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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为食的年代

 欧式林 2020-06-07

普遍贫困的年代生在边陲小城的市井巷陌,是件蛮窘困的事。直到改革开放前,如何吃饱是每天要面对的难题。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所谓尿憋不死活人,食物匮乏的生活倒也催生出超常的生存技能。现在的人大抵上只在餐桌上认识食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另类觅食方法,听来像是天方夜谭故事了吧。

广西有很多山,山上有各种的虫子。可以塞嘴里充饥的虫子里,知了是其中一种。知了数量大且容易捕获,是投资少见效快的项目。一小块粘胶固定在长竹竿的顶端,扛着来到树下,竖起耳朵寻叫声仰头张望。啊哈,树干上趴着一只!小心翼翼举起竹竿,送到知了屁股后面,瞄准翅膀间的位置,往前一戳。知了按说也是耳聪目明的存在,有三只单眼一只复眼,胸部长着听觉器官,不知道是看到了还是听着了,发觉不好便要飞走。翅膀呼啦张开,刚好碰上黏糊糊的粘胶。趁它来不及挣脱,竹竿赶紧收回来,一只知了便落袋为安了。

捕知了是半个世纪前的童趣,曾以为早已经消失在光阴流水里。这些年返归故里,发现还有人在吃,真是又惊又喜,不同的是烹饪办法已经与时俱进了。当年还没有灶台高,一伙小屁孩偷偷摸摸溜进家里的厨房,把锅烧热,放些油盐,知了掐了翅膀扔进去,搅炒到外壳裂开,漏出浅黄色的肉,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去年七月返乡,童年伙伴聚会,差不多都应该知天命了吧,老不正经的扛着竹竿就上了山,下午提溜着篓子去了城边的农家乐。厨房里观摩师傅的功夫,先掐头去尾后,盐水泡半天去腥,生姜片、大蒜、葱、辣椒在油锅里煸香,放入沥干水的知了,加老酒干红椒焖至入味后出锅。吃着专业厨艺制作的香焖知了,莫名的怀念起早年的知了来,尽管工序简单,也是外酥肉嫩,香脆可口,嘴里嚼着也是幸福感满满。食品是真实的充饥之物,而不是消闲猎奇的无聊寄托时,完全是不同的感受。舌尖上流过多少曾经的美食,就有多少乡愁吧。

夏天过去,接茬的是蚂蚱。蚂蚱是俗称,官方文件上叫蝗虫。强调“官方”两字,因为当年的确是在某份指导农民灭蝗的红头文件上知道蝗虫这学名的。秋后的蚂蚱体型大,特别肥美,因为种田人没开始秋收,它们就提前秋收了,所以这时是逮捕蚂蚱的黄金时间,也应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老话。当然这句著名的老话刨去外加的社会学意指,本意说的是田野间的生命循环。秋后天气变冷,雄蚂蚱交配后会自行结束生命,据说这样是为了剩下粮食给雌蚂蚱,让雌蚂蚱在要么饿死要么冻死前完成产卵,真是可歌可泣。秋后逮蚂蚱是天时也有地利。收割后的稻田空荡荡的,蚂蚱没了栖身之处,也没了隐身之所,田间追逐一下午,小竹篓就沉甸甸的了。

会飞的食物里,屁虫是蛮挑战的一种,即使在无所不吃的岭南之地,吃屁虫的餐桌变态系数也是名列前茅。屁虫是通称,不同地方有不同叫法。前些年有位来自湖南的公司同事,无聊时交流起吃虫子的经验,说到他小时候常烤“臭大姐”,搞半天才知道他说的就是屁虫,跟我桂东南家乡的“狗屁虫”是一回事。屁虫跟臭与屁相关,学名却相当文雅,叫椿象,听着甚至有点诗意。作为爱猫人士,平日与狗少有零距离接触,无缘闻到狗屁的味道,在这虫子身上补了课,也是此生无憾了。屁虫喜欢趴附在龙眼荔枝之类的树梢上,要吃屁虫,爬树是必须的功夫。读小学时,上学去得早了,爬学校的龙眼树逮几只,珍藏在书包里。屁虫真的非常臭,几只虫子足以造成严重后果,教室里全体师生同时放屁,效果也未必如此爆表,后果可想而知。

人放屁是生理现象,也是社会行为。小时候的恶作剧之一,就是故意在同学群里制造这独特的气味与音响效果,让人猝不及防。屁虫没有人类那么无聊,放屁只是受到袭击时的生理反应。屁虫排气的部位跟人也不一样,它们体内有一种腺体,里面存储各种化学物质,受到攻击时,这些化学物质在体内的燃烧室里混合,生成这款生化武器,通过排气孔脉冲式释放,把人小鬼大的美食家熏得要掉下树来。平日看闲书,发现屁虫是蛮普世的存在,世界各地都有它们的同类。非洲某些地方的屁虫还配备轴心喷嘴,发射的毒气弹攻击性强而精准,与美国人近来使用的斩首神器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只臭虫身上蕴藏这么新锐的军工知识,真是活到老,吃到老,学到老啊。

小时候吃屁虫很是野蛮粗暴,活生生扔炭火里煨。这样做也是条件所限,屁虫不是知了,带回家里避得开雪亮的眼睛,躲不过敏感的鼻子。现在料理屁虫,技术要繁杂得多了。首先要把好“杀屁”关,把虫子放到七、八十度的热水中,一是烫杀,更要紧的是促使虫子把臭屁排放到水里,跟杀鳖鱼时扔热水里促尿一个道理。屁虫体型不大,屁量却相当惊人,有一次把盛过“杀屁水”的盆子拿来喂猫,猫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知是被熏晕了还是表示抗议,只好扔掉了。虫子从水里捞出来沥干,接着有两种做法,现在的做法是锅里加足油盐翻炒。买盒火柴也凭票供应的年代,油是奢侈品,铁锅里通常不放油,用小火慢慢炕。屁虫的化工能力出类拔萃,可以想象是自带油脂的。炕到黑里透黄时,头、翅、脚都还在,但屁味已经转为焦香味,撒点盐便大功告成了。大多人吃屁虫是会去头掐翅,无辜的虫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在下慈悲为怀,整个丢嘴里,享受完整的尸体在嘴里爆破的“嘣吱!”一声。

齿蛉是另一种不需要坐飞机也能吃到的航空食品。齿蛉这么学术的名字,是多年后在课外书里自我脑补学到的知识,那时只当它们是某种蛾子。家住城边,出门不远就是连片的稻田。夜里开灯,各种蛾子虫子成群结队飞进窗口。这世界有不请自来的食客,食物也不请自来,真是不知所以。齿蛉头部有3个单眼,足跗节是几根圆柱,几节触角张牙舞爪起来,很是吓人。更雷人的是它腹部的一对气管鳃,末端的1对钩状臀足,还有雄齿蛉弯曲的上颚,长度是头部的3倍!嘴巴再馋,看着这副尊容也实在下不了口,所以吃的是它们的后代。齿蛉雌虫喜欢在水边的叶子上产卵。虫卵孵化后,幼虫掉进水里,又长出鳃来,变身为“鱼蛉”,俗称夹夹虫。夹夹虫蜕变成齿蛉前需要在水里生活好几年,跟螺蛳一样吸附在石块底下。河溪里翻起石头,剥下来装瓶子里,带回家去油炸了吃。

比较常见的虫子食材其实是蜂蛹,那时农药化肥还没有被过度使用,生态比现在平衡,蜂蛹很容易得到。野地以外,家里的屋檐、梁柱甚至卧室里有蜂做巢,也是常事。蜂巢从开工到竣工,养出白白胖胖的蜂蛹来,得好几个月。这段时间只能每天虎视眈眈看着,所谓守寡容易等吃难啊!要是蜂们意识到有双饥渴的眼睛每天盯着它们的房子,搬着指头算日子要吃它的后代,不知会作何感想,要死的心都有吧。收获蜂蛹时,在竹竿上捆上一把干草或者报纸,点着了去熏蜂巢。蜂被火烧烟燎,吓得落荒而逃,蜂巢戳下来就是战利品了。如果不用烟熏这么不文明的办法,方案B是拿杆子瞄准蜂巢,戳下来就撒丫子跑。巢掉地上,蜂无家可归,嗡嗡嗡抓狂一阵也就散了。回来捡起蜂巢,可以直接生吃蜂蛹,也可以拿到厨房里加工。

蜂蛹是很主流的野味,现在的农家乐里不时能碰着,吃法百花齐放。早年在建筑行业混饭,从酷热难当的岭南之地到天寒地冻的东北雪乡,吃过各种做法的蜂蛹。姜葱炒、椒盐焗、香炸、咸酥、煎蛋,五香煸炒,复杂点的还有蜂蛹生菜包、蜂蛹上玉树、甘蓝椒盐蜂蛹盏、蜂蛹花仁羹等等,数不胜数。各种做法里最喜欢蜂蛹煎蛋。鸡蛋调成蛋汁,加入蜂蛹调拌均匀,油锅烧到七八分,蜂蛹逐只舀进锅文火煎熟,装盘时撒些花椒粉。吃起来外酥内嫩,鲜香可口,还保持了蜂蛹的原味。

小时候家里是烧柴或做饭的,因此常能吃到竹蛆跟柴蛆。竹蛆是竹蜂的后代。竹蜂在竹子的空洞产卵,孵化的幼虫寄生在竹筒里,从竹尖逐节往下吃,吃到根部时变成肥肥白白、细眼睛小黑嘴的蛆蛆,圆滚滚的纺锤形体态丰胰性感,里面装满高蛋白和氨基酸。一根竹子有十几二十米长,长途跋涉吃下来成为人类的盘中餐,真是来之不易。柴蛆是天牛的幼虫,深藏在木头里。小时候劈柴,看到木柴上有孔洞,手上掂着比较轻,就明白里面养了柴蛆。木头劈开,虫子挖出来,烧饭时顺便放灶膛里煨熟吃了。

即使度过的是苦涩的日子,记忆偏偏带着几分温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意思是不要庆幸太早,也不要过度失望吧。餐桌荒芜的年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回想那个每天半饥半饱的孩子,赤脚在田垄间跑着,两眼寻找目标,嘴里叨叨着:虫子啊虫子,如果你炒着好吃,煨着也好吃,最好不要来见我!时间如流水,在勉强不饿死的年代受着贪吃可耻的教育,如今掉进鼓励多吃多喝以拉动经济的时代,真个是换了人间。写到此处,发现自己童稚之年便天降吃货之大任,达到了眼见为食的高境界,想来也是大器天成,足慰平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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