠摩罗什,每次都被吕光驳回不准。历史就是这样,鸠摩罗什就是迟迟来不了,姚苌只能在噩梦中吓死。这个传说,反证了苻坚这个人,在很多方面的确很优秀。他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机,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最终错失了历史。

394年,姚兴继位后秦新主。他重视文教,尊重儒生,兴办法律学校,培养帝国官员。他喜欢跟文人雅士讲经论艺。在他的治理下,后秦得以中兴。401年,姚兴出兵灭了后凉,夺回了鸠摩罗什。鸠摩罗什先是在草堂寺讲经,他博学多闻,又精通汉学,讲经译经语言生动,妙语连珠,很是契合经典妙义。每次听鸠摩大师讲经,姚兴都有一种醍醐灌顶的享受。如同苻坚推崇道安一样,他也把鸠摩罗什奉为国师。他专门兴建了一座逍遥园,供鸠摩罗什讲经译经用。他还经常把鸠摩罗什的译本拿来,与汉译本参照着一一考究,找出最让他满意的答案。在姚兴的推崇下,长安有八百多僧人学者,都愿意尊奉鸠摩罗什为导师。其中好几位高僧,都是道安的弟子。

除此之外,姚兴也在琢磨一件事:这样的智慧,怎么能后继无人?姚兴思考的结论,都能把历史从睡梦中惊醒。他竟然跟吕光如出一辙,要让鸠摩罗什继续结婚生子。

姚兴说,国师如此贤达聪慧,却没有子嗣得以继承,岂不有悖佛理?

鸠摩罗什说,我有三千弟子,传承我的佛学。

姚兴说,如果能有子嗣继承家业,不是更好?

鸠摩罗什说,我是出家人,当谨守戒律。

姚兴说,国师不是也师承自己的母亲,然后再成就鸿业的吗?

鸠摩罗什竟然无法回答,他感到莫名的失败。

姚兴说,圣人既有父母,当有子嗣。国师一定接受我的好意,请不要推脱。

鸠摩罗什彻底崩溃了。如果说,当年在龟兹,吕光多少还有些心存故意的话。那么,此时在长安,姚兴的虔诚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怎么办?鸠摩罗什无计可施,无法可使。“一切法皆为佛法。”鸠摩罗什只能面对现实,接受尘世的因缘。只不过这一次,他看见自己心中万千莲花,次第盛开。

406年,鸠摩罗什完成了《妙法莲华经》的翻译。他看到了妙音菩萨“化作八万四千众宝莲花,阎浮檀金为茎,白银为叶,金刚为须,甄叔迦宝为其台”。他告诫弟子,眼前的莲花,盛开在臭泥里。但心中的莲花,已经在般若波罗蜜里盛开。鸠摩罗什终身翻译的佛经共有七十四部,三八四卷。其中《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三论,是中国佛学大乘中观思想的经典著作。他因此被尊为“三论宗祖”。

413年,鸠摩罗什在长安圆寂。传说在圆寂前,鸠摩罗什发誓:“如果我所传译的经典没有错误,我身体火化之后,舌头不会焦烂。”也许这个传说想说的是,一个被硬生生拉回到世俗中的鸠摩罗什,已然是一个得道的高僧。

即便没有这个传说,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声望。我们依然相信,他做学说的严谨是一流的。因为有他等身的译著在,有他透彻明了的思想在。他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他配叫那个“鸠摩罗什”。

在他的心中,永远有一朵莲花在盛开。



3、法显



就在鸠摩罗什圆寂的这一年,法显“西天取经”归来。这是一个完美的接力,这是一段历史性的因缘。

我有意识地查找了一些资料,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看看道安、鸠摩罗什与法显之间,究竟有没有见过面,或者有没有过书信往来。他们的人生轨迹,究竟有没有契合点?循着这个假设找来找去,却发现在一种历史的大背景下,他们之间似乎延续着一种必然的大逻辑。他们是一群信念坚定的人,踏上寻找信仰的征途。一路千辛万苦,一路千难万险,却一路不改初心。他们并不是什么世外高人,甚至比常人所受的磨难还要多。只因为信仰而执着坚守,才改写了他们平凡的一生。他们的人生因此而传奇。

一个叫做慧皎的梁代僧人,把这份传奇写进了《高僧传》继慧皎之后,唐、宋、明代都有僧人依据《梁传》再续高僧传记,彰显这些得道高僧之大德:以信仰立心,以文化立命,立高远之志,安孤寂之身。透过这些墨色的文脉,让我备受感染的是,他们追求信仰的执着精神,最终以一种文化元素的方式,参与传承,得以传承。

道安、鸠摩罗什和法显,三代佛教宗师,依次续写百年传奇。他们俩俩之间虽然没有见面的机缘,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历史使命,那就是为佛教建章法,为僧侣立规矩。

当了大半辈子和尚,即便到了耳顺之年,法显也还是看不惯一些僧侣,谈起经法来头头是道,甚至滔滔不绝,但遵守起戒律来却无所适从。甚至一些荒淫奢侈的恶俗,在一些经法造诣很高的经师身上,也还不同程度地存在。即便是道安首创佛法宪章,制定出一套僧尼规范,也只是一些包括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极其简单,很不全面。道安也苦于没有一套完整的律藏,用来训诫和规范僧侣行为。他早就听说在佛国有五百戒律,就是不知为啥传不到中国?他十分忧心地说:“此乃最急”。求取佛国“五百戒律”真经,不仅是道安的“最急”,也是法显的“最急”。他要亲历佛国,完成求取真经的使命。

这是一场接力赛。道安跑的是第一棒,鸠摩罗什接了关键一棒,而法显跑的几乎就是冲刺的那一棒。当他发下这一愿心时,已经是六十二岁高龄。他根本不知道,这会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接力赛,需要长达14年的时间。他二十岁受大戒。什么时候到的长安?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的这一决定,不仅改变了他的人生格局,也改变了我国佛教文化的格局。这一年是公元399年。

法显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不知道后果的旅行,不等于就可以放弃前因的追寻。很多与他有关的史料都肯定了他的这一点,把它概括为“志行明洁,仪轨整肃”。说他“志行明洁”,我的理解是,心志与言行高度一致,明确而清晰,果断而决绝,从不拖泥带水;言行更是合规合矩,严肃认真,从不苟且变通。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的脸上肯定写着一种冷峻,透着一股子寒气。有一件事可以佐证这一点,那就是他幼年断然出家的故事。他出生在山西平阳一个普通的龚姓人家,这个家里已有三个男孩,都不到三岁夭折。等到他三岁时,父母害怕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就把他许到寺上做了沙弥,以求佛祖佑护。几年后,他果然大病一场,父母赶紧把他送到寺上,兑现对佛的承诺,算是保住了性命。但是,对于龚家来说,他是家里的独苗,母亲希望他能够经常回来小住,就在家门外盖了间小屋,时时在门口张望着,很是期待。但是,他遁入空门便不再回头。十岁那年,父亲去世,叔父跑到寺庙跟他说,现在你母亲守寡,一个人不能独立生活,你必须还俗回家,赡养老母。可是,他很是平静地说:“我本来就不是因为有父亲才出家的,也不能因为没了父亲又要回家。出家入道是我自己愿意的。”他叔父怔怔地看着他,知道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头的,只好作罢。不久,他母亲也凄然过世,他才回趟家送完丧就走了。周围的人们都说他至性过人,真是少见少有。实际上,他的这种看似绝情的冷漠,是他对志向坚定的持重。

愿意与他一同前往的还有慧景、道整、慧应、慧嵬四人。400年间,他们一行五人从长安到张掖,再到敦煌,先后又有六位僧人加入。西出阳关,穿越白龙堆大沙漠,花了十七个昼夜,一千五百里路程,“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犹如在人间地狱穿行。在《佛国记》里,法显叫它“沙河”。后来,他选择从海路返回。是不是因为这次生死历险,让他仍然心有余悸。

翻阅《佛国记》就会发现一个现象。一翻过葱岭,法显就再也忍不住他内心的情感。多处文字都触及到他的心灵深处,至少有两次写到了他的悲泣。如果说,他的“志行明洁、仪轨整肃”是他平日里一个坚硬的外壳。那么,当他置身佛国,一个又一个的考验,最终剥去了他坚硬的外壳,让他再也无法掩饰原来就很柔软的心灵。对法显来说,这不仅是一次取经之旅,也是一次走心之旅。

故事就从翻过葱岭说起。这里我先做一些简要的交待,在翻越葱岭之前,已有四人为筹集行资等原因,在西域就先后离开了团队。剩下七人分头行进,法显一组四人先来到弗楼沙国(今巴基斯坦白沙瓦),这里是北天竺的佛教中心。慧景在那竭国生病,留下道整照看,只有慧达一人赶来会合。之后,慧达等人决定返回中国,法显独自赶往那竭国,与慧景、道整会合。至此,最初发起的五人,也仅剩三人。

翻越小雪山(即阿富汗的苏纳曼山)时,突然遇到寒风袭击。本来就有病的慧景,眼看就要被活活冻死。临死前,他抓住法显的手说:“我已不行了,你俩赶紧离开这里,不要一起冻死。”此时,抱着慧景的尸体,法显大放悲声。想想这一路的生死考验,人情冷暖和饥寒交迫。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只是这路还没有走到过半,取经团队已减员大半。眼看着翻过雪山就是佛国圣地,没想到慧景却壮志未酬身先死。怎能不让法显百感交集,放声号哭。“取经的愿望还未实现,就是死也奈何不了我们!”这是一个68岁老人的悲痛与决绝!天地为之悲,鬼神为之泣。

这已是405年间,法显和道整翻过小雪山,来到中天竺境内的摩竭提国。这里的巴连弗邑是一个佛教中心。大概有一年多的光阴,道整就决定留下来不走了。此时,法显也先后收集到《摩诃僧祗律》《萨婆多部钞律》等六部佛教经典。但是,他不改初心,想着要把这些戒律带回祖国。之后,他只身一人一边到处寻求和抄写经律,一边独自周游南天竺和东天竺,还在多摩梨帝国(印度泰姆鲁克)写经画像两年。409年底,法显离开多摩梨,搭乘商舶来到孟加拉湾,到达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在无畏山精舍,他又得到《弥沙塞律》等四部经典。无意间,发现一把中国的白绢团扇供在佛前。那把团扇就像一根针,刺进了他的眼睛。他触物伤情,不觉潸然泪下。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像开闸的河水一般。但是,他已经哭不出声来。都十二年了,从最初的11人,一路或留或亡,到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形影相吊,心里怎不悲伤。

是该回家的时候了。411年八月,法显先后两次搭乘商船返程回国,都遭遇海上风浪袭击。第一次,他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苏门答腊。这是一次意外之旅,他在印尼滞留五个多月,访寺问僧,传经送宝,结下了一段佛缘。第二次,原本打算在广州登陆,却在船上水尽粮绝,海上漂泊二十多天的险境中,意外停靠在青岛码头。412年7月14日,法显在崂山登陆,结束了他长达14年的取经征途。这时他已经是个75岁的老人了。这些年,他游历了30多个国家,固然取得了不少真经,但更重要的是,他也发现自己的一颗真心。

在他西游的这14年里,是中国佛教最为鼎盛的14年,也迎来了佛教戒律经典翻译的高潮。在南中国,有道安的高足慧远创建的庐山东林寺,他不断派弟子到天竺取经,但都没有法显走得那么远。在北中国,贵为国师的鸠摩罗什,不仅是招揽天竺高僧的“梧桐树”,更是汉译梵文经律的领袖。这两位高僧,一南一北,书信往来,诗文唱和。还有佛陀跋陀罗禅师,先是鸠摩罗什的座上宾,又在庐山跟慧远论道,之后再到建康主持道场寺,再创南国佛教中心。

所谓的五大佛教戒律经典,《四分律》、《十诵律》、《梵网经》都已在后秦长安翻译完成。其中后两部的汉译本,都是鸠摩罗什亲自完成。《十诵律》就是法显带回的那部《萨婆多众律抄》的汉译本。也就是说,早在法显回国的四年前,它已经翻译完成。《五分律》在稍后的刘宋时期出现。而《摩诃僧祇律》,也叫《大众律》,一直在等着法显的归来。所以,在青岛只作短暂逗留,法显便匆匆赶往建康(南京)道场寺,与佛陀跋陀罗禅师联手翻译完成《摩诃僧祗律》。

在道场寺五年间,法显翻译的佛教经典六部六十三卷,百余万言。对于法显的贡献,季羡林先生有一个很温馨的比喻:“宛如及时的春雨”。最有影响的还是他的《佛国记》,也叫《法显传》。它记载了中亚、印度、南洋约30国的地理、交通、宗教、文化、物产、风俗乃至社会、经济等各方面的见闻。它是五世纪中亚、印度、南洋的第一部完整的史料,也是一部与佛学有关的游记,与法显所翻译的佛教典籍一样,也是国学经典之一。更重要的是,作为古丝路陆、海交通的最早记述,它验证了法显所到之处,不仅比张骞、甘英走得更远,而且也比任何人都走得更圆满。他走得如此空前绝后,汤用彤先生如是说:“故海陆并遵,广游西土,留学天竺,携经而反者,恐以法显为第一人。”

在荆州辛寺,法显度过他人生的最后两年。420年终老于此,享年八十二岁。这一年,立朝百年的东晋帝国覆灭,替代它的是刘裕的宋,南北朝时代拉开了序幕。也有史料说,法显享年八十六岁,而他的生年是337年。

回顾自己西游取经的经历,法显用了一个词:“心动汗流”。也就是说,每每想起这段经历,吓得心都砰砰直跳,都会惊出一身冷汗。他也在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仅抱着万一的希望,就要豁出性命来历险这必死之地?他思想再三,给出了一个答案:“盖是志有所存专其愚直”。

“存志”可以理解。道安存志,有一种继往开来的担当在;鸠摩罗什存志,有一种舌头不烂的精神在;法显存志,有一种生死无畏的骨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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