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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刚 | 鸳鸯鸂鶒满池娇——由元青花莲池图案引出的话题

 cy518 2020-06-04

编者按:尚刚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中国工艺美术史学家,研究重视文献与实物的结合,所论多有纠正时谬之处,对南北朝至元代的工艺美术研究尤其精深。本文是中国工艺美术断代史个案研究的代表。通过大量翔实的历史文献和实物资料,以及文学作品的佐证,对元青花莲池图案的特征和成因进行了深入探究,揭示了工艺美术品类背后的广泛的社会人文因素,体现了作者严谨扎实的考据功底。

图1 青花满池娇纹盘

在元青花的装饰里,莲池图案十分引人注目。池塘之中,或仅只莲荷、水草争芳斗妍(图1),或再配以若干水禽嬉戏其间(图 2、图 3、图4),尤其是在盘心和碗心,它们频频出现,在典型的元青花中,崭露出一种特有的清新柔秀品格。有心人不难发现,这类题材构图仿佛,形象相若,画风酷似,如出一人之手,但是,由于它们数量太多,又不可能是同一陶工所为。合情入理的推测是,它们是由若干陶工依照某些范本绘制的,而范本或出自一人之手。那么,该解说的问题就有,为何要提供范本,它们渊源何在,始于何时。

图2 青花满池娇纹碗

图3 青花满池娇纹盘盘心

图4 青花满池娇纹罐

多数学人相信,典型的元青花烧造于元中叶以后的浮梁磁局。磁局设在今江西景德镇,隶属于专为皇家造作的将作院,是那时惟一的官营瓷器作坊。元政府对官作坊把持极严,产品的数量、缴纳日期、用料、规格、品种、造型、图案、颜色等等都有严格的限定,无上命,“不许辄自变移”[1],因而,官作坊的产品往往显示出惊人的稳定性。如在 1320 年至 1342 年的二十几年中,庆元路(治今浙江宁波)织染局的产品几乎没有变化,年织造量相同,都是3291 段;品种的比例相同,苎丝与丝之比都是1726 :1565;产品的规格也相同,都是每段长六托,[2] 差别只在织物的颜色,枣红色不再生产,而各类褐色的数量增多。[3] 庆元路织染局只是归属地方的官作坊,对中央直辖的官作坊控制还要严密:

《大元 毡罽 工物记 · 御用》:至治三 年(1323 年)十二月五日,留守伯胜阿鲁泽沙传旨,北平王影堂内核桃木碗碟、象牙匙、楠木桌及诸物,依世祖皇帝影堂制,从新为之,计料绘图成造。从与本文有关的角度看,政府对官作坊管制如此严格,全因为古代的贵贱尊卑也要靠工艺美术品体现。官方的产品自有官派的用场,不能以造作的混乱,服用的僭越,破坏了钦定的法度,而产品的档次越高,管制也越严。至少在元代,管制的良方之一就是由政府提供统一的设计。与浮梁磁局同属将作院的,还有一个画局,它“掌描造诸色样制”。[4]刘新园先生曾提出,画局只设计,不制作,元青花等就是出自画局的统一设计,浮梁磁局匠户的工作只是将画局的设计复制成瓷。[5] 这个推论言之成理。了解了这项制度,也就知晓了元青花诸多相似的根由,而相似的当然不仅限于莲池图案。

将作院专为皇家服务,其制作每每秉承钦命,因此,元青花莲池图案的范本也必有一个极尊贵的来源,这令人记起文宗皇帝的御衣刺绣:柯九思《丹丘生集》卷三《宫词十五首》(武昌柯氏刻本):观莲太液泛兰桡,翡翠鸳鸯戏碧苕。说与小娃牢记取,御衫绣作满池娇。原注:天历间(1328—1330 年),御衣多为池塘小景,名曰“满池娇”。

张昱《张光弼诗集》卷二《宫中词》(四部丛刊续编本):鸳鸯 满池娇,彩绣金茸日几条。早晚君王天寿节,要将着御大明朝。

看来“满池娇”是以表现莲池风光为主题的,而配以何种禽鸟,甚至禽鸟的有无已是末事。元青花中莲池图案的范本就应得自于它,其定名也该以“满池娇”为妥。文宗皇帝的御衫今已无存,仅凭前引的两首绝句,后人只能知道“满池娇”刺绣的大体风貌以及“满池娇”不只一种,对其细节却难悉其详。不过,在档次略低的出土文物中,倒见过“池塘小景”刺绣。它附丽于一件夹衫,出土在内蒙元集宁路故城遗址的窖藏中,窖藏中的提花绫还渍有“集宁路达鲁花赤总官府”等墨迹,[6]以之对照同出的其它织物,可知,窖藏的主人必定与这个机构有关,很可能就是当地的最高长官达鲁花赤本人。夹衫圭、共绣出大小图案 99 组(这是蒙古族的吉数),最大的两组在双肩,是配以双鹤的“池塘小景”(图5),它至少是御“满池娇”刺绣的变体。应当提出的问题是,起码同御衫刺绣差似的作品何以会在这里出现。这是因为集宁路的最高长官位居从三品 [7]。  当时,这个品秩已然很高,在舆服规格上,基本属于仅次于帝王的档次;依照元代制度,达鲁花赤由蒙古人充当。政府明文规定,除五爪双角龙和凤纹之外,蒙古人的服饰图案“不在禁限”[8], 而在夹衫上的“池塘小景”中,稍许敏感的仅只“云彩”[9] 一种。

 

图5 刺绣满池娇

其实,文宗御衫刺绣只是元青花莲池图案的近源,“满池娇”的历史不晚于南宋。吴自牧在缕述钱塘繁华时,已记录了临安夜市夏秋售卖的“挑纱荷花满池娇背心儿”,[10] 在南宋末年的福州黄升墓中,出土过贴花刺绣莲花鸳鸯纹香囊[11]。在两宋陶瓷里,“池塘小景”也屡有所见,但它们构图和形象等差异较大,这就更加令人确信,元青花的莲池图案必有“不许辄自变移”的高贵直接来源。

与两宋的一派清隽典雅迥异绝殊,元代的官方工艺美术大都在追求精丽华贵,但同御衫“满池娇”相联系的图案却显得清新柔秀,这应归之于它的倡导者文宗皇帝。与一般蒙古君王不同,元文宗对汉文化十分热衷,他在位的四年,提倡理学,封赠先儒,亲祀南郊,编修《经世大典》,还创建奎章阁,收集古物图书,又延揽文人士子赏鉴品藻。因此,在元代官方工艺品中,“满池娇”一类图案特立独行,别具风采,也不足奇。

元代同御衫“满池娇”相联系的作品不会早过天历年间。做为一种并无政治内涵的美好艺术形式,它还会传诸后世,甚至王朝的更迭,也不会令它中断,尤其是在明清的彩绘瓷中,“满池娇”仍盛久不衰(图 6)。[12]“满池娇”并不仅见于刺绣和陶瓷,在前述的元集宁路城的窖藏里,还出土了“鹤莲纹玉饰”,这个传统也为后代发扬,至少到明后期,“满池矫”仍常常出现在首饰上。《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妻妾就偏爱“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头面,从作者的描述看,禽鸟似已不见,为不抓头发,莲荷取“前后分心”、“揭实枝梗”的形式,演化为观音大士的花座[13]。

 

图6 五彩满池娇纹缸

也是在《金瓶梅》里,还能看到“满池娇”词义的引申。西门庆、乔大户两家结亲,为款待西门庆等,乔宅的厨子奉上一道“喜重重满池娇并头莲汤”。[14]“显然,这里的“满池娇”指的是汤面上飘浮的诸般美食,仅取其色彩艳丽,柔嫩可口的意义,而不再是我们已经熟悉的“池塘小景”了。

注释:

[1] 《通制条格》卷三○《营缮 · 造作》,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1986。

[2] 据《大元毡罽工物记 · 杂用》(广仓学窘丛书本),一托为“一引手”,即人向体侧平伸双臂时,两手间的长度,按元代的几种文献推测,约合今日的五尺。托是当时常用的织物长度单位,亦做庹。

[3] 袁桷等:《延祐四明志》卷一二《赋役考》,王厚孙:《至正四明续志》卷六《赋役考》。宋元四明六志本。

[4] 宋濂等:《元史》卷八八《百官志四 · 将作院 · 诸路金玉人匠总管府》,中华书局,北京,1976。

[5]“元青花特异纹饰和将作院所属浮梁磁局与画局”,《景德镇陶瓷学院学报》,第三卷第一期(1982 年)。

[6]潘行荣:“元集宁路故城出土的窖藏丝织物及其他”,《文物》,1979.8。

[7]《元史》卷五八《地理志一 · 中书省 · 集宁路》、卷九一《百官志七 · 诸路总管府》。

[8]《元史》卷七八《舆服志一 · 服色等第》。

[9]《元典章》卷五八《杂造 · 休画云龙犀》,北京图书馆善本室藏抄本。

[10]《梦粱录》卷一三《夜市》,知不足斋丛书本。

[11] 福建省博物馆:《福州南宋黄升墓》页 17、页 20 图 17,文物出版社,北京,1982。

[12] 清代作品见《故宫珍藏康雍乾瓷器图录》,页 205“雍正款斗彩莲池鸳鸯纹卧足盘”,两木出版社,紫禁城出版社,北京,1989。

[13] 第二十回《孟玉楼义劝吴月娘·西门庆大闹丽春院》页207—210、第九十回《来旺盗拐孙雪娥  雪娥官卖守备府》页1173—1174,星海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87。

[14]第四十一回《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潘金莲共李瓶儿斗气》页 462。

原载《装饰》199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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