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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宇文周之种族丨周一良

 Kath2633 2020-06-16

日者与傅孟真先生论南北朝史事,先生谓北周宇文氏出于鲜卑之说盖不可信。因志斯旨,退而抽绎群书,乃证明宇文周实匈奴南单于远属,载籍斑斑可考,谓出于鲜卑者诬也。《周书》一文帝纪:

太祖文皇帝姓宇文氏,……代武川人也。其先出自炎帝神农氏,为黄帝所灭,子孙遁居朔野。有葛乌菟者,雄武多算略,鲜卑慕之,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世为大人。其后曰普回,因狩得玉玺三纽,有文曰皇帝玺。普回心异之,以为天授。其俗谓天曰宇,谓君曰文,因号宇文国,并以为氏焉。普回子莫那,自阴山南徙,始居辽西,是曰献侯,为魏舅生之国。九世至侯豆归,为慕容晃所灭,其子陵仕燕,拜驸马都尉,封玄菟公。魏道武将攻中山,陵从慕容宝御之,宝败,陵率甲骑五百归魏,拜都牧主。赐爵安定侯。天兴初徙豪杰于代都,陵随例迁武川焉北史九略同

此中神话成分姑置不论,言“鲜卑慕之,奉以为主”,固未尝谓葛乌菟即鲜卑种。拓拔氏自称鲜卑出于黄帝,而宇文氏乃称出于神农,为黄帝所灭。疑此传说即象征宇文部为慕容氏所灭而构成。二者同为依托,然亦足证拓拔宇文族类非一。《北史》九八宇文莫槐传明冠以匈奴二字云:

匈奴宇文莫槐出辽东塞外,其先南单于之远属也。世为东部大人,其语与鲜卑颇异。……逊昵延父子世雄漠北,又先得玉玺三纽,自言为天所指(《魏书》作相)。……[魏]昭帝……以女妻焉……[慕容]晃伐逸豆归(即《周书》之侯豆归),……逸豆归远遁漠北,遂奔高丽,晃徙其部众五千(《魏书》一O三及《通鉴》九七晋康帝建元二年纪同,《魏书》九五幕容元真[即晃,避恭宗讳。]传《晋书》一O九慕容皝载记及《通典》一九六边防典一二皆作万。元真传收书之旧,晋载记本于崔鸿《十六国春秋》,皆先于李延寿,疑作万为是。)余落于昌黎,自是散灭矣。(《魏书》一O三此传亡,后人以北史补之,文字小有同异,无关宏旨,兹不著。《通典》一九六自注:“后魏史云,其先匈奴南单于之远属。”君卿时收书未有亡佚,而《史通正史篇》言其时。称魏史者犹以收本为主”,则君卿所引后魏史当即伯起《魏书》一O三宇文莫槐传,与《北史)所述相同,知《北史》此传即收书之旧。)

《魏书》四四宇文福传:

河南洛阳人,其先南单于之远属,世为拥部大人。(北史二五同。)

《北史》五O宇文忠之传:

河南洛阳人也,其先南单于之远属,世据东部,后居代都。(《魏书》八一忠之传乃后人以《北史》补。)

是宇文诸族国亡入慕容氏,展转复入于魏。惟宇文泰之先世入魏复迁武川,而福与忠之先世居平城,再随孝文南迁,遂为洛阳人耳。福传称:

福……除都牧给事。[太和]十七年车驾南讨,假冠军将军后军将军,时仍迁洛,敕福检行牧马之所。福规石济以西,河内以东,拒黄河南北千里为牧地。事寻施行,今之马场是也。及从代移杂畜于牧所,福善于将养,并无损耗,高祖嘉之。……仍领太仆典牧令。……除太仆少卿。复除太仆卿。

宇文福以善养马见长,而宇文泰之先世自燕归魏亦拜都牧主,似匈奴族人偏善于此,亦足证《周书》记宇文虽不言南单于远属,确与宇文福宇文忠之同出一源矣。此外宇文分支在河南洛阳者:

宇文神庆……河南洛阳人也。祖金殿魏征南大将军,仕历五州刺史安吉侯。父显和夏州刺史(《隋书》五O)。

宇文□……河南洛阳人也。其先与周同出,祖直觐魏钜鹿太守,父弥周宕州刺史。(《隋书》五六。唐宇文融□之玄孙,又徙为京兆万年人。)

在边地者:

宇文贵……其先昌黎大棘人也。(此是宇文部亡入幕容氏后贯籍,大棘即棘城,慕容氏所都也。)徙居夏州。父莫豆于,保定中以贵著勋追赠柱国大将军少傅夏州刺史安平郡公。(《周书》一九。《隋书》四O贵子忻传言本朔方人,徙京兆。案周书贵传贵自夏州从军而东,又随魏孝武西迁。隋书忻传所谓朔方,当指出宇文部而言,所谓徙京兆者,周时奉诏以关内诸州为其本望也。)

宇文测太祖之族子也。高祖中山,曾祖豆颓,祖骐麟,父永,仕魏位并显达(《周书》二七)。

宇文虬……代武川人也(《周书》二九)。

《周书》四O宇文神举传称太祖族子,神举神庆之兄。周时曾一度命东方迁来诸族改用关内诸州为其本望(参考陈寅恪先生论李唐氏族诸文),而神庆至隋犹称河南洛阳人者,或是当时独未改易,或是改后至隋又复其旧。神举当魏末周初,亦必为河南洛阳人无疑。对周文帝犹保持族子之关系,则魏末武川之宇文与洛阳之宇文其支派尚有相去不太远者。周隋书虽不纪诸宇文之出自,其与北周皇室以及宇文福宇文忠之等同为宇文部之遗迸当可无疑。

《周书》言葛乌菟雄武多算略,鲜卑慕之,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似宇文氏所统专是鲜卑。今案《北史》(亦即《魏书》)言世为东部大人,其语与鲜卑颇异,又记其风习,亦与鲜卑不同。盖宇文氏所部之众本与鲜卑种族迥别,周书沿袭宇文氏建国关西以后夸诞不经之传说,抑鲜卑而扬己族,遂言鲜卑奉以为主。亦犹《北史》言宇文世为魏东部大人,系承魏史旧文,其实宇文部亦未必世世服属拓拔氏也。杜氏《通典》一九六以《周书》鲜卑奉以为主之语入之注中,盖知其不可信。《隋书》六一宇文述传:

代郡武川人也。本姓破也头,役属鲜卑俟豆归,后从其主为宇文氏。父盛,周上柱国。(《周书》二九盛传;代人也。曾祖伊与敦,祖长寿,父文孤,并为沃野镇军主,盖与宇文泰先世同徙北边者。)

俟豆归即北史之逸豆归《周书》之侯豆归,以鲜卑二字冠俟豆归之上,似认宇文氏为鲜卑矣。然《隋书》修在唐初,不容有此误,盖唐承隋,隋又承北周之后,史臣习闻鲜卑奉葛乌菟为主之传说,以为不论俟豆归之种族如何,既统有鲜卑人,遂以鲜卑二字加之,非必误宇文为鲜卑也。七O李密传可以为证:

密与[宇文]化及(宇文述之子)隔水而语,密数之日:卿本匈奴皂隶破野头耳。(《北史》六O李密传密数之曰云云,全同。)

匈奴之皂隶,是修《隋书》史臣知宇文为匈奴,故不言破野头为鲜卑皂隶。述传若非史臣为宇文氏传说所误,则是其字本作匈奴,后人臆改乎?《新唐书》八四李密传:

密与[化及]隔水阵,遥谓化及曰:公家本戎隶破野头尔。

戎谓戎狄,隶者言其贱种,较之“匈奴皂隶”四字,远欠精审,故温公《通鉴》一八五唐高祖武德元年纪载密语即采《隋书》密传之文也。

《隋书》而后,唐人著述中尚有误宇文为鲜卑之嫌疑者,杜佑《通典》也。《通典》一九六边防典一二宇文莫槐条:

出于辽东塞外,代为东部大人。

自注云:

晋史谓之鲜卑。后魏史云,其先匈奴南单于之远属。又按后周书云,出自炎帝子孙,逃漠北,鲜卑奉以为主。今考诸家所说,其鲜卑之别部?

案凡言别部者,谓种族不同而相隶属。陈寅恪先生谓石勒疑石国人,非匈奴种,而《魏书》九五石勒传云:

其先匈奴别部,分散居于上党武乡羯室。(《世说新语识鉴篇》注引石勒传及《太平御览》三三八引王度石勒传俱云“匈奴之苗裔也”,盖汉人不谙胡人规制而致误。)

《魏书》二三刘库仁传:

刘虎之宗也。……为南部大人。

是库仁系匈奴,而二四燕凤传:

请于苻坚曰:代主初崩,臣子亡叛,其别部大人刘库仁勇而有智,铁弗卫辰狡猾多变。

则库仁所部即鲜卑之别部,北朝史中此例数见。故君卿所谓鲜卑之别部者,谓宇文之于鲜卑,亦犹刘库仁刘卫辰之于魏,以别种而隶属之。《魏书官氏志》:

东方宇文,慕容氏,即宣帝时东部,此二部最为强盛。

未言与拓拔同出代北。杜氏“别部”二字极精当,而用“其”字以示犹疑,盖其慎也。后人未达杜氏所云别部之旨,遂滋误会耳。然杜氏称“晋史谓之鲜卑”,亦不尽然。汤球黄奭所辑唐以前诸家晋书佚文中,不复得见关于宇文氏之记载。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六新晋书条:

唐太宗贞观十八年以前后晋史十有八家,制作虽多,未能尽善,乃敕史官更加纂录。……然当时王隐、何法盛、臧荣绪诸家之书具在,故刘知几史通有新晋书之称。《尚书正义》所引《晋书》今本无之,当是臧荣绪书也。李善注《文选》,备引诸家《晋书》,而不及御撰之本,迨安史陷两京,故籍散亡,唯存贞观新撰书,后世遂不知有新晋书之名矣。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四三亦言《晋书》自唐人改修后,诸家尽废。今案新晋书修成后,诸家旧作,或不复如昔者之流行,更经天宝乱离,自有散佚可能。据《旧唐书》一四七君卿本传,贞元十七年自淮南使人诣阙献所著《通典》,有“自顷缵修,年逾三纪”之语,是其书经始已在安史乱后。然敦煌所出六朝写残卷有记晋元帝太兴二年事者,罗振玉疑即邓粲《晋纪》(见《鸣沙石室佚书》),西陲尚有旧晋史流行,则今日固未可遽谓天宝以后旧晋书散亡净尽,如竹汀所论,而断君卿所称晋史必为本朝所修也。惟唐太宗既重修《晋书》,自有取十八家而代之之意,以功令言,唐人似宜奉新修书为正。君卿称引止著“晋史”,不复颜其撰人及书名,是与后魏史等同为习见者,或即指本朝所修晋书乎?苟所谓晋史者系十八家旧文,今日虽不可得见,然东晋南朝人记述北方胡人事十九模胡影响,得之传闻,不足征信,于其种族尤不能辨析明白。即使王隐、何法盛、臧荣绪等纪宇文出于鲜卑,亦难引为准据。若君卿所言晋史即唐修《晋书》,则今本《晋书》中宇文氏事惟见于慕容氏载记,载记即本诸崔鸿《十六国春秋》,(晋载记本崔鸿书,尚有钞袭崔氏旧文,妄加改易,以致抵触不可通者。一二一李雄载记:“雄以中原丧乱,乃频遣使朝贡,与晋穆帝分天下。”雄死于晋成帝成和八年,前于穆帝之即位凡十三年,焉得与晋穆帝分天下?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五二亦疑其事,谓穆字误,而未有解说.今案穆字不误,晋字衍也。《魏书》九六賨李雄传:“雄以中原丧乱,乃频遣使朝贡,与穆帝请分天下。”收书亦袭崔鸿之旧,则李雄乃遣使于魏,请与魏穆帝猗卢分天下,载记钞崔书而未改易,且与上又脱请字,后人妄于穆帝上更添晋字耳。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二二晋书五冯跋载记条:“燕与魏为敌国,其臣子必多指斥之词,而北燕太史令张穆言大魏威制六合。南燕尚书潘聪言滑台北通大魏,西接强秦。中书侍郎韩范言可以西并强秦,北抗大魏。此皆魏史臣所改。”自注:“张穆事见魏收书,潘聪韩范之语当出崔鸿《十六国春秋》,皆魏臣也。”此亦晋书载记袭鸿书未改之一例。)当较南人著述为可信赖。一O八慕容廆载记:

初涉归有憾于字文鲜卑,廆将修先君之怨。

宇文与鲜卑并列,不以鲜卑冠宇文。又云:

时东胡字文、鲜卑段部以廆威德日广,惧有吞并之计,因为寇掠。

宇文与段部并列,又明以宇文为东胡,何尝“谓之鲜卑”邪?综上所述,积极方面诸书皆谓宇文氏匈奴远属,而消极方面,《魏书》、《晋书》言及宇文氏,亦从无以为鲜卑者也。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叙氏族由来最荒诞不实,其纪宇文氏云:

出自匈奴南单于之裔,有葛乌菟,为鲜卑君长(新唐书七一下)。

又云:

又有费(当即《隋书宇文述传》、《新书李密传》及《通鉴》之破)也头氏,臣属鲜卑佚豆归,后从其主,亦称宇文氏。

“鲜卑佚豆归”五字全用《隋书》述传之文,其解释尚在疑似间,如上文所述,姑置不论。明言宇文氏为鲜卑者,当推较《新唐书》稍晚之《资治通鉴》为始。八二晋武帝太康十年纪:

时鲜卑宇文氏、段氏方强,数侵掠廆。

以宇文段氏同属鲜卑,照以上文所引《晋书载记》“东胡宇文鲜卑段氏”之语,《通鉴》之误不待辨。疑《通鉴》此条亦本载记,而加窜易。又八四晋惠帝太安元年纪:

鲜卑宇文单于莫圭部众强盛,遣其弟屈云攻慕容廆。

亦蒙前而误,《晋书》廆载记止言宇文莫圭遣弟屈云寇边城,无鲜卑字样也。唐纪用《隋书李密传》,不从《新唐书密传》之妄改为“戎隶”,可谓有识,而晋纪复与之矛盾者,盖当时修书分属,三国讫南北朝刘恕任之,(全谢山谓汉至隋刘攽任之,非是,辨见陈汉章书《全谢山分修通鉴诸子考后》。)唐则范祖禹任之,温公虽贯串润色,细节出入难免忽略,此晋纪唐纪之所以抵牾与?

胡三省注《通鉴》亦前后不一其说。八一晋武帝太康六年“涉归与宇文部素有隙”下注云:

宇文部亦鲜卑种。

八二太康十年纪“鲜卑宇文段氏方强”下注云:

段氏东部鲜卑也。杜佑曰:宇文莫槐出于辽东塞外,代为鲜卑东部大人。

胡氏误解《通典》,以为杜佑“为鲜卑东部大人”即谓宇文为鲜卑,故引以为注。然九四晋成帝咸和四年纪“代王纥那奔宇文部”下注又云:

后周书言……(引《周书文帝纪》,见篇首引。)余谓此盖宇文氏既兴于关西,其臣子为之缘饰耳。李延寿曰:宇文部出辽东塞外,其先南单于之远属也,世为东部大人。此言为得其实。

所见甚是,然同在晋纪中而前后不合,何邪?其辩《周书》所载神话为缘饰亦极当,但《周书》只消极不记宇文出自南单于,于北周种族积极方面固未有记述,以《北史》补《周书》则可,以之驳《周书》则无的放矢矣。

《通志》二百四夷传七袭《通典》而删其注,《通考》三四二四裔考一九亦全引《通典》,并存其自注,实较郑氏审慎。元修《辽史》,其世表云:

鲜卑葛乌菟之后曰普回,……九世为慕容晃所灭,鲜卑众散为宇文氏,或为库莫奚,或为契丹(《辽史》六三)

此后以宇文为鲜卑者遂多,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三称鲜卑宇文氏国于辽西。丁谦《魏书外国传地理考证》库莫奚传下云:

奚与契丹同为汉鲜卑部酋奇首可汗之后。……迨奇首之裔东部宇文为慕容皝所破,西窜松漠,时二部犹未分也。

又宇文莫槐传下云:

宇文氏与奚契丹同为鲜卑种,魏书库莫奚传其先东部宇文别种也。又十六国春秋宇文氏辽东鲜卑别部。皆可证。传谓匈奴南单于远裔,(诸本《魏书》《北史》皆作远属,宋本同。丁氏考证前引传文亦作裔,误。)误。盖匈奴鲜卑族类迥别,不容牵混也。

日本内田吟风氏《北朝政局中鲜卑及北族系贵族之地位》文 (东洋史研究第一卷第三号)中谓宇文周乃纯粹之鲜卑种,《魏书》以为匈奴者乃曲笔,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冯家升先生撰《契丹名号考释》,亦指摘《魏书》库莫奚传既称东部宇文之别种,宇文莫槐传又冠以匈奴二字为矛盾。今案“别种”之称犹“别部”,为政治上相统属而种族上十九不相仝之部落。库莫奚为宇文部“别种”,初不必与宇文同是匈奴;亦犹宇文为鲜卑别部,而不必为鲜卑。匈奴与鲜卑信如丁氏所云,“族类迥别,不容牵混”,而丁氏乃自牵混之,《魏书》库莫奚传与宇文莫槐传固不相矛盾也。丁氏引《十六国春秋》宇文氏鲜卑别部之文不见于纂录,及明人伪托本,或出类书所引,但“别部”二字确不伪,当是崔鸿之旧,杜君卿《通典》自注之说岂亦本于鸿书乎?然其详不可得知,故断言宇文为鲜卑别部者,仍以杜说为嚆矢。亦犹《北史》本于《魏书》,《魏书》既佚,后人以《北史》补之,而今日称引固仍宜先《北史》而后《魏书》也。

复次,魏志三十鲜卑传注引《魏书》:匈奴及北单于遁逃后,余种十余万落诣辽东杂处,皆自号鲜卑。宇文氏疑即此类,南单于远属之说未尽可信。其由辽东塞外南迁之时代与路线史无明文。宇文部晋康帝建元二年(334)亡于前燕慕容氏,徙居昌黎,自后其境历经前秦苻氏、后燕慕容氏、北燕高氏冯氏之统治,至宋文帝元嘉十三年(魏太武太延二年,436)入于魏,历九十二年。(亦有在太武帝以前已入魏者,如字文周之先世。)入魏以后民族上之混淆同化作用未尝少息,迨魏分东西,又将百年。故观察史书所载宇文氏诸人事迹,几不能发见匈奴民族之特征与不同于鲜卑族之痕迹。然有臆测两事,或足供解释此点之参考,姑妄言之。《元和姓纂》上声九虞宇文下:

出本辽东南单于之后。有普回因猎得玉玺,以为天授。鲜卑俗呼天子为宇文,因号宇文氏。或云以远系炎帝神农有尝草之功,俗呼草为俟汾,音转为宇文。

不言俟汾之说所出。《广韵》上声九虞字字下:

宇亦姓,出何氏姓苑。又虏复姓宇文氏,出自炎帝。其后以有尝草之功,鲜卑呼草为俟汾,遂号为俟汾氏。后世通称字文,盖音讹也。

较《姓纂》所记为周密,然不言俟汾之说是否亦出《姓苑》。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辨证》二三文略同,不言出《姓苑》。通鉴八一晋武帝太康六年纪胡注:

何氏《姓苑》曰:宇文氏出自炎帝,其后以尝草之功,鲜卑呼草为俟汾,遂号为俟汾氏。后世通称俟汾,盖音讹也。

胡氏盖本《广韵》,而认《广韵》所载宇宇文两姓皆出《姓苑》,似得其实。然《姓纂》、《辨证》、《广韵》皆言由俟汾讹成宇文,胡注则由俟汾仍讹成俟汾,必无是理。“后世通称俟汾”之“俟汾”二字必是“宇文”之误矣。(日本白鸟库吉氏《东胡民族考》字文氏条[史学杂志第二十二编第一号]引胡注,而未能辨正第二俟汾字之当作宇文。又引明张鼎思《琅兖代醉篇》卷四;“宇文出自神农之后,以其有尝草之功,自号为侯汾氏,其后讹为宇文氏。”遂据侯汾两字大论语音之迁转。一良案《代醉篇》明人抄撮之书,本不足信,《四库提要》入之杂家类存目,谓其书“体例庞杂,无所折衷考订”。俟之与侯以形近而致误,尤无疑义。白鸟氏不引《姓纂》、《广韵》、《古今姓氏书辨证》俟汾之文,而引最晚之《通鉴》注,已乖史法,不知侯汾乃俟汾之讹,而依以为说,更见其疏忽。)《新唐书》一九九柳冲传柳芳言宋何承天有《姓苑》二篇。隋唐志及崇文总目俱著录,而卷数不同。陈氏《书录解题》曰,《姓苑》二卷不著名氏,古有何承天《姓苑》,今此以李为卷首,当是唐人所为。今案疑唐人本何书有所增益,重为厘定,大体要是宋以前书。宇文俟汾间音声上何由相通,非所敢论,然魏孝文帝吊比干墓文碑阴有“给事臣河南郡俟文福”(《金石萃编》二七),孝文以太和十八年十一月自代迁洛,是月甲申过比干墓,为文吊之而刊此碑。据上文引宇文福传,福时正官都牧给事,则俟文福即宇文福。魏韩震墓志阴有“母东燕俟文氏内行给事俟文成女”之文,亦即宇文成。(《八琼室金石补正》十七所收东魏冯道智等题名有邑子俟文影辉。)是尝草传说虽无可稽考,《姓苑》俟汾讹为宇文确非无据。《北史》九八高车传:

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 (此四字当从《魏书》一O三高车传改作“敕勒诸夏以为”六字)高车丁零,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或云其先匈奴甥也。

疑狄历、敕勒、丁零一声之转,高车丁零者,以其乘高车,故冠此二字以形容之,又省称日高车耳。《魏书》四上世祖神□四年纪:

十一月丙辰,北部敕勒莫弗库若干率其部数万骑,驱鹿数百万,诣行在所。帝因而大狩,以赐从者,勒石漠南,以记功德。

而二四邓颍传:

驾幸漠南,高车莫弗库若干率骑数万余,驱鹿百余    万,诣行在所。诏颍为文,铭于漠南,以纪功德。

又七下高祖太和二十二年纪:

八月,敕勒树者相率反叛,诏平北将军江阳王继都督北讨诸军事以讨之。

而《北史》九八高车传纪此事云:

后高祖召高车之众随车驾南讨,高车不愿南行。遂推表纥树者为主,相率北叛,游践金陵。都督宇文福追讨,大败而还。又诏平北将军江阳王继为都督讨之。

《魏书》四四宇文福传一六江阳王继传亦皆称高车叛命。是敕勒与高车得互称,《魏书》二八古弼传又云:“世祖使高车敕勒驰击[赫连]定。”高车敕勒犹言高车丁零矣。《北史高车传》言其种有斛律氏,《北齐书》一七斛律金传:

朔州敕勒部人也。……金性敦直,善骑射,行兵用匈奴法,望尘识马步多少,嗅地知军度远近。

《北史》五四斛律光传亦言光“行兵用匈奴卜法,吉凶无不中”。似高车族与匈奴族确有关系,而《北史高车传》记魏孝文时高车之族十有二姓,其九曰“俟分氏”,(《魏书》一O三高车传同。)岂高车之俟分氏与讹成宇文之俟汾氏同出于匈奴乎?宇文一支先处塞内,与其他种族接触亦多,故骎讹变,而高车之俟分氏则远居塞表,迄魏道武分散诸部时犹以族类粗犷,故得别为部落,此高车一支之俟分氏所以得存其旧姓乎?(《通典》一九七边防典一三高车条作“俟斤氏”,斤疑分字之误。《太平御览》八O一四夷部二二引《北史》亦作俟分氏。)《北史》八四乞伏保传称:“高车部人也,父居,献文时为散骑常侍领牧曹尚书。”(收书此传亡佚。)乞伏居以高车人领牧曹,亦未始不可与宇文氏诸人相印证也。

《北史宇文莫槐传》称“其语与鲜卑颇异”,当是指宇文部落犹独立时而言。至北魏末叶将近二百年,似宇文氏已不复能保存其“与鲜卑颇异”之匈奴语言矣。然有一事颇可注意。赫连夏之龙升七年(晋安帝义熙九年,魏道武永兴五年。)于奢延水之北黑水之南筑大城,名曰统万而都焉(《水经河水注》)。《元和郡县志》谓赫连勃勃自言方统一天下,君临万方,故以统万为名。《通鉴》亦取其说。今案赵万里先生集《冢墓遗文》四之五四元彬墓志,四之五七元湛墓志,四之六十元举墓志俱称“统万突镇都大将”。三之二三元保洛墓志又称“吐万突镇都大将”。吐统一声之转,是本译胡语,故或统或吐,(《古今姓氏书辨证》二九亦言统万亦作吐万。)或省去突字,赫连氏当时自无元和志所言之义。《水经注》河水又北[迳]薄骨律镇城,子注云:

赫连果城也,桑果余林仍列洲上。但语出戎方,不究城名。访诸耆旧,成言故老宿彦云赫连之世有骏马死此,取马色以为邑号,故目城为白口骝。韵[转]之谬,遂仍今称,所未详也。

薄骨律与统万突皆是胡语,汉人不识其义,强为之说,白口骝与《元和志》解统万突俱失之虚造。然郦氏于统万城下犹不载《元和志》之说,则较白口骝传说为尤晚矣。然则统万突果何种族之语乎?《魏书》九五铁弗刘虎传:

南单于之苗裔,左贤王去卑之孙,北部帅刘猛之从子,居于新兴虑□之北。北人谓胡父鲜卑母为铁弗,因以为号。

赫连氏之出于匈奴,记载甚明,先世虽有为鲜卑拓拔氏婿者,但非世世皆尔。亦只酋帅娶魏女,必非全部之众皆与鲜卑为婚。铁弗之号当先施于一二酋帅,渐衍为部族称号。然如刘库仁亦以匈奴数世尚魏女,而不蒙铁弗之称。由是知铁弗之称号非表示种族之迥别,赫连氏所部仍以匈奴成分为主,认统万突三字为与匈奴族有关之语言或非牵强?《周书》四明帝纪:

讳毓,小名统万突,太祖长子也。……永熙三年太祖临夏州,生帝于统万城,因以名焉。

北朝人往往先取胡名,其后更取汉名,则以胡名为小字。周明帝之胡名虽因地而取,疑亦因统万突一语与匈奴族有关,故字文泰用之名子。此外太祖诸子武帝邕曰弥罗突,齐炀王宪曰毗贺突,宋献公震曰弥俄突,卫刺王直曰豆罗突,赵僭王招曰豆卢突,谯孝王俭曰侯幼突,陈惑王纯曰堙智突,越野王智曰立久突,代吴王达曰度斤突,冀康公通曰屈率突,滕文王迪曰尔固突(俱见《周书》)。胡名下咸缀突字,又若突字能独立成义者。鲜卑胡名从无此比,魏宣武帝世高车酋帅亦有名弥俄突者(《北史》九八高车传)。此岂宇文氏仅存之匈奴特征乎?然《魏书》二七穆崇传其子孙有名吐万者,三四卢鲁元传有子名弥娥,是否亦与吐万突弥俄突为一语不可知矣。《周书》一太祖纪一四贺拔岳传载魏末太昌永熙之际有夏州刺史斛拔弥俄突者,斛拔氏未详所出。《北齐》书二神武纪下作斛拔俄弥突,《通鉴》一五七同,俄弥疑是弥俄误倒。《北史》六神武纪作贺拔俄弥突,《北齐书》一六段韶传作斛律弥娥突。然《元和姓纂》入声一屋内唯有斛律斛斯两姓,《古今姓氏书辨证》三五唯有斛律斛谷斛粟斛斯四姓,皆无斛拔。此外北朝诸史亦不见有姓斛拔者,疑是斛律或斛斯之误也。斛律氏出于敕勒已见上,斛斯氏疑亦源自高车。《姓氏书辨证》斛粟氏下:“孔至姓氏杂录(原本杂录误作曰曰二字,今据《新唐书艺文志》改。)代北斛粟氏后改为斛斯氏”,是斛粟斛斯即系一姓。《北史》四九斛斯椿传:

广牧富昌人也。其先世为莫弗大人。父足一名敦,明帝时为左牧令,时河西贼起,牧人不安,椿乃将家投尔朱荣。(《魏书》八O略同,唯少其先世云云一句。)

《元和姓纂》斛斯氏下:

其先居广汉,代袭莫弗大人,号斛斯部,因氏焉。

“莫弗”乃高车酋帅之称号,记传屡见不鲜,而斛斯椿之父又官左牧令,其间消息盖可推寻。《地形志》无广牧郡富昌县,唯朔州附化郡有广收县,当即广牧之误,《姓纂》之广汉疑亦有误。然《周书》二六椿子征传又称河南洛阳人,盖北族入居中国,籍贯本无定准,不论广牧洛阳,俱无害于斛斯氏之为高车部人也。

复次,宇文氏建国以后,讳言其为匈奴南单于后裔者其故亦可得而言。十六国中前赵刘氏北凉沮渠氏夏赫连氏为匈奴族,前赵之灭在拓拔氏兴盛以前,然沮渠赫连则俱灭于北魏。自魏太祖定中山,统一北方,于是鲜卑族之势力澎湃,而其他诸族悉沦为贱种,夷于皂隶。魏境以外之高车诸部既大为世祖所破,而境内西河离石之山胡,(自地望观之,山胡即刘元海部众之后裔。)定州安州等地之丁零,河西云中及六镇之敕勒等匈奴及与匈奴有关之民族。皆屡屡变叛,史不绝书。然卒难倾覆鲜卑,重建匈奴族之政权也。《宋书》七四臧质传魏世祖与之书云:

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北是丁零与胡,南是三秦氐羌。

《魏书》五O尉元传太和十三年上表称:

今计彼(彭城)戍兵多是胡人,臣前镇徐州之日,胡人子都将呼延笼达因于负罪,便尔叛乱,鸠引胡类,一时扇动。赖威灵遐被,罪人斯戮。又团城子都将胡人王敕懃负衅南叛,每惧奸图,狡诱同党。阙诚所见宜以彭城胡军换取南豫州徙民之兵,转戍彭城,又以中州鲜卑增实兵数,于事为宜。诏曰:公之所陈甚合事机。

胡人为鲜卑服兵役,冒锋镝,鲜卑不惟无子恤之心,且日以其变叛为虑。从呼延之姓察之,所谓胡人者为匈奴无疑。高祖延兴元年破沃野统万二镇敕勒,斩首三万余级,徙其遗迸于冀、定、相三州为营户。二年连川敕勒谋叛,徙配青、徐、齐、兗四州为营户。(俱见《魏书》七上本纪。)世祖将讨冯文通,诏奚斤发幽州民及密云(即安州)丁零万余人运攻具出南道(《魏书》二九本传)。又《北史高车传》:

于是高车大惧,诸部震骇,道武自牛川南引,大校猎,以高车为围。骑徒遮列,周七百余里,聚杂兽于其中。因驱至平城,即以高车众起鹿苑,南因台阴,北拒长城,东包白登之西山。

是皆诸族为鲜卑皂隶之证,而宇文周所以讳言其先世出匈奴者,亦以此与?

宇文周为我国南北朝隋唐间承上启下之一大枢纽,时代虽暂,而影响于后代之政治社会各方面者綦巨,其种姓由来固未可忽视,因就孟真先生之所启迪者,试推论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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