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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不能站在话剧的立场来改良京戏”

 菊部文存 2020-07-01

旧形式应该被利用,已不是今日的问题,现在急待商讨的是如何选择和改良,兹就平剧说一点意见。

一、为什么单说平剧

平剧已经被很多人注意,被利用起来了,老舍先生和田汉先生都是勇敢的开创者,将抗战的内容放了进去的。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用话剧的化装和服装上演了《松花江上》和《松林恨》,现在还在继续编排;抗日大学也演了不少旧形式新内容的节目。西北战地服务团在西安上演了平剧《忠烈图》及秦腔《烈妇殉国》,听说继续的颇不乏人。现在西北战地服务团又集体创作了《白山黑水》,使用了一些大众语句,在服装上大胆地创制了新式样,乐器和音乐也增加,又加上了布景,看来平剧已经被大家赞成并被利用起来,也许还将影响得更普遍是无疑的了。

丁玲

平剧虽说比一切地方戏都不大众化,但却普遍化,从事平剧的工作者因此也更多,几乎可以代表中国的旧有的戏剧,所以有人称平剧为国剧。平剧比一切地方戏技艺高,格局深,因此利用也不易,改良的问题更复杂。

二、我对于平剧之认识

平剧是继承中国传统的歌舞而演化成的,远如赵飞燕之《掌上舞》,杨贵妃之《霓裳羽衣舞》,它的一切规律是合于能歌能舞。歌舞本是象征的,真的生活中没有谁用唱来代替说话,所以它又是象征的戏剧。那么无变成了有,少的会变成多的,夸大,虚拟,成了很自然的现象。

譬如旧剧中的开门,上马,舞台上若真有其物,未必美观,因为违反了象征,减少了舞态。平剧的一点一滴,确是经过一番考虑的。我们现在既要改良它,也就不得不加一番研究。

如同服装,平剧的服装,我以为绝不代表何朝何代。因为汉唐宋明并无分别,元,清,匈奴也差不多。古装戏中之花旦,大都穿民国初年的衣服,而贫穷之家的女子或少年,穿戴也是珠玉满头,但观众一目了然,谁是宰相,谁是员外,谁是公主,谁是丫环。为什么呢?因为它的服装表现了他的身份。所以那服装只是根据当时现实的服装,夸大起来,又掺杂了后来的一些式样,使其阶级分明,颜色鲜亮,合乎歌舞。

吴素秋戏装照片

就是它那些动作,脸谱也是根据同一情况发展的,它的主要点也是把剧中人典型化,曹操一认便知是奸臣,关云长不说话也是好人。包文正的黑脸不同于李逵的黑脸,胡子也各有不同。坏人常挂短胡,使他的一张大口,两片红唇在一丛短胡子里张着,是不美观的,可以增加他给观众的坏印象。动作全有一定的章法,因为是配着音乐的,然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演出时以演员技巧的高下,便大不相同。所以平剧的观众不在了解故事的内容,只在欣赏艺术,几个旧剧本演来演去,一旦名角登台,仍是人山人海。因此在剧本的创作上,很少改进,而演员之间的互相竞争,教练以奇货可居,不肯轻易传授,于是技巧上墨守成规,甚至大半演员不得要领,没有很好的学习,也没有几本可资研究的书籍,使本来比较普遍的平剧,变成难于改动,成为一部分人才能欣赏的东西了。

三、改良过之平剧

第一是梅兰芳,也包括程艳秋、荀慧生等。梅兰芳上演的剧本大半是新制的,歌舞也增加了许多花样。乐器增加了,利用了灯光和布景,连服装,就是他本人在台上的服装也部分的改变了。不过他的途径仍是趋向个人的,不趋向大众的。他的剧本的词藻修饰到非一般普通人能懂,剧中常常只一个主角有戏做,其余全是陪衬,或陪衬中之陪衬。他的服装的改制也是一般演员或戏院不能购置的,灿烂瑰丽,非可形容,但匠心也只在一人身上。所以梅兰芳演的戏,如果没有一个足备条件的舞台,演员是不能上演的,而且不是大众化的,所以这途径我们是不能走的。

第二是上海周信芳先生(麒麟童)以及高百岁先生等。这条途径即是所谓机关布景连台好戏,这是有了布景,而且利用了灯光的长篇故事的述说。不同的地方是加多了些曲牌小调,有时且杂以地方土语。虽说有很多人目之为海派,却因为他比较接近大众,花样又多,自有其观众,每本新戏上演,总可连演一两个月。但他的缺点是不能跳出旧戏的窠臼,弄得每本戏都有后花园里私订终身,忠臣报国,小丑打诨,甚至大翻跟斗。而布景只在取巧热闹,难免俗气,趣味亦嫌迁就大众,有时连一种歌舞戏之氛围气也失去。观众在戏院里虽一笑五个钟头,生旦净丑,进进出出,载歌载舞,赏心悦目,然而得不到深刻的印象,没有感情的共鸣。姑不论其剧本之内容意识等问题,这条途径还应加以更进一步的纠正。

梅兰芳、周信芳合演《打渔杀家》

四、应否从事改良

平剧是有其长处的,因为它是象征的,可以不受地点和时间之限制,它的唱词虽说不容易听清楚,但它有道白去补充,它的服装的颜色,都鲜艳夺目,正反分明,脸谱夸大,合乎图案,动作姿态处处入画,悦耳怡神,引人人胜。

但如果要利用它,以作抗战宣传,不使其落伍,只成为少数人之享受品,则应发扬其优点,扬弃其缺点,才可以将新的内容放进去,不至于格格不入。因为平剧在今日讲来,实在有许多不够之处,如动作太少,调子太少,剧情及编制方法公式,音乐单调,缺少布景,典型人物不够(只有生、旦、净、丑、末),步法及服装如演抗战剧,则嫌距离现实太远。所以如果不改良地去利用它,不特没有发展的前途,且成牛头不对马嘴,不伦不类的东西了。

五、应站在何等立场来从事改良

最主要的是应该明了利用它,因为它有历史的根源,有较好的技巧,有广大的观众。我们不能站在违反平剧、歌舞剧的原则来改良它,不能站在话剧的立场来改良它。因为要是离开了原则,则将失去它原来的好处。

如果我们认为那些化装、道具、衣服、动作全不现实,唱词又不易懂,于是将它都现实化起来,话剧化起来,那末纵有一部分观众拥护,但这绝不是那些原来的平剧的观众,他们仍将只看那些《四郎探母》,《游龙戏凤》,这既不能争取那些观众,又不能争取那些从事平剧的工作者在正确的领导下向前走去,因为那不是改良的平剧,却是另外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他们所喜欢的。

六、应如何改良

既然应该在不离开歌舞剧的原则内来改良它,所以它的音调色泽,形态线条,都需要谐和,内容情调一致,需要丰富的有力的情感,又要不违背美感。现在就我的意见作为一个刍议:

剧本之创制:内容以坚持持久抗战,争取民族解放为主题,可分两方面发展,一是含有反对侵略,拥护和平的历史剧,这较合乎平剧的条件。不过因为凡是孤臣孽子,不够表现今天的时代,所以同时要多采取现有的真材料,创造一些格式,不要硬套。现有之剧本,如《忠烈图》即有“桑园寄子”的场面,《松花江》即《打渔杀家》之改编,《松林恨》起头是摹仿《南天门》,这样套来套去是不够的,而且一定限制了题材。方法也要改过,如住客店,店主大半就是坏人,一睡觉便敲更,还一定要唱“听谯楼打罢了三更鼓……”,语句也可以更大众化些,大胆的使用新口语,只要能押韵能唱便行。分场可极力减少,使其紧凑。

王文源、计艳芬之《南天门》

服装:服装成为很多人怀疑的问题,演现在的事,穿古人的衣服,有人以为滑稽。但穿灰军装,提起灰布大衣,扮李宗仁或刘培成,在台上扬鞭跃马也未免有滑稽之感,平剧中之袍,袖,带,都是有助于舞蹈的动作,若去袖,则手的动作应改良,若去袍,则走的动作应改良。既然平剧是象征的,大部分都不需要道具,只用动作来表现,则服装不一定要穿真的,可以拿现代的服装把它夸大,制成一定的式样,图案化,典型化,宜于舞,宜予看。至若净的衣服到底怎样,生旦又应怎样,工农兵学商之分别等则我还无定议,希望有志于改善平剧者去商讨。西北战地服务团演出《白山黑水》之服装,已有一个大胆的尝试,系胡考先生的设计,自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尝试,未可作为准绳,但或可作为一个参考吧!

脸谱:跟着服装的问题是脸谱,这里也有两个极端的意见,一部分是赞成同话剧一样;还有一部分人极力承认旧剧脸谱的非常艺术。我也承认平剧脸谱非常有讲究,不特能代表各阶层人,而且好看,但那些脸谱中缺乏现代人的脸谱,严嵩不能代表殷汝耕,金兀术也不能代表日本帝国主义者。我是赞成旧剧的,需要夸大和典型化,但必须创造新型,如近代之漫画,也可部分采用希特拉之漫画脸谱,我们觉得很像他,看照片时倒感觉不十分像了。这就是脸谱的长处。此次《白山黑水》中之日本人用武士道的脸谱,较之旧剧中花脸及话剧中的红色浓眉之油光脸均能代表日本帝国主义之凶恶。

布景:如有布景不特美观,实在可以加重氛围,不过只宜于象征,不必太真,用图案的线条,图案的颜色,使同服装颜色相衬,同动作调和。

灯光则可完全利用。

音乐:最难的是配音,因为它不只是配动作,而且有加强效果的作用,所以总感觉中国乐器太少,又嘈杂,调子单纯,故应选择增加许多外国乐器,要有感情,要有变化调子,却不能太欧化,应该保存一些东方的、中国的情调,这需要很多对古代音乐、东方音乐、西方音乐和对平剧有研究的人大家来努力的。

因了种种改革,势必影响动作,所以动作不妨多加研究,尤以表情应当多运用戏剧之优点。旧剧有一大毛病,即台上人精神不互相贯注,有的拭泪哀啼,有的仍呆若木鸡,有唱才有作,不唱时即不动作无表情,可以有自由浏览台下观众。其余如检场须废弃,那是非常破坏剧情的。

上边的意见全是我的一知半解,外行人说的话,事实逼我不得不说出一些意见。我本想,找到几本或几篇关于平剧的书籍参考,但一本也没有找到。谬误之处,容或不少,但希望能以此引起注意,详加讨论,尤其是希望内行人能多多提供意见,和大胆的实验。失败一定是有的,但根据失败的经验再度改进,勇敢无畏,即可纠正以至成功。

一九三八年秋

(《文艺阵地》1938年第2卷第4期)

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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