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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思母亲】湖北/肖汉斌 | 岁月无痕

 诗摘词选 2020-06-19



岁月无痕(湖北/肖汉斌)


   在油菜花开的季节,儿和媳从城里回家来,放下行礼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田野赏花。我看着他们青春靓丽的身影隐没在花海中,这一幕揭开了在我记忆深处沉封得已开始泛黄的一页。 


   您知道“童养媳”这三个字的痛苦内涵吗?它所包涵的血泪与辛酸不堪回首。

   一九三三年,初秋。也是一个油菜花开的季节,石首县太平垸一家唐姓的佃农门前,有个不满十二岁的女孩,头上斜插着一朵已经萎蔫的菜花,正和几个伙伴嬉戏。这时,女孩的父母陪着一位中年妇人回家来了。孩子们见来了生客,停止了嬉闹,都怔怔地瞪着眼睛看那位陌生妇人。女孩的父亲说“桃秀,过来。”叫桃秀的小女孩怯怯地走到父亲身边,于是那妇人瞅着面黄肌瘦的女孩看了个遍,之后说了句“要得,我明天打发人来接。”说完,也不进屋,便傲慢地离去。女孩的母亲转身拭泪,父亲则拖着长叹,弓身进了那底矮的茅房。


   后来,这位叫桃秀的女孩才知道,她那天是在娘家过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她父母用撕肺裂肝的哭声给她作了嫁妆。她成了别人家的“媳妇”。那位中年妇人姓欧,是高家厂一户较富裕的肖姓人家的主母,也就是那位叫桃秀的小女孩的婆婆,我的祖母,而那位被送给肖家作童养媳的女孩是我的母亲。

  相隔几十年后,母亲回忆起当初那一幕时,仍是老泪纵横:“我真是瞎了眼哪,到了他们屋里。”母亲至死都未弄明白,这哪是她的错,这是那万恶的封建社会生成了“童养媳”这个毒瘤,是它使之然啊!


   祖父肖有才,在他十四岁那年,只身挑了一担箩筐,从湖南长沙县来到湖北。凭着高大孔武的身材,五分的勤劳,三分的狡黠,两分的人缘和智慧,他从一无所有开始打拼,到了一九三三年,他已拥有置买的二十多亩田产,另外还佃种了四十多亩地。家里请长工两人,农忙则请短工。祖父过了四十岁后才娶了祖母欧氏。当时他们家有不满十一岁的大儿子,即我的父亲,还有小儿子贵生。母亲到肖家后,不满十二岁的她,便开始承担起那一大家子所有的家务。


  母亲先是学会侍奉公婆,递烟、倒茶、送洗脚水。而婆婆也急于卸去全部家务,于是整日里督促母亲扫地、学洗衣、摺菜,继而是烧火做饭,伺侯长工,短工。记得我小的时候,冬天的晚上,母亲纺棉线,我常陪着。那时母亲每每都催我早睡,我却是不听,母亲见没有效果,于是边纺线边向我唠叨她那非人的酸苦。每当忆到悲切处,母亲会失声啜泣,这时她会和着泪给我唱一首有浓浓湖南味的古老的歌谣:“绿鸟儿(读diaojie),肚皮黄,那个女儿不思(qian)娘。娘家睡(kun)到早饭熟,婆家睡到子交更,眼泪掉到饭碗里,快子插在灰叭里,细媳妇不是人做的。”人不伤心不流泪。婆婆,丈夫,小叔子的打骂给皮肤留下的伤痛愈合了,然而,给心灵留下的创痛愈合得了吗?可是母亲在叙说那些苦难时却没有恨,只有叹息自已命苦的哀怨。


   在母亲的回忆中,祖母是既古板又阴毒的。母亲在昏花的油灯下,慢条斯理地纺着线,一边如纺线般细细地对我说:“我那时天天鸡叫头口,你娭毑就追我起床梳头,接着是摺菜,淘米,烧火。天一亮,长工师傅就得下地做事。在我做事时,你娭毑就操一根长烟竿,吸着烟,架着二郎腿座在旁边教导我,稍微有错,烟袋锅就敲到了头上。那老壳上的鹅公包,上次的还没消,后一个又来了,开始我还哭,到后来,我打怕了,不敢哭了,只好把眼泪望肚里吞。”


   长夜漫漫,母亲熬到十七岁那年与父亲圆了房。实指望会得到自已丈夫的关爱,然而,父亲没有给母亲带来呵护,他从来不把家里给他养的童养媳当人看,父母圆房后,母亲在婆婆的压迫之下,又多了一重蹂躏。


   母亲由童养媳熬成了媳妇,她的小叔子贵生也能放牛了。


   牛鞭子是我们农家的一件小农具,即在使牛时,催牛行进的工具。它由苎麻搓成细小的绳子,然后用三到五股细绳媾成,媾时隔约两寸远绕一个长两指宽的节,一根鞭五个节,然后拴在一根竹竿上。在牛偷懒时,使牛人只要轻轻地挥鞭甩去,抽在牛背上,那牛就会拼命向前。因鞭到之外,牛皮便会带起一道血痕。叔父放牛用的是双鞭,只不过鞭和竿都短些罢,所以叔父放的牛都惧怕他。母亲说:“你叔叔用他的双鞭不知抽过我好多回。”母亲停了纺车,颤抖着手,撩起裤腿让我看她被叔父打过的双腿,透过岁月的空间,我依稀看到母亲那布满青筋的双腿上,牛鞭带去了皮的地方仍在流血,“他每打我一回,你娭毑、爷爷都护着他,有口莫辩,都是我的错。”童养媳的切肤之痛,向谁诉说啊。童养媳是没有娘家人的。


   一九三九年农历九月,母亲生了我大哥。这给祖父一家带来了喜庆。然而却没有丝毫改变母亲在肖家的地位和命运。产后三天,母亲就下地劳动。“你娭毑是这样咒我的:‘得喜你会下,下了个崽,要不跟老子一天都不能歇'”。


   母亲生下大哥的第五年,父亲因不堪家里的农活之累,一拍屁股跑到外地当兵去了。(据家谱记载,祖母在父亲去当兵的前一年去世,许是她不体恤弱小,只活了四十六岁便到丰都城报到去了。)这时,祖父年岁渐高。从此,母亲的柔肩担负了更加沉重的负担。岁月在母亲的艰难痛苦中缓缓爬进。等到母亲快由媳妇熬成婆婆时,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穷人解放了!妇女解放了!童养媳的世代一去不复返了。当我比照文前开始的那幕,回首母亲那凄惨一页时,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已的泪水。

  而今,母亲离我们远去了,我能作什么呢?难忘母亲!我只能用笔饮下母亲泪水浸泡过的岁月。岁月不曾留下它的痕迹,母亲的过去也只是岁月长河中一朵细微的浪花,稍纵即逝。它将随流水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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