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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贵:陆象山对阳明心学形成的双重意义 ——基于王阳明的视角

 東泰山人 2020-06-09
摘要

对阳明而言,象山心学既是基础,亦是动力。依阳明所论,象山心学在“大本大原处”为其确立了基础,而象山心学的“粗”“沿袭之累”“非纯粹和平”等瑕疵则成为其构建“精一心学”的学术动力。然而,究竟什么是“大本大原处”?“粗”“沿袭之累”“非纯粹和平”等又是指哪些不足?这些学界言而未详的问题,直接关乎陆象山于“陆王心学”贡献的评价。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象山在成就阳明心学体系过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王阳明比任何人更有资格发言。王阳明对陆象山心学的评论大抵可分两个论域:一是“朱陆异同观”,即通过“朱陆异同”的讨论表达对象山心学的看法;二是“陆王异同观”,即通过“陆王异同”的讨论表达对象山心学的看法。透过此两个论域的考察,不仅能够准确把握象山之于阳明心学贡献的双重性质,而且能够真切感受象山心学行至阳明心学历程的曲折性。


陆象山对阳明心学形成的双重意义

——基于王阳明的视角

撰文|李承贵

李承贵,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陆王心学”认知的普遍性意味着陆象山在其中有着特殊的贡献。然而,陆象山究竟贡献了什么?学界言而未详。由于王阳明是心学的集大成者,所以如果能够全面且准确获得王阳明评论陆象山心学的信息,无疑是掌握陆象山于“陆王心学”贡献几何的可靠根据。王阳明对陆象山心学的评论大体由两条脉络呈现:一是“朱陆异同观”脉络,二是“陆王异同观”脉络。如下,拟由此两条脉络详细考察、深入分析阳明对象山心学的评论,以求得满意答案。

一、尊德性非堕于虚无寂灭

朱陆异同自南宋延至明代,尽管一路上朱子学高歌猛进、风光无限,占据着绝对统治地位,但对那些“心存公道”的学者而言仍然“心有不甘”,王阳明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那么,阳明对朱陆异同是怎样的态度呢?

阳明最早涉及朱陆异同或是被贬贵阳期间。据《年谱》记载,一次席元山与阳明谈及朱陆异同:

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

显然,席元山对朱陆异同颇感兴趣并试探阳明的看法,未曾想阳明的反应较为冷淡,只与席元山讲自己的体悟。次日阳明将“知行本体”参证《五经》诸子,并反复多次,席元山才得以觉悟。而其所悟者:朱陆各有得失,无须争辩,只需反身向内、自求其心、自悟其性,便了然自明。由此可知,此时阳明并不热衷朱陆异同之辨。

面对朱陆异同这个热点话题,阳明虽然极力回避,而且强调学者自求自性,立其大体。但由于阳明心学的旨趣与朱子理学存在根本性差别,阳明心学的成长,必然是对朱子理学神经的刺激,阳明心学的扩张,必然是对朱子理学地盘的蚕食。所以阳明想躲也是躲不开的。阳明说:“承以朱陆同异见询,学术不明于世久矣,此正吾侪今日之所宜明辨者。细观来教,则舆庵之主象山既失,而吾兄之主晦庵亦未为得也,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吾兄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

这不,徐成之就把他与王舆庵辩论的战火烧到了阳明身边,阳明不得不回应。阳明指出,长期以来,“是朱非陆”已成定论,因而即便没有徐成之为朱子站台,王舆庵的主张也不会有市场;不过,学术辩论不能意气用事,一旦“动于气”,便永远看不到真相。阳明说:

故仆以为二兄今日之论,正不必求腾。务求象山之所以非,晦庵之所以是,穷本极源,真有以见其几微得失于毫忽之间。若明者之听讼,其事之曲者,既有以辨其情之不得已,而辞之直者,复有以察其处之或未当。使受罪者得以伸其情,而获伸者亦有所不得辞其责,则有以尽夫事理之公,即夫人心之安,而可以俟圣人于百世矣。今二兄之论,乃若出于求胜者,求胜则是动于气也。动于气,则于义理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论乎!凡论古人得失,决不可以意度而悬断之。

阳明认为,辨“朱陆异同”不能怀“好胜之心”,不能为了揭象山之非而求其短,也不能为了显象山之是而求其长;于朱子亦然。若从根源上看,朱陆得失亦只在毫厘之间。因此,评价古人得失好比判官断案,必须根据事情的原委曲直,进行周到详细的分析后再做出判断,既不能冤枉原告,也不能冤枉被告,以合乎公理为最高原则。就此而论,徐成之、王舆庵二位的辩论显然都没有做到这点,都是意气用事。如果评判古人的是非出于意气,那么这种评判必然与义理相距千里,怎么可能获得问题的真相呢?因此,评判古人得失必须原始要终、实事求是、唯“理”是准,此即基本原则。正是依此原则,阳明对朱陆是非给了自己的判断。

首先,由“尊德性”与“道问学”之有无看朱、陆是非。阳明说:

今舆庵之论象山曰:“虽其专以尊德性为主,未免堕于禅学之虚空;而其持守端实,终不失为圣人之徒。若晦庵之一于道问学,则支离决裂,非复圣门‘诚意正心’之学矣”。吾兄之论晦庵曰:“虽其专以道问学为主,未免失于俗学之支离,而其循序渐进,终不背于《大学》之训。若象山之一于尊德性,则虚无寂灭,非复《大学》‘格物致知’之学矣”。夫既曰“尊德性”,则不可谓“堕于禅学之虚空”;“堕于禅学之虚空”,则不可谓之“尊德性”矣。既曰“道问学”,则不可谓“失于俗学之支离”;“失于俗学之支离”,则不可谓之“道问学”矣,二者之辩,间不容发。

按照王舆庵的观点,象山虽尊德性为主,且堕于禅学之虚空,但其持守端实,终不失为圣门之徒;朱子虽专于道问学,但支离破碎,所以不能算是圣门之徒。而依徐成之的主张,朱子虽然以道问学为主,且有失俗学之支离,但并不违背《大学》宗旨,终可为圣门之徒;象山专于尊德性,陷于虚无寂灭,有背《大学》宗旨,当然不能算圣门之徒。不过,阳明认为王、徐二人的结论都有所偏,都是“动气”之论。阳明指出,既然“尊德性”,就不能判为“堕于禅学之虚空”,既然“道问学”,就不能判为“失于俗学之支离”,因为“堕于禅学之虚空”不可能“尊德性”,而“失于俗学之支离”不可能“道问学”。由此而论,徐成之与王舆庵都未能完整把握朱子理学、象山心学的义理,也就不能正确地判断朱陆是非。阳明说:“夫论学而务以求胜,岂所谓‘尊德性’乎?岂所谓‘道问学’乎?以某所见,非独吾兄之非象山、舆庵之非晦庵皆失之非,而吾兄之是晦庵、舆庵之是象山,亦皆未得其所以是也。”不过,对于阳明的“晓之于理”,徐成之似乎不买账,所谓“早来承教,乃为仆漫为含胡两解之说,而细绎辞旨,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质疑阳明打圆场两不得罪,且暗地里声援王舆庵。这就迫使阳明不得不做进一步的回应。阳明说:

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穷理。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晦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者乎?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阳明指出,由《象山文集》看,象山从未教人不读书穷理,而象山引用的教学方法,所谓“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所谓“克己复礼”,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所谓“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所谓“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等等,哪一条不是孔子、孟子所说?哪一条陷于空寂虚妄?因此,象山不仅“尊德性”,而且“道问学”;因此,王舆庵“象山专于尊德性而无道问学”的判断是片面的。巧的是,徐成之与王舆庵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阳明说:

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者乎?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辩,而论者遂疑其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使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繁而失之愈远,至有敝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

为什么说徐成之与王舆庵所犯的错误如出一辙呢?因为朱子“道问学”的同时也“尊德性”。所谓“居敬穷理”,所谓“非存心无以致知”,所谓“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等等,哪一样不是“尊德性”呢?因而言朱子无“尊德性”,既是对朱子理学的无知,亦是对朱子的不尊。当然,阳明也提到朱子在“尊德性”方面仍有上升空间,而在“道问学”方面也确存在支离之嫌,以致有人怀疑其玩物,但总体上还是肯定朱子为学之脚踏实地的工夫。显然,徐成之对朱子的肯定也是不全面的。因此,朱子与象山虽然各有所偏,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圣人之徒。阳明说:“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而王、徐二人之所以不能有这样的见识,就在于心态上好胜之气和认知上局于一隅。阳明说:“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必尽其所以非乎?然而二兄往复之辩不能一反焉,此仆之所以疑其或出于求胜也。一有求胜之心,则已亡其学问之本,而又何以论学为哉!此仆之所以惟愿二兄之自反也,安有所谓‘含胡两解而阴为舆庵之地’者哉!f可见,就“尊德性”“道问学”关系言,阳明心中并无根本性的朱陆异同,但无疑是为象山抬高声势。

“无极而太极”之辩是朱陆异同的另一重要论题。徐成之就认为象山没有通晓“无极而太极”之文义。阳明是怎样回应的呢?阳明说:

兄又举太极之辩,以为象山“于文义且有所未能通晓,而其强辩自信,曾何有于所养”。夫谓其文义之有未详,不害其为有未详也;谓其所养之未至,不害其为未至也。学未至于圣人,宁免太过不及之差乎!而论者遂欲以是而盖之,则吾恐晦庵禅学之讥,亦未免有激于不平也。夫一则不审于文义,一则有激于不平,是皆所养之未至。昔孔子,大圣也,而犹曰“假我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仲虺之赞成汤,亦惟曰“改过,不吝”而已。所养之未至,亦何伤于二先生之为贤乎?此正晦庵、象山之气象,所以未及于颜子、明道者在此。吾侪正当仰其所以不可及,而默识其所未至者,以为涵养规切之方,不当置偏私于其间,而有所附会增损之也。

阳明认为,象山未完全通晓文义,与其品行不完美没有必然的关系;象山涵养有所欠缺,亦不影响其品行日臻完善。如果一个人所学未能达到圣人的标准,就否定其成为圣人之徒的可能性,那么朱子讥讽象山心学为禅,则是明显的“激于不平”,也应属于“养之未至”。这样的话,一个“不晓于文义”,一个“有激于不平”,都属于涵养未至,朱子、象山半斤八两。事实上,孔子都承认自己有不足,但并不影响其为圣人,因而朱子、象山所养未至,怎么会影响他们成为圣人之徒呢?作为后人,应该多欣赏古人的圣洁之处,而对古人的不足则应默识于心,以此作为涵养“劝诫谏正”的方法,而不应私心自用,以附会增损前贤。应该说,阳明的这些议论仍然很“公理”,但这显然是暗地里助推象山,以使象山跟朱子平起平坐。

不过,阳明虽然强调“未晓‘无极而太极’文义”不影响象山成为圣人之徒,但似乎也默认象山不晓文义,因为阳明没有就“不晓文义”替象山辩解。那么,“无极而太极”于阳明言含有怎样的“文义”呢?阳明曾热情赞颂“无极而太极”:“一窍谁将混沌开? 千年样子道州来。须知太极元无极,始信心非明镜台。”将“无极而太极”比喻成“盘古开天辟地”,足见其在阳明心中的地位。而将“无极而太极”改为“太极元无极”,则意味着阳明赋予了其新内涵。在此语境中,“元”字有原来、根本、开端三义可选,而阳明曾将“无极”定义为“主静”:“‘定之以中正仁义’,即所谓‘太极’,而‘主静’者,即所谓‘无极’矣。”如此,似以“本来”释“元”较为合适,即“太极本无极”。这样,“无极”即被“太极”所规定,从而既不同于象山所否定的“无”,又可用于论述“太极”或“良知”的特性。阳明说:“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从这个叙述中可以看出,“无极”是“太极”(良知)生生之中的“常体不易者”,因而“良知”的生生是本有的,无须外添一个“无生”,同时,“良知”之静也是本有的,无须外添一个“宁静”。阳明说:“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如此,“无极”便不能成为与“太极”或“良知”对立的另一“元”而与“良知”同体:“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从而成为“良知”毫无障碍、自由洒脱地发用流行之场:“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综合言之,在阳明这里,“无极”是与“良知”(太极)同体而又为“良知”发用流行提供场所的时空,同时亦是“良知”无声、无嗅、无方体之特性。这或许就是阳明关于“无极而太极”所寓“文义”,而为象山所“未晓者”,从而亦是王阳明所指象山心学之粗的表现之一。

朱陆异同的另一重要议题是“象山心学是禅非禅”。徐成之与其他朱子理学拥护者一样,指象山心学为禅。那么,阳明是怎样的态度呢?阳明说:“世之儒者,附和雷同,不究其实,而概目之以禅学,则诚可冤也已!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就是说,儒者们(包括徐成之)不去考证象山心学的本貌,就一味附和雷同,指责象山心学为禅,于象山言确是太冤枉,因而哪怕被天下人讥笑,哪怕得罪天下人,我王阳明也要为象山一辩。阳明说:

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皆求尽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尽其心也,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吾之父子亲矣,而天下有未亲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君臣义矣,而天下有未义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夫妇别矣,长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别、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尽也。吾之一家饱暖逸乐矣,而天下有未饱暖逸乐者焉,其能以亲乎?义乎?别、序、信乎?吾心未尽也;故于是有纪纲政事之设焉,有礼乐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辅相、成己成物,而求尽吾心焉耳。心尽而家以齐,国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学不出乎尽心。禅之学非不以心为说,然其意以为是达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则亦已矣,而亦岂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当也,则亦岂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谓尽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盖圣人之学无人己,无内外,一天地万物以为心;而禅之学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内外之分;斯其所以为异也。

阳明认为,禅学虽然与圣人之学一样“求尽其心”,但仍然有本质的差别。圣人之学“尽其心”,就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天地万物一体”的要义在于:如果父子之亲限于自己而不及天下、君臣之义限于自己而不及天下、夫妇之别限于自己而不及天下、朋友之信限于自己而不及天下,温饱限于自家而不及天下,这都是“未尽心”的表现,请问禅宗“求尽其心”有此义吗?而且为了落实“尽其心”,圣人之学追求纪纲政事之设、礼乐教化之施,请问禅宗有此作为吗?因此,圣人之学的“求尽其心”,就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诉求,家齐、国治、天下平就是“心尽”。禅宗有无这样的理想呢?禅宗于内只求不昧于吾心,于外则无所担当,遗弃人伦物理,因而禅宗所谓“尽心”不过是自私自利而已。质言之,圣人之学无内外、人己之别,以天地万物为心,禅学则离己人、别内外,禅学与圣人之学判若天渊。那么,当今的心性学是禅学还是圣人之学呢?阳明说:“今之为心性之学者,而果外人伦,遗事物,则诚所谓禅矣,使其未尝外人伦,遗事物,而专以存心养性为事,则固圣门精一之学也,而可谓之禅乎哉!”于阳明而言,从事心性之学的学者,既不外人伦、遗事物,而且专以存心养性为追求,真正做到人己、内外一体,自不可与禅学同日而语。依此类推,作为心性之学的象山心学,根本就不够资格成为“禅学”:“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而果若是也,乃所以为禅也。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其书具存,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说者。”不唯如此,象山心学在大本大原处尤显圣人之学本色:“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以示后学笃实为己之道,其功亦宁可得而尽诬之!”这样,阳明不仅为象山平反昭雪,而且将象山心学的经世精神彰显于世,非但与“禅”无缘,反而是纯正的圣人之学。

阳明虽然公心于朱陆异同,但如其所料,依然招致了怨恨和毁谤。阳明说:

朱陆异同之辩, 固守仁平日之所召尤速谤者。亦尝欲为一书,以明陆学之非禅,见朱说亦有未定者;又恐世之学者, 先怀党同伐异之心, 将观其言而不入, 反激怒焉。乃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说,集为小册,名曰《朱子晚年定论》 ,使具眼者自择焉。将二家之学不待辩说而自明矣。近门人辈刻之雩都,士夫见之,往往亦有启发者。今复得执事之博学雄辞,阐扬剖析。乌获既为之先登,懦夫益可鱼贯而前矣。

阳明告诉汪进之(即汪循,安徽休宁人,明弘治九年进士),由于自己对于朱陆异同的主张已招致不少怨恨和毁谤,所以一直想著书以阐明“陆学非禅而朱学有未定者”,但又担忧学者们各怀党同伐异之心,不仅观而不入,而且旧仇未了而添新恨。考虑到这些,他才改变策略,决定从朱子书中选取晚年悔悟的言论,编为《朱子晚年定论》,让学者们自己去评判,这样就可以不辩自明,也不会致怨恨于他。由此可见,阳明写此信时已经因为朱陆异同之辩而招致怨恨毁谤许久,而编《朱子晚年定论》的目的,在于平息学界朱陆异同之争,从而消除某些人对他的怨恨和毁谤。既然朱子晚年对自己的学问有反省,故是朱向陆靠近而趋同的标志,也就没有批判象山的必要了;既然朱子晚年对自己的学问有悔过,也觉得自己的学问存在支离之偏,这就从另一角度肯定了象山心学的合法性、优先性,从而实质地声援了陆象山。因此,阳明回应怨恨与毁谤的过程,也就是肯定象山心学的过程。

总之,阳明所及“朱陆异同”主要限于“尊德性与道问学之有无”“无极而太极之辩”“象山心学是禅非禅”三个议题。就“尊德性与道问学之有无”言,阳明认为朱陆没有根本性差别,但“尊德性”优先于“道问学”;就“无极而太极之辩”言,阳明默认象山“未晓于文义”,此“文义”正是象山所缺而阳明所需者,但这不影响象山成为圣人之徒;就“象山心学是禅非禅”言,阳明认为象山心学不仅与禅学异趣,而且是纯正圣人之学。阳明对此三大议题的申论,是在朱子理学笼罩天下的情境下进行的——“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兴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因此,就“朱陆异同观”言,阳明不仅肯定了象山心学的圣人之学性质,而且肯定了象山重启心学方向之功,此亦即象山之于阳明心学之贡献。

二、细看有粗处

如果说“辨朱陆异同”是阳明需要处理的外部矛盾的话,那么阳明与象山的异同则属内部矛盾。阳明虽然为象山进行了辩护,虽然将象山心学的圣学性质进行了阐发与确定,但也从不隐晦象山心学的缺陷,从不掩饰自己与象山心学的差别。那么,阳明对象山心学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呢?

其一,象山心学有“粗处”。阳明虽然视象山心学为孟子嫡传,但并不认为象山心学已经圆融成熟,而是略显粗糙。

又问:“陆子之学何如?”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却不见他粗。”先生曰:“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

陈九川请教阳明如何评价象山心学,阳明认为就圣人之学的传承言,周敦颐、程颢之后首推象山;不过,虽然象山论学篇篇说出骨髓,句句似针膏肓,与那种“揣摹依仿、求之文义”的学问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经过长久研习、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发现象山心学粗糙的地方。既然是“粗”,亦即“非精”。然而阳明并未明言“粗”在何处。

其二,象山心学有“沿袭之累”。虽然阳明表彰象山心学“直接简易”,与朱子理学有异,但“沿袭之累”仍然是象山心学挥之不去的瑕疵。阳明说:

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其学问思辨、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执事素能深信其学,此亦不可不察。正如求精金者必务煅炼足色,勿使有纤毫之杂,然后可无亏损变动。盖是非之悬绝,所争毫厘耳。

阳明认为,就“简易直接”而言,象山可谓孟子之后第一人;但在“学问思辨、致知格物”之说上却有“沿袭之累”,并提醒席元山注意象山心学之不足,求金务必足色,不能有纤毫之杂,是非虽在毫厘之间,绝不可麻痹大意。虽然这里提及“学问思辨、致知格物”,但亦未明言何为“沿袭之累”。

其三,象山心学“非纯粹和平”。阳明虽然肯定象山心学大本大原处无人能及,但也承认象山不如周敦颐、程颢“纯粹和平”。阳明说:

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

在《象山文集序》中,阳明虽然再次肯定了象山心学简易直接、求诸心等特质,也再次宣告了象山心学的孟学嫡传地位,但仍然委婉地批评象山不如周、程“纯粹和平”。但同样没有明言何谓“纯粹和平”。

如上即是阳明对象山心学三个不满意之处:粗、沿袭之累、非纯粹和平。不过,究竟何为粗、沿袭之累、非纯粹平和,阳明都未有明确所指。好在,阳明曾在《答友人问》中谈及其与象山的同异,或许能为找到答案提供帮助。

(友人)问:象山论学与晦庵大有同异,先生尝称象山“于学问头脑处见得直截分明”。今观象山之论,却有谓学有讲明,有践履,及以致知格物为讲明之事,乃与晦庵之说无异,而与先生知行合一之说,反有不同。何也?

(阳明)曰:君子之学,岂有心于同异?惟其是而已。吾于象山之学有同者,非是苟同;其异者,自不掩其为异也。吾于晦庵之论有异者,非是求异;其同者,自不害其为同也。

友人问阳明:象山有“讲明、践履”之说,也有“以致知格物为讲明之事”之说,这些与朱子无异,而与您“知行合一”说反有不同,这是为什么?阳明开口便立了一个原则:他与象山的“同异”以“是”为根据,因而与象山的“同”不是为了肯定象山而肯定象山,与象山的“异”也不是为了否定象山而否定象山。这个原则也适合朱子。“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的基本观点之一,那么在这个观点上阳明与象山同在何处?又异在哪里呢?阳明说:

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工夫,这一个工夫须著此两个字,方说得完全无弊病。若头脑处见得分明,见得原是一个头脑,则虽把知行分作两个说,毕竟将来做那一个工夫,则始或未便融会,终所谓百虑而一致矣。若头脑见得不分明,原看做两个了,则虽把知行合作一个说,亦恐终未有凑泊处,况又分作两截去做,则是从头至尾更没讨下落处也。

阳明指出,“知”“行”本是一个工夫,但必须落实到“知”“行”二字上才说得完整。因此,如果头脑处明了“知行合一”的真谛,即便将“知”“行”分开说,也还是一个工夫,尽管在初始或细节处兴许不能尽善;如果头脑处不能明了“知行合一”的真谛,将“知”“行”看成两截,那么即便嘴上将“知”“行”当作一个说,仍然是“知”“行”二分,而且永远不会有完善的解决。而象山属于“头脑处见得分明”者,因而象山在“知行合一”上的不足,只是在“头脑处见得分明”的前提下发生的意外情况。就是说,即便“头脑处见得分明”,即从本体层面把握了“知行合一”的精髓,也不等于一开始就能完美无缺地落实“知行合一”。如果这算是回答了友人的提问,那么阳明所认为的与象山的“同”,就是“头脑处见得分明”,而“异”就是“始或未便融会”。

既然象山在“头脑处见得分明”,那为什么在“致良知”上也与阳明有差别呢?——“致良知之说,真是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象山已于头脑上见得分明,如何于此尚有不同?”阳明回答说:“致知格物,自来儒者皆相沿如此说,故象山亦遂相沿得来,不复致疑耳。然此毕竟亦是象山见得未精一处,不可掩也。”此即谓在“致知格物”的解释上,象山与以往儒者一样,只是沿袭而已,没有自己的突破。为什么这样说呢?

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若知时,其心不能真切笃实,则其知便不能明觉精察;不是知之时只要明觉精察,更不要真切笃实也。行之时,其心不能明觉精察,则其行便不能真切笃实;不是行之时只要真切笃实,更不要明觉精察也。知天地之化育,心体原是如此。乾知大始,心体亦原是如此。

阳明指出,如果一个人“知”的时候,他的“心”不能真切笃实,那么这种“知”便不能明觉精察;如果一个人“行”的时候,他的“心”不能明觉精察,那么这种“行”便不能真切笃实。质言之,“知行合一”是“心体”如此。由“致良知”看则是,“致良知”是依“心”之良知所知纠正恶、依“心”之良知所知推行善,此所谓“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中”,此即“知行合一”。阳明说:“如知其为善也,致其知为善之知而必为之,则知至矣;如知其为不善也,致其知为不善之知而必不为之,则知至矣。知犹水也,人心之无不知,犹水之无不就下也;决而行之,无有不就下者。决而行之者,致知之谓也。此吾所谓知行合一者也。”所谓“知”之真切笃实,就是要求“知”而不空;所谓“行”之明觉精察,就是要求“行”而不盲。若“行”盲、“知”空,“致良知”即为空中楼阁。因此,所谓“象山在‘致良知’上与阳明有异”,就是指象山的“致知格物”仍然停留在朱子的水平,仍然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仍然是“格尽天下事物”,因而象山的“致知格物”依然是率由旧章,没有往前推进,更无任何新贡献。此即“沿袭之累”。

那么,“非纯粹和平”又是指哪方面的问题呢?与陆象山心学的峻峭、急促、孤傲相比,阳明心学显得更加平和、从容、宽阔,其对“朱陆异同”的态度已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便遭到怨恨与毁谤,阳明仍然是先检讨自己,并以“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回应毁谤者。如下对话将王阳明的“纯粹和平”气象陈述得真切而生动:

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常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近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常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这段文字传递的信息是,圣人之学不明于天下已经很久了,而辨“朱陆异同”似乎无济于事,因此大家没有必要在“朱陆异同”上枉费精力,若是能够以先生(阳明)强调的“立志”点化,志于“良知”之学,那么不辨也已自明了;而当今怨恨与毁谤先生的学者,大多意气用事。“朱陆异同”之所以为后世聚讼不已,也跟朱陆二先生工夫未纯熟有关,朱陆二先生也有动气之病;不过,程明道在讨论荆公新学时表现出的宽大胸怀、恢弘气象,毫无“动气”之病,倒是值得当今学者学习的。阳明对这段话给予了高度评价: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周道通提到朱、陆皆有“动气之病”,而且认为程明道在讨论荆公新学时所表现出的宽大胸怀、恢宏气象值得学习。阳明对此不仅完全赞同,而且要求周道通在同志中间广为传播。可见阳明对“动气”之病是非常不齿的。对于毁谤自己的人,阳明则以“攻吾之短者是吾师”为原则,足见其胸怀之宽广。而阳明当年指象山“非纯粹和平”正是与周敦颐、程颢比较而言的,所谓“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阳明自己还常引明道“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以自勉。因此,阳明言象山“非纯粹和平”,就是指象山“动气”“孤傲”“霸凌”之病。

综上所述,阳明虽然肯定象山“于学问头脑处见得直截分明”,但又认为象山在“知行合一”上仍然存在“始或未便融会”之情形。那么,这种批评是否准确呢?查象山文字,仍然主“知行二分”:“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大学》致知、格物,《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辩,《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此讲明也。《大学》修身正心,《中庸》笃行之,《孟子》终条理者圣之事,此践履也。”而且谨守“知先行后”:“已知者,则力行以终之;未知者,学问思辨以求之;如此则谁得而御之?”由此言象山心学“有粗处”,亦不冤枉。至于“沿袭之累”,阳明的批评也是有的放矢。象山解释“致知格物”与朱子并无二致:“格,至也,与穷字、究字同义,皆研磨考察,以求其至耳。”因而“《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是格物之方。”因而未能转进到“致良知”的道路上来,自然也不能释“格”为“正”:“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由此而言象山有“沿袭之累”并不为过。因而所谓“沿袭之累”,就是指象山仍然存在“外心求理”“沉湎经书”“格尽天下之物”等学术倾向。至于言象山“非纯粹和平”,象山在鹅湖之会上的刁蛮任性,在“尊德性与道问学”争辩上的唯我独尊,在“无极而太极”之辩上的刚愎自用,在“是禅非禅”论战上的咄咄逼人,无不将其“动气”的气质展示得淋漓尽致,所以也是符合事实的。

概言之,阳明谓象山心学“粗”,即言在“知行关系”上未真正至“知行合一”;谓象山心学有“沿袭之累”,即言在“格物致知”上未能转入“致良知”;谓象山心学“非纯粹和平”,即言象山心学在气质上偏于孤傲而未至“平和”;而这些“缺陷”正是阳明所要消化、所要避免的。因此,就“陆王异同观”言,阳明所暴露的象山心学之不足,既成了阳明发展心学的动力,亦提示了阳明修正、完善心学的方向。这些可认为是象山之于阳明心学的“反动贡献”。

三、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

象山心学虽然表现出“粗”“沿袭之累”“非纯粹和平”等不足,但其圣人之学的性质并无变化,其于儒学道统中的地位亦无任何动摇。这是从对阳明“朱陆异同观”“陆王异同观”考察中所获得的结论。不过,阳明对象山心学的认知、肯定与表彰,也是经历了一个由表及里过程的。阳明早年提及接承孟子的是周敦颐、二程。阳明说:

孟氏没而圣人之道不明,天下学者泛滥于辞章,浸淫于老佛,历千载有余年,而二程先生始出。其学以仁为宗,以敬为主,合内外本末,动静显微,而浑融于一心,盖由茂叔之传,以上溯孟氏之统,而下开来学于无穷者也。二先生往矣,乃其遗书语录散佚而弗彰,识者恨焉。于是胡光大诸公裒为《性理大全》,后学始忻然若接其仪刑,而聆其讲论,闻风而兴,得门而入,其所嘉惠亦多矣。

作为接孟氏之传的周、程,周敦颐具有继往开来的地位,而二程的学问虽然是纯粹的孟学,但不仅没有得到很好的传承,反而抑而不彰。幸有胡光大等编撰《性理大全》,后学才有机会接触二程之学并受启发,以之为典范。需要注意的是,这里只字未提象山,说明此时阳明对象山心学并无清晰的认识。不过,在为学气质上的契合使阳明很快引象山为同道,而且极为自然。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谨独’。”

陆原静问阳明如何看待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的主张。阳明的回答是,人情事变就是“事”,难道还有人情事变之外的事吗?而且,“事”无贵贱高低之分,“事变”就在人情中,关键在于,人的道德修养能否达到不偏不倚的和谐境界(致中和),能否独处时谨慎不苟(谨独)。因此,只要“在人情事变上”能够“致中和”、能够“谨独”就可以了。阳明并不在意做工夫的场所,而在意工夫能否落到实处。显然,阳明对陆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是肯定的。阳明曾指出君子之学有“三悟”,其中有一悟便是“人情事变”:“入悟有三: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炼习而入者。得于言者,谓之解悟,拟议触发,未离言诠。譬之门外宝,非己家珍;得于静坐者,谓之澄悟,收摄保聚,犹有待于境,譬之浊水初澄,浊根尚在,才遇风波,易于淆动;得于炼习者,谓之彻悟,磨砻洗涤,到处逢源,愈震动愈凝寂,不可得而澄淆也。根有大小,故蔽有浅深,而动有难易,善学者之所至,以渐而入,及其成功,一也。”阳明谓“得于人情事变炼习”为彻悟,故应该是“三悟”中最高境界,亦可看出阳明对“在人情事变中做工夫”的肯定。

在《答方叔贤》中,阳明对象山心学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和肯定。阳明说:

《大学》旧本之复,功尤不小,幸甚幸甚!其论象山处,举孟子“放心”数条,而甘泉以为未足,复举“东西南北海有圣人出,此心此理同”,及“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数语。甘泉所举,诚得其大,然吾独爱西樵子之近而切也。见其大者,则其功不得不近而切;然非实加切近之功,则所谓大者,亦虚见而已耳。自孟子道性善,心性之原,世儒往往能言,然其学卒入于支离外索而不自觉者,正以其功之未切耳。此吾所以独有喜于西樵(方献夫)之言,固今时封证之药也。古人之学,切实为己,不徒事于讲说。

阳明认为,方献夫举孟子“求放心”等肯定象山心学非常得体,而湛甘泉引“东西南北海有圣人出,此心此理同”“宇宙内事皆己分内事”等称赞象山心学亦为得其要领。但他更喜爱方献夫f的近而切之评语;原因在于,只有触及学问的核心,评论才能切近,若不能做到切近之功,即便所谓“大”,也是空虚而已;当世儒者虽然都能津津乐道于孟子性善论,但少有人把握孟子思想的核心,以致陷于支离而不自觉,正是因为他们无切近之功。因此,方献夫所言正可作为治疗攻击象山心学的谬论之药方。由阳明对方献夫、湛甘泉关于象山的评论之态度看,阳明对象山心学已入“切近”之功。所以到1520年写《象山文集序》时,就有了对象山心学全面且贴切的评价。阳明说: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心学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谓也;道心精一之谓仁,所谓中也。孔孟之学,惟务求仁,盖精一之传也。而当时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贡致疑于多学而识,而以博施济众为仁。夫子告之以一贯,而教以能近取譬,盖使之求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时,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顶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内义外”之说,心学大坏。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盖王道息而伯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遣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其议论开阖,时有异者,乃其气质意见之殊,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

圣人之学即“心学”。可以说,“心学”以求得“仁”为目标。那么,象山心学是否以求得“仁”为目标呢?象山心学主张“心即理”,反对“心理为二”,认为“理”即“仁”,这是心学的核心;象山心学简易直接、发明本心,“本心”即“仁”,这是心学的工夫;象山心学不离人伦事物、致力经世致用,“经世致用”即“仁”的关怀,这是心学的旨趣。因此,象山心学当是以求“仁”为目标,是当之无愧的圣人之学。而这些概括,实际上也是阳明讨论“朱陆异同”时基本观点的总结和发展,从而将象山对阳明心学的积极贡献呈现得更为准确、更为完整。

综合言之,通过对阳明“朱陆异同观”的考察,阳明强调“尊德性”优于“道问学”的趋向、致力“陆学非禅”的申辩、对“太极之辩”中象山“未晓于文义”的默识,表明阳明对象山心学圣人之学性质的肯定,确认象山心学在大本大原处的奠基作用,此即象山对于阳明心学的积极性贡献。通过对阳明“陆王异同观”的考察,阳明进一步揭示、肯定了象山心学“心即理”“求诸心”“简易直接”等根本内核,并引以为同道而发扬光大,但也揭露了象山心学“粗”“沿袭之累”“非纯粹和平”等瑕疵,表明阳明对象山心学的缺陷有着清醒的认知,而成为阳明修正和完善的任务。由这两方面的努力,才有了《象山文集序》中由陆而王的儒学道统传承之论述,才有了《象山文集序》中由陆而王的心学形态之定位。因此,通过对王阳明“朱陆异同观”“陆王异同观”的考察,我们收获的不仅是对象山心学发展至阳明心学脉络的准确认知,而且是对象山之于“心学”贡献与地位的准确认知。

以上文章原载于《学术研究》2020年第1期,文章不代表《学术研究》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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