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死亡,意味着什么? 死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意味着一个法律上的主体消失。 意味着一朵灿烂的精神之花消弭。 同时,也意味着三天的晕眩与躁动。 意味着几千几万元人民币的花费, 意味着从早晨明亮到深夜的灯火, 意味着散居于各地的子孙亲朋的欢聚, 意味着一场隆重严苛而无人在意、无法避免的隆重仪式, 意味着乡土社会文化的核心——礼仪和嬉笑。 就像很多次在别人的文章中所读到的那样,姥姥走了,九十二岁的他独自上路,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五个女儿、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几十位亲朋好友的纸钱独自上路,沿着大儿子——我的爷爷曾经走过的那条路,独自地去了。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一开始所带的就是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独自一人住在那间没有电视,没有天然气,墙会时不时倒塌的黑房子里。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院子,也不知道他平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当他被装殓入棺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很小很小的电风扇,墙上挂着一幅生出铁锈来的铁质画、刻着他两个儿子的电话号码——屋子里面坐着他的四个女儿,拥挤地坐在那张仅能容下一人的木床上。除了他坐在街口或者是房子门口晒暖乘凉的时候,我很少有机会能与他见面——虽然即使见了面,也只是一句问候罢了,毕竟如果我不出声的话,他绝对不会意识到,我是他这一大家子里的人,是他的后人的后人的后人。 危急的情况是从年前开始的,照例的一段卧床不起的日子,之后就是冥冥之中的那个时刻——凌晨三点钟,一颗衰老的心脏终于因支持不了一个风烛残年的生命而停止了跳动——他就这样地离开了。但是,一个人的离开,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旅程,随之而来的,是一群人的忙碌和眩晕,是几十人从四面八方的归来。 三天是豫中地区农村丧事的准备时间。三天内,主持丧礼的管事人要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到位,要把任务和工作具体到每一个人的头上,要时刻在场以帮助逝者所在的家庭解决所有的困难,要成为一只不停转动的发动机,推动实现丧事的顺利完成。 第一天,亲属要按照各自的家庭归属把消息通知到位,所有在家或者不在家的人都要开始准备,准备回家,准备参加典礼,准备两卷纸一张钱。消息不仅会在亲属间散布,比这更快的将会是村里人的口口相传,无论多大的村子,消息都会在一天之内被传到各家主事人的耳朵中,他们也要开始准备了,准备对三天后一场盛大仪式的期待,准备仔细缕清自家与逝者的关系来决定自己是否应当参与到这场仪式中,如果应当,那就要事先安排好自己的工作,等着主事人到家里面招呼自己“过去”。一股隐隐的骚动正在酝酿…… 第一天,已经在场的亲属们也不会闲着,除了联系把事先准备好的棺木运到家里以更好地安放遗体之外,对仪式进行所需要的费用该如何分配的激烈讨论也在进行,对这些各式各样的亲属们来讲,“穷”是理所应当的,公平地出资总是继续接下来任务的必要前提——多了,当然会超出自己的负担能力;少了,总会引起不必要的闲话’所以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将会是一项艰难的数学问题,但幸运而不出意料的是,情分和面子总会解决好这件事的。然后,就是请人、买物、搭建场地这些可以商量着干的事情了…… 第二天是重要的中转,所有第三天要用到的主要东西都要被准备好。小小的灵棚被搭在停棺的屋门前,里面是用以跪拜的破席和稻草,供奉着简单祭品的桌子上点着蜡烛,儿女们跪坐在灵位的两旁,头上飘着因烧纸而产生的烟气,下面垫着稻草和布单,氤氲的气氛和时不时传出的呜呜声成就了第一层的晕眩。为了给所有的参加者提供吃食,临近村里的厨师也被请来了,两只板凳一张面板就架起了操作台,旧煤炉改造的灶火支撑着上面硕大的铁锅,从鼓风机里不停被吹出的风使得灶火熊熊燃烧,不断地加热锅里沸腾着的水,接下来的时间里,所有的食物将从这个锅里来。街道里不是没有人,不同响器的奇怪组合与音箱中正在播放的现代节奏乐一起制造出超乎寻常的喧闹,这像是一种表演,也像是一种宣告——招呼人们,到这里来。按照传统和“规矩”,响器要不停地发出声响,直到明天埋下棺材,葬礼结束,日夜不停的喧闹给人第二层晕眩。第二天的晚上,院子里“人声喧闹”——亲属们和主事人找来的帮手在成群地交谈,聊老人的生平、自己的营生、儿孙的福气与不幸。这个时候是男人的主场,因为明天主要的工作将由男性进行,数百斤的棺材需要十六个大汉一起用力才能提起,将其稳稳当当地放进挖好的墓穴中将会是一项十分考验智力与体力的工作。本家很难会有这么多的成年男性,所以抬棺人的角色一般是由外姓和同村来承担的,作为回报,主人家应当给予其礼遇和充分的招待,这个夜晚将会是确定人选和分配工作的最后时机,在这种场合中,烟酒和相互的问候与嘲弄是必备的工具,你绝不可能从表面发现相互之间的亲疏有别,在这种场合,人情比什么都重要。 在第二天的晚上,由于记录本和记账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前来拜祭的人就可以带上纸和钱前来“行礼”了——来不来是礼数的问题,钱多少是心意的问题,但两者都是丧礼的一部分,你忘了会有人提醒你,你没有忘记同样会有人提醒你,所有的情况都会是“心中有数”。 第三天会是最忙碌,最辛苦的一天,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将会在这一天完成,它意味着真正的结束,同时也代表着又一次的开始。第三天将会是宾客集中到来的一天,所有在外的亲属也必须在这一天赶回家中参加仪式,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是个“团圆”的日子——各式各样的的亲朋与子孙都会汇聚在一个地方。无论对于谁,丧事的消息都会比新年的讯息有更强的力量,不仅是儿孙亲属,对于村人同样如此,因为办丧事不是一家人的事情,而是一个村子的事情,让外村人参与到本村的丧事中将会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辛辛苦苦,历经跋涉地回来聚在一起的儿孙们开启的不是哭泣,而是另一种聊天和说笑,这不能认为是奇怪的,因为当哭还是不哭已经成为聊天的话题的时候,谁也无法逼迫他们流下一滴滴发自真心的泪水——他们的理由是“我不会哭,因为老人家既然走了也就不再受罪了”——我不相信没有真正的悲伤蕴含在某个人的心底,因为其实大部分人的大部分行动都是从别的丧事中获得的经验,这是一种独特的却丝毫不用奇怪的现象,这其实也可以被看作是传统的一部分。装殓之后是出殡,然后是下葬,真正的仪式要自棺木被从原本的位置上移动出来之后才开始——接着的将会是一套繁琐的仪式和一群披带完全的亲人。这一次的上路意味着没有回头的可能,意味着我们通常所认为的永别,所以鞭炮、响器、哭声要在这时候一起发出制造出最大的声响,一方面驱散着什么东西,一方面又期待着追忆着什么东西,两者都是礼仪。由于棺木的沉重和事实上的永别,除了路上时不时的停顿外,我们还要有一次在路上的告别仪式,男性和女性分别聚集在棺木的头尾两端“跪下”——事实上是所有人的蹲下和低头,一种比下跪还要难受的姿势。没人能坚持很久,所以也没人愿坚持太久,即使是在棺木面前也还是会有亲属儿孙,站着,聊着,笑着。仪式通常由村里面有文化的人担任——事实上他也通常是负责记账的先生——简单地介绍逝者的生平之后,是对礼单的唱念和观者的议论,劈里啪啦的鞭炮会把地上的尘土和土块炸起来砸到旁边人的身上,所以你会发现人群会不断地移动以躲避鞭炮的干扰。再之后就是真正的跪拜了,所谓行大礼,所谓三跪九叩就是指接下来的仪式。行礼者左右两旁各站一人作为接应,他欠身虚步,按照先作揖后磕头的顺序,先向前迈步,左中右分别来一遍,接着后退,左中右再来一遍,最后上前,作揖叩头,抱头干嚎,左右两边就顺势拉起象征着劝慰,仪式即宣告结束。不过,这还只是一个人,只代表了一方亲属,按规矩所有的亲属都要派出代表来完成这一仪式,所以接着就会有另一个人走上前来,再来一遍。最让观众期待的,是几个老女婿的跪拜,这些几十年前还是漂亮小伙儿的家伙们,已经青春不再,黢黑的脸上爬满了褶皱,浸透了人世的沧桑和久经磨砺才练就的“平常心”——仪式被当作游戏,扭扭捏捏的跪拜是迫不得已,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结束阳光下的暴晒。他们在表演,而村人在等着看他们的表演,好名声还是坏名声不会因为何种表现而对其生活产生影响,毕竟仪式结束之后,他们也是绝不会留在这个陌生的村落中的。长时间的蹲姿使我双腿产生了无法承受的酸痛无力,作为一个边缘角色,我选择站起来活动一下,这并不值得奇怪,仪式本身的程序并没有被设置的如同法规一般严格,开放的思想使得“一切从简”拥有了“走走过场”的别样含义,一些早已承受不住的人包括三个老女婿早就在旁边的树荫下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就地而坐了。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鞭炮的噼啪声和响器乐团疯狂的吹奏,最后的重大仪式宣告结束,女眷们在最后的一次嚎啕之后就可以原路返回了,嚎啕意味着永别的不舍,原路返回而不允许抄近道是古老仪式的一部分,嚎啕可以假装,原路却不能不走,前者是一家的事情,后者却是全村的事情。男人们还面临着最后的考验,虽然他们不需要哭泣,但却一点儿也不会感到轻松,几百米的路程,需要十六个人花去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走完,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唯有完美的配合与协调才能帮助主人家,完成这样一项重大而艰难的工作,只有到这种时候,你才能意识到,一村人所具有的凝聚力和乡土社会守望相助的真正含义——没人帮你,你将寸步难行。墓穴是被事先挖好的两人身高那样深的巨坑,宽窄和朝向都是经过事先紧密的估算的,一头宽一头窄的造型是为了能与棺木相互贴合,底层用水泥和砖块累建起来的基座和四壁为防水和防虫进了稍微的准备,待在众人合力之下,将棺木用特制的工具下放进墓穴之后,亲属们就可以先行离开——包括男性亲属。剩下的工作将会由抬棺人完成,这也是礼仪和传统。终于,崭新的黄土堆掩埋了一切,所有人卸下孝服,开始崭新的生活,在仪式的沉痛和实际上的嬉笑中试着结束一天的忙碌,一切,都将结束。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如果你试着去体会,人和人群的一切都会在这最后三天中得到明里暗里的展现,悲伤与嬉笑、团圆与离世、人情与亲情、邻里和亲朋、结束与重新开始…… 可笑的是,我在理会这些东西的同时还联想到了,网络中的搞怪和谣言、动漫与小说、明星与粉丝互殴、同性恋与日益庞大的青年网民。无论仪式中的人是多么的虚假,我不停地意识到,他们都要比网络中的虚拟更加真实。自然哲学家口中的天赋人权被传统礼仪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嘲弄着,古老的人与现代的人,在一起向网络青年宣告一件事情——相对于死亡来讲,你们和你们的理想和浪漫都还太幼稚,离开了现实的生活与现实的亲情和友情,你将无法生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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