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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统一与自由的悖论

 夜半听雪来 2020-06-08

希腊:统一与自由的悖论

——战国与希腊:中西文明根性差异比较之三

作者:中央社院党组书记、第一副院长 潘岳

(一)

公元前346年,在商鞅刚刚完成郡县制改革的时候,相隔万里的雅典也发生了一次意义深远的“精神地震”。震中是两个人,一个是雅典的头号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一个是雅典的头号政论家伊索克拉底。

亚里士多德是继苏格拉底、柏拉图之后最伟大的哲人,是现代西方几乎一切重要学问——哲学、逻辑学、政治学、生物学、物理学、诗学、星象学和宇宙哲学的开创人。

伊索克拉底是雅典的雄辩之王。雅典城邦政治,万事皆要通过公民大会辩论。政治家必须同时是雄辩家,是雄辩家就必须学习伊索克拉底。

一个是知识,一个是雄辩,这样两个人,代表着雅典精神的核心。然而,他们却抛弃了雅典,选择了马其顿。

转折,来源于城邦危机。

今天,西方深刻缅怀的希腊古典文明,其实只是雅典历史上的一小段,即伯利克里执政的黄金时期,代表着民主制度的最伟大成就。而这短短几十年黄金期前后,希腊城邦世界一直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内斗。谁称霸,谁就可以占用小国上交的贡金建设军队。哪个小国不想入盟,就会被暴打,雅典就曾对拒绝加入自己的城邦进行过血腥屠城(米洛斯城和西库昂城)。雅典和斯巴达的恶斗,甚至还一度引入共同宿敌波斯来仲裁。战乱之中,土地逐渐集中到富人手里,失去土地的贫民,为了外邦的金钱变成了雇佣兵,转头攻打自己的城邦。

这种乱局持续了100年。

乱局中诞生了一种呼声:全希腊城邦不要再争抢彼此有限资源,应共同向外征服殖民,去抢波斯抢亚洲,希腊才会获得和平富强。

第一个发出这个呼声的,是伊索克拉底。在发表于公元前380年的《泛希腊集会词》演讲中,他说:“希腊人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地带,而且由于土地不足,他们彼此谋害,互相袭击,有的死于每日口粮的缺乏,有的死于战争。”“在我们从同一源泉获得利益、和同一敌人进行战斗之前,希腊人不可能和睦相处。等我们摆脱了生活上的贫困——这种贫困使友谊破裂,使至亲成仇,使全人类陷入战争与内乱中——那时候我们才能和睦相处,才能有真正的善意。为此,我们必须竭力使战争尽快从这里转入亚洲大陆(小亚细亚)。”

外侵,征服,掠夺,殖民。过剩的人口在波斯的土地上建立殖民城市;留在本土的人口将重新拥有足够的土地。

这个思路,近代历史学家称为“泛希腊主义”或“大希腊主义”。这可不是因为波斯有侵略威胁,希波战争早就过去一个世纪,双方早已缔结了和平条约。希腊统一运动的根本动力,是解决土地缺乏、人口过剩的问题。传播希腊文明,只是附带产物。这套思路,成为后世西方殖民帝国主义的思想雏形。伊索克拉底可算作是第一个提出殖民帝国主义的人。因为伯利克里虽然曾经提出过雅典帝国主义,但那是黄金时代,扩张之外还带有价值理想。而伊索克拉底的帝国主义是在衰败时代发生的,理想已经消失,只剩下殖民本能。

在呼吁“大希腊”的同时,伊索克拉底最初坚持,统一大业必须由雅典当领头人。认为雅典具有最强大的海军力量,最高级的文明,最具有“道义担当”与“国际主义精神”。有些人反对他。因为征服会带来更大杀戮,不应再重复雅典曾经屠城的黑历史。伊索克拉底认为只要使用暴力的程度和掌握领导权的时间相匹配,就是好的霸权,“既然我们极少使用严厉的手腕,而又能在最长的时期里掌控这种领导权,又怎么不应该受到表扬呢?”

伊索克拉底没有想到的是,他呼吁了四十年,雅典却一直置若罔闻。因为年轻一代演说家们(如德摩斯梯尼)都是内战派。雅典继续打斯巴达,打底比斯,打马其顿。宁可花钱请雇佣军伤害彼此,就是不愿意团结一起对外打波斯。伊索克拉底悲叹道,“一贯囿于自己狭隘利益的城邦永远也不会与其他城邦共享一种和谐的生活”。“(主战派)惯于让他们自己的城邦陷入混乱状态,因为所有城邦的共同和平会危及他们个人的私利。”

雅典不睬他,他只好求助其他力量。在公元前346年的政治集会上,他公开呼吁由马其顿国王腓力来统一希腊。长久以来,马其顿一直是希腊城邦世界的边缘国家,其祖先和希腊只有着一些模糊的血缘关系。此时的伊索克拉底已经很大年纪,却连腓力的面都没有见过。但为了“大希腊”,他给腓力写公开信(《致腓力辞》)说,“我已经不再对雅典和斯巴达抱有希望。因为这两个城邦各自的麻烦,都已经衰落到最低谷”。他认为唯有腓力王是能出征波斯而使古希腊团结的政治强人。

他还殷勤地向腓力建议道,“你要劝说其他的波斯总督摆脱波斯国王的束缚,前提就是你将给与他们‘自由’,并且还要将这种‘自由’惠及到亚细亚地区。因为‘自由’这个词一来到希腊世界,就导致了我们(雅典)的帝国和拉西第梦人(斯巴达)的帝国的瓦解。”

这些话,和后人对雅典自由民主的印象太不一样了。伊索克拉底无论有多少顶哲人的桂冠,他本质上是个政治家。哲学家可以考虑永恒,但政治家必须面对现实。20年以后,腓力的儿子亚历山大正是按照伊索克拉底的战略思路,征服了埃及和波斯,建立了大希腊殖民帝国。但亚历山大的老师不是伊索克拉底,而是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在“大希腊”的道路上,比伊索克拉底走的更远。

(二)

在伊索克拉底第一次提出“大希腊主义”时,他刚出生于马其顿辖下的色雷斯小城邦。在雅典人眼里,那是边缘蛮族地区。

亚里士多德虽然身在蛮族,却心在雅典。17岁的他独身一人投奔雅典柏拉图学院,开始了20年的哲学生涯。他是柏拉图最优秀的弟子,一度有望成为柏拉图学院的接班人。但是,柏拉图逝世时,却将学院交给了亲侄子而不是他。最重要的原因是,亚里士多德是个外邦人。他在雅典不能拥有合法财产(土地),更不能参与政治,因为他没有“公民权”。按照法律,拥有雅典公民权的必须父母都是雅典人。伊索克拉底、苏格拉底、柏拉图,就是血统纯正的雅典人。而亚里士多德无论在雅典住了多久,无论为雅典做出多大贡献,就是没有参与政治的权力。雅典法律,把希腊最伟大的智者和雅典永远分开了;把所有不产于雅典却愿意忠于雅典的士子和雅典分开了。讽刺的是,这条法律正是被西方共誉为民主政治楷模的伯利克里颁布的。

亚里士多德离开了雅典。

伊索克拉底发表了致腓力词的三年后,亚里士多德受邀奔赴马其顿宫廷担任亚历山大的老师。

亚里士多德真正教导亚历山大的时光只有3年。上课是在一个前后贯通的山洞里。他按照希腊文明的最高标准塑造着亚历山大。他让14岁的少年喜爱上了希腊文学与荷马史诗,并对生物学、植物学、动物学等广阔的知识产生热情。更重要的还是政治思想。亚里士多德为教育亚历山大专门写了《论君主》和《论殖民地》。哪怕在亚历山大东征过程中,师徒二人也通信密切。据普鲁塔克《传记集》记载,亚历山大在给亚里士多德的信中总是求教政治学道理,说这比他征服一个城池带来的快乐大得多。黑格尔说,亚历山大的精神和事业的伟大正是来自亚里士多德深刻的形而上学。

亚历山大一边残酷征服,一边传播希腊文明。他在非洲、西亚、中亚和南亚建立了大量拥有竞技场和神庙的希腊化城市,遍及埃及、利比亚、叙利亚、巴勒斯坦、伊拉克、波斯、土耳其、阿富汗和印度。这些希腊化城市的博物院和图书馆成为科学文化、哲学艺术的殿堂。他甚至还把亚洲的动植物标本源源不断送回给正在雅典办学的亚里士多德做研究。之后的拿破仑最崇拜亚历山大,在远征埃及时也带上了大量考古学家,最终发现了罗塞塔石碑,开启了埃及学。

西方帝国主义暴力征服+文明传播的方式,是亚里士多德发明的。

如果说,伊索克拉底为“大希腊”创造了军事战略,那亚里士多德则为“大希腊”设计了精神框架。

他们内心并非没有矛盾。

伊索克拉底对马其顿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对波斯人可以用“强迫”的手段,但对希腊人要用“说服”的手段(“说服可用于希腊人,强迫可用于蛮族人”)。亚里士多德说得更为明确,马其顿对亚洲人可以像“主人”(对奴隶)那样统治,但对于希腊各城邦的人,要像“头领”(对追随者)那样对待。

这句话正是“希腊帝国”的精髓——内部是民主,外部是殖民;上面是公民,下面是奴隶。美国史学家弗格森说,“帝国”描述的是主体民族和外部民族的关系,和主体民族内部采用什么政治制度无关。这种希腊式帝国,成为日后欧洲帝国的精神原型与政治模板。十七世纪之后,欧洲帝国的陆上东侵路线竟和亚历山大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历史将如何回答他们的苦心呢?

(三)

先说伊索克拉底。

公元前338年爆发喀罗尼亚战争。雅典不服马其顿,起兵挑衅,被马其顿打得大败。马其顿乘胜组织科林斯同盟,终于成为希腊世界的霸主,并开始积极筹划进军波斯。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伊索克拉底已经98岁了,正在希波克拉底的医神庙里祈祷。按理说,他奔走50年的事业,终于能在死前看见了,应该是快慰平生。但意想不到的是,马其顿胜利后的第9天,伊索克拉底突然停止进食,绝食身亡。因为他同时听到内心仍然钟爱的雅典为此死了大批士兵,正在举行葬礼。一兴一亡,一荣一枯,他的灵魂在撕裂,精神在相搏。

他的“大希腊”设想,蕴含着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马其顿拥有强力,如何保证它对雅典只用“说服”而不用杀戮?反过来,善于雄辩的雅典,又岂能甘心被马其顿“说服”?死于马其顿阵前的雅典青年尸体,使他明白了日后仍会重复的悲剧。他既珍视自由,又渴望统一。团结统一带来的暴力,会破坏自由。但自由产生的混乱,又会破坏团结统一。理想与现实,矛盾与痛苦,想不通就绝食而终。

他死前的矛盾在他死后愈演愈烈。

希腊城邦再无团结。希腊大军远征前夜,腓力刚死于暗杀,底比斯就闻声而叛;亚历山大刚死于巴比伦,雅典就又揭竿而起;最后,当马其顿与罗马入侵者决战时,希腊城邦竟给了该王国背后致命一击。即便马其顿将希腊的半岛文明拓展成世界文明,但希腊城邦宁可同毁于外人也不买这个账。

另一方面,希腊化帝国走向专制。亚历山大屠灭了底比斯,把妇女儿童都卖为奴隶;他刚征服波斯,就要求希腊联军亲吻他脚下的尘埃,将自己升级为神(宙斯阿蒙之子)。因为骄傲的城邦不肯服从任何“人类”,他不变成神,就无法取得超越城邦进行统治的合法性。他死后,他的亚洲(塞琉古王朝)和非洲(托勒密王朝)的继承者们,也学他将自己及子孙后代都变成了生前接受祭祀的“神王”。从理性的希腊精神中,居然诞生了比王权更专制的“活神”。

希腊城邦的叛离和马其顿帝国的专制,无限发展,因果难分。

弗格森总结说,希腊城邦不可能融合。“希腊城邦是一个有着独特内在构造的单细胞有机体,除非进行再分割,否则无法发展,它们可以无限制地复制同类。但这些细胞,无论新旧,都无法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

因为,希腊城邦政治的根基,不是民主,而是自治。斯巴达的双王制、小亚细亚的君主制和雅典的民主制一样长久。城邦自身可以选择任何政治制度,但绝不服从外来的权威。谁有权力决定政治制度呢?只有城邦内的世居者。希腊城邦有投票权的“公民”必须是世代诞生于本地的同族。外邦人无法获得政治权力,更别说成为领袖。

“绝对自治”也意味着“绝对地方主义”,让统一变得不可能。希腊城邦不只反对领土国家,连联邦式国家都反对。马其顿组建的科林斯联盟被雅典痛斥为“奴役”。实际上该联盟只不过是把投票权按照城邦实力分配,大城邦票多,小城邦票少,小城邦都坚决不同意;而若实行小城邦认可的“一城一票”联盟(阿凯亚同盟和埃托利亚同盟),雅典和斯巴达这样的大城邦又觉得亏了,也坚决不同意。

到整个希腊世界被罗马征服之前,他们都没有演化出一套大小城邦都满意的“联邦制”。城邦的利益定要凌驾于共同体利益之上。

(四)

对“分”与“合”,战国与古希腊的政治观念完全不同。

中国上古时代也曾经有过万邦林立、一城一国的局面(执玉帛者万国),类似于希腊城邦世界。到周初还剩一千八百个部落方国。但最终这些城邦没有长期分立,而是在争斗吞并中形成了地区性王国,进而发展成统一王朝。表面上看,西亚北非的古老文明如苏美尔、埃及和波斯也是如此。其实不一样。亚非古国靠的是“神权”,中国靠的是世俗伦理共识。

夏商周时的邦国世界中,始终存在一个从政治实力到文化影响都处于绝对优势的大邦,作为名义或实际上的共主。谁能当共主,取决于谁拥有唯一的天命。天命同时包括了武力和道德。道德不是以神权,而是以民心做基础。谁能既强大又保民,谁才能拥有天命。否则,天命就会转移。就会发生殷革夏命,周革殷命。但失去天命的邦国并不会被灭亡,而是作为服从秩序者继续生存发展。战国七雄虽不再服从周天子,但却共同认为天命只有一个,分治不能长久。诸子百家争论如此尖锐,却也共同认为,建立统一的秩序,才是由乱入治的要道。同时代的希腊城邦世界不存在共主,只有不同的联盟,互相斗争而从不认为存在一个“共同的秩序”。

从城邦之间的关系来看,周人的新封国对周天子负有拱卫责任,非周人的封国通过与周王朝联姻而建立亲戚关系。封国之间有一整套规矩要遵循,比如一国发生瘟疫,其他国家要支持财物;一国发生灾荒,其他国家要借粮;一国有喜事丧事,各国要前往庆贺哀悼。这些责任是强制性的,由天子负责维持。即便在天子权威减弱的春秋时代,霸主们也要维持这套规矩才能当霸主。这就强化了邦国之间同属“华夏世界”的认同。而希腊城邦之间,虽然祖先的血缘有一定关系,但彼此之间没有建立责任关系。即便是从母邦殖民出去的新城邦,对母邦也没有责任义务,甚至经常反戈一击。希腊人也苦恼于这一点,举办各种大型节庆和赛事的初衷,就是为了“唤醒”同为希腊人的认同。但即便在希波战争时,希腊人共同身份也只起到微弱作用。

两种文明根性塑造了两种不同的道路。

西方不断走向分。从地域上分,从民族上分,从语言上分。其间也有统一的努力,如罗马的努力,基督教的努力。但分的趋势占据主流,最终归结到了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

中国则不断走向合。从地域上合,从民族上合,从语言上合,其间也有分离的时期,比如王朝更替,比如游牧民族冲击,但合的趋势占主流。造就了中华文明的集体主义根性。

中华文明并不是没有“分”的概念,但并不是“分治”,而是“分工”。荀子对于“分合关系”论述最为明确。他说,人体力弱小,何以能超越禽兽而生存?因为人能组织成集体。组成集体的关键在“分工”。即确定不同的社会角色,但要对彼此承担起责任。只要分工符合“礼义”,就能整合社会。因此,分是为了和,和是为了统一,统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大,强大则能够改造自然。

(五)

伊索克拉底死了。说说亚里士多德的命运。

亚历山大辉煌远征时,师以徒贵,亚里士多德荣归雅典,开办了“吕克昂学院”。经费由马其顿出。

吕克昂学院很快就成了柏拉图学院的劲敌。亚里士多德在吕克昂学院专门收罗和自己一样外邦出身的思想家。雅典人暗骂亚里士多德“忘恩负义”,集合这些外邦人,为马其顿充当智囊、间谍和说客,是文化侵略的急先锋。

亚里士多德的本意或许正是如此。既然雅典只能被智慧征服,那就用更大的智慧来征服它。亚里士多德在吕克昂学院流传下了47本著作,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广博、最统一的知识体系,被称作他的“第二雅典时期”。他第一次告诉人们,智慧不需要神启,是可以凭借理性和逻辑来认识的。

在这里,他写下了被西方政治学奉为圭臬的名著《政治学》,其中有大量对城邦政治的反思。他将城邦政治分为君主与僭主、贵族与寡头、共和与平民六种形态,他严厉批评了其中的暴民政体,认为暴民政体是不以法律为依归的另一种专制。类似于极端民粹主义。

令人惊异的是,他还提出了“绝对王权”的概念。即“由君主一人代表整个氏族或整个城市,全权统治全体人民的公务,这种形式犹如家长对于家庭的管理。”他认为,“整体总是超过部分,这样卓绝的人物,本身恰恰是一个整体,而其他的人们便类于他的部分,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大家服从他的统治,不同他人轮番,让他无限期地执掌治权。”这在希腊世界的政治伦理中,可以算是极端的异类。

批评亚里士多德的人说,“绝对王权”是为了亚历山大量身定做的政治理论,说明他热爱权力甚于真理。为他辩护的人说,这不过是一个理论推演的极端模式,并非用于实践。其实,他真正在思考的是,如何将马其顿王权政治和希腊城邦政治进行有效融合。

然而,他的思考与实验没有走到头。

亚里士多德回到雅典的第13年(前323年),亚历山大病死于巴比伦。他是带着遗憾死去的。公元前325年,亚历山大率领着征服了埃及、波斯、印度的雄师万里迢迢来到印度旁遮普邦比亚斯河畔。跨过这条河,是他梦想中的全印度乃至中国。他激情澎湃地鼓励将士们继续前进。而这些征战多年的骑士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支支马队骆驼队,装满了沉甸甸的战利品,他们再也不想东进半步。亚历山大只能顺着河边的斜阳痛哭而返,两年后病死。

在亚历山大折返的这一年,中国的秦惠文王已消化完商鞅变法三十年成果,正式确定了统一天下的雄心;而赵武灵王也在这一年即位,开始搞胡服骑射,打造出东亚最强的骑步兵混合军队。也是在这一年前后,孟子游于邹、滕、魏,继承孔子学说,系统提出了“仁政”思想;庄子游于宋、楚、魏,继承老子学说,提出了“天道”思想;齐国则开始兴建稷下学宫,力图囊括儒、道、名、法、兵、农、阴阳各家,中华文明的精神世界由此成型。从军事力量、到社会制度,到思想理念,东西两大古老文明在同一时间孕育出了各自的文明内核。只是历史没有让它们在此时相遇交融。不过,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二十世纪的考古学家们,在新疆和田挖出了一种奇特的铜钱。钱体是典型的希腊形制(圆形无孔打压),币值和份量却是秦汉规制(“重廿四铢铜钱”、“六铢钱”)。正面是汉文篆字,背面是佉卢文。佉卢文是巴克特里亚王国的文字。这个国家是亚历山大留下的希腊化王国,在今日的阿富汗。通过西迁的月氏王国作中介,它与汉王朝有了文化贸易的交往,为日后更大规模的东西方“丝绸之路”奠定了基础。冥冥中慰藉了亚历山大希望行走到“世界尽头”的梦想。

把目光再移回到希腊。伟大的学生亚历山大刚死,伟大的老师亚里士多德立即遭到反攻倒算。要面临雅典公民大会的审判,借口是他“亵渎神灵”。上次这样被审判而喝下毒芹汁的,是他的师祖苏格拉底。

亚里士多德不愿重蹈覆辙。他逃匿到马其顿控制下的维亚岛上,岛上有温泉松林。一年后,怏怏去世。他的逃跑遭到满雅典的嘲笑,说他没有苏格拉底的风骨。

亚里士多德的学术体系塑造了后世西方文明,却无法征服当时的雅典。希腊城邦对“本土性”的绝对坚持,导致了政治的封闭。同时代的战国思想家们比亚里士多德幸运的多,他们可以在各个国家巡游发展。哪里符合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在哪里出谋划策。战国七雄的改革,都由外来游士主导。秦之所以能统一天下,正因其丞相与客卿都是外来的知识分子。分治不见得开放,统一不见得封闭。

(六)

和伊索克拉底死后一样,亚里士多德死后的局势发展,也走向了他理想的反面。

亚历山大帝国内部分裂,三大继承者王国相互征伐,不断分裂独立。这不是因为亚历山大死得早。在他没死时,除了推动了一部分欧亚上层通婚外,没有对所征占的庞大帝国进行过内部政治整合,更没有进行过基层政权建构。

马其顿帝国的扩张方式,是在所到之处创建希腊式的自治城市。这种“自治”是对留居该城市的希腊殖民者而言,不包括被征服的土著社会。在每个新征服的亚洲城市,亚历山大都把自己的“王友”,派驻到该城市当总督,只管军事和税收,城市的民政依靠希腊移民组成的“自治委员会”管理。为了提前得到税收和降低行政成本,马其顿的总督们甚至向商人们拍卖转让了收税权。

中国战国时代的基层政权组织方式则完全不同。出土秦简显示,秦国每扩张一处,都要建立从县到乡的基层政权组织。其县乡官吏要负责收税、组织垦荒、统计户口、记录物产,再把这些信息输送到秦都咸阳编册保存。秦吏也不在一地久留,而是数年一轮换。这是一竿子插到底的郡县制组织方式。

放弃民政,只要税收与金钱,不服就派军队镇压。一时可以最小的行政成本获取最大的财富,但也放弃了对当地社会的长远整合规划。在这样的体制下,中央强大的时候尚可,一旦中央权力衰弱,离心力就产生了,城市纷纷脱离控制。亚历山大帝国的分崩离析是必然的。

这不能怪亚历山大。因为即便是他的导师亚里士多德,也从未设想过大规模政治体的理论。他的“绝对王权”概念,只是从一个城邦的角度。在那个时代,并不是没有超大规模的政治体可供研究,如埃及和波斯。但亚里士多德认为它们都是“非政治”的,是不先进的,只有希腊城邦政治才能叫做“政治”。虽然亚历山大帝国是在他的精神指导下成为政治现实,但他依然没有设计出一个比埃及和波斯更“先进”的超大规模政治体的制度。

后人辩解说,虽然作为政治实体的希腊统一国家消失了,但作为文化精神的希腊,在罗马的躯体上得以永存,成为欧洲精神的母体。国家灭亡无所谓,文化永存已足够。

这要听听当时的希腊人民怎么说。希腊邦国灭亡过程中,一大批希腊高级知识分子以人质身份被送入罗马贵族家庭当老师。其中就有著名历史学家波利比乌斯。他在名著《历史》中问道,“为什么希腊不断瓦解,罗马却能一直强大”?他那时心中想要的,恐怕不是仅存精神的希腊,而是一个实体与精神共存的希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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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光明网-学术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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