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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中国戏曲:“只供给感官的快感,缺乏情绪的触动”

 cxag 2020-11-30

 我们承认艺术是具有民族性的,并且同时具有世界性,同人类样,具有个性,同时也具有通性。没有前者,便不能发生特出的艺术。没有后者,便不能得到普遍的了解与鉴赏。假使这个前提不差,让我们根据这一点来设想一下,将来的戏剧应取的方向。我只说应取的方向,并不是将来的成就。因为取一种预言者的态度,来推断一切,是很危险的事,除非你真是天使那里差来的,结果没有不失败的。我们设想的方向,就是我们现在努力的方向。至于将来的成就如何,那关乎天才和运会,谁也不能说定的。

 先沙士比亚的戏,登场报名,旁白,独白,很有中国戏的味道。依列沙白时代的剧场,绝似北京的广德楼,中和园,(却不说也像广德楼中和园,在那样舞台上安那样不三不四的布景)。殷尼谷炯斯以前,讲不到什么布景。时间,地方,都由戏的本身表诉出来。

 中国戏也用这种方法。这都是形式上的偶然的相合,算不了什么世界性。那么戏剧在世界上的共通性是甚么?这无异要问我们对于戏剧的概念是什么。在许多文学家的眼里,戏剧只是文学的一种,表写人生与人格的。在他本身本是一种完成的艺术。

旧戏台

 演做与不演做,或合于演做与不合于演做,都无多大关系。这原是从一个特别观点来观察戏剧的一部分——剧本——而已。好像将歌剧中的音乐,布景中的绘画,特另提出来讲求一样。我们如要承认戏剧是种综合的艺术(Synthetic Art),便不能同意这种态度。

 马秀斯 Sander Matthews告诉我们,戏剧是一种文学作品,预备在剧场之中观众之前,演员身上表演出来的。这固然算进了一步,然而他的视线却仍旧限于文学方面。不过要表示:

 第一,戏剧的主要目的,是要表演的。供人诵读,是附带的。

 第二,戏剧必须受当时的剧场,观众,演员,三条件的限制和影响罢了。

 从戏剧史上看来,剧本原是后来的。它的地位,同音乐的曲谱,舞蹈的舞谱,是一样的。它无非是一种写定的程序,所以指引演奏的历程。却因为剧本与文学接近些,一经文人的神工鬼斧,于是附庸蔚为大国。

 戏剧中的各种艺术,只要有一种超越了其他各种,就发生一种特别的戏剧。偏重了文学,成就了西洋的话剧。发展了音乐,产生了近代的歌剧。以动作为生,于是有哑剧和舞剧。这是自然的演化。以布景为中心,将来要另外发生一种戏剧。这是克雷的预言。

戏曲伴奏乐器

 这种演化不是坏现象,正足以使戏剧艺术格外发展,格外丰富。中国戏剧比较无进步,原因甚多,而各部分不曾得到过独立的发展,却是很重大的一个原因。

 戏剧的概念是什么?我们可以很老实的归纳起来说:他是以文学为间架,以人生及其意义为内容,以声音动作——身体——为表现的主要工具,以音乐或背景等等为表现的辅助的一种艺术。

 这原是一种粗浅的说法,并且也不是最后的概括的判定。第一,戈登克雷听了,就先要不依。却也不要管。让我们再来看看东西戏剧的异点。这与国剧问题比较更切要些。

 从广泛处来讲,西方的艺术偏重写实,直描人生,所以容易随时变化,却难得有超脱的格调。它的极弊,至于只有现实,没了艺术。东方的艺术,注重形意,义法甚严,容易泥守前规,因袭不变,然而艺术的成分,却较为显豁。不过模拟既久,结果脱却了生活,只余了艺术的死壳。

 中国现在的戏剧,到了这等地步。现在的艺术世界,是反写实运动弥漫的时候。西方的艺术家正在那里拚命解脱自然的桎梏,四面八方求救兵。中国的绘画确供给了他们一枝生力军。在戏剧方面,他们也在眼巴巴的向东方望着。失望的很,却不曾得到多大的助力。一方面,固然因为了解上的困难;一方面,却是中国戏剧的造就,不曾达到中国绘画的地位。还有一层,戏剧的反自然运动,是比较任何艺术困难些。因为他的内容是人生,表现的媒介是人体,语言动作是人的语言动作。与人生太直接,所以超脱也最困难。

梅兰芳在苏联拍摄《虹霓关》

 中国的戏剧,倒早打破了这一关。舞台上的语言动作,已不是日常习用的语言动作。而看戏的人也绝少追问一出戏的内容,只求在唱做上得到一点快感便满足了。所以戏也可以随便剪成无头无尾的片段来演,并不影响观众的鉴赏。这样一来,一方面固然可以说旧剧变成了纯艺术,一方面也可以认为旧剧只能供给感官的快感,缺乏了情绪的触动。这样好像失掉了戏剧上一个重要条件。不错,旧剧是纯艺术,但是死了。大凡一件艺术的形式,在初创时,总是形神具备。一经抄袭,便漏了精神,只得形体。旧剧的声调,身段,架步,等等,现在只剩了死模型,所表现的意义大部分久已无人知道。矛盾的地方,表情上绝对不能相容的地方甚多。

 可是旧剧动作的精彩处,我们也不断的看到。比如现在常演的《夜奔》《问樵》等剧,实在是充满了戏剧和诗意。这固然由于聪明的演员别有体会与运用,然也可以想见旧剧动作的价值,旧剧确有改进的可能。凡一谈到中国戏剧的改革问题,就有几种分歧的意见。

 一派主张旧剧根本要不得,绝无改良的余地,只可听他自生自灭,还是拿话剧来代替他,或另外创造一种新剧,反觉直接了当些;一派主张话剧是贩来的东西,决不能替代固有的艺术,就在观众方面,新剧也敌不过旧剧之受欢迎。主张保存旧剧的人,又有一部分主张改良,一部分主张保守本来面目。这些主张都有使人不敢同意的地方。

李万春之《夜奔》

 旧剧的价值自有它特出之点,是不能不承认的,它是不会消灭的。我们也希望它继续生存发达。不过旧剧在今日,已成了畸形的艺术,也是无可讳言的。旧剧是歌剧,而音乐却异常之单简。

 昆剧曲牌虽多,而音调又一律非常之平衍,皮黄虽然抑扬比较大些,变化比较多些,自由些,然而腔调太有限,实不足以表达现代人生繁复的意境和情绪。旧剧之唱工,也非常特别,大部分总是以头部作共鸣器,很少利用胸部的时候,皮黄尤甚。这等唱法,乍一听见,给人一种刺冲不快之感。西方人之不能领略旧剧,这一层,锣鼓的喧噪,实在是最大的拒力。谈旧剧改革,音乐是当头最大最难的一个问题。这件工作,不能不属望于我们将来的瓦格奈,不是开一个委员会,定出一部计划书来,就可以改革了的。

 音乐改革既如是之难,音乐天才又旷世不一见。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无奈,我们只得将音乐先放在一个不甚重要的地位,只取他和歌节舞的一点功用,却先从剧本动作表现方面来着手。

 新剧本的要求,在旧剧世界里,已感觉到了。却是现在产生的许多新剧本,没有一本在编制上稍稍讲求的。我们只感觉到他的琐碎散漫,更无有可批评的价值。有编剧才能的人,再通晓旧剧的技术,这层工作是比较容易的。况我们的历史上,又有那样现成丰富的材料,可供采取。

 关于动作方面,上文已经谈过,好是好,却是机械了,失了表现作用了。我们要注意,东西洋人研究艺术的态度方法是不相同的。

 他们是根据了一步一步的了解,建筑出自由的创造。我们呢,熟练前人的方式,归到融会的悟辙。他们的方法是进展的,我们的方法是反觉的。这自然都需要天才的凭借,但是天才的出现是没有准儿的。在中国,要是一时天才不出现,艺术落到凡子的手里,便只有刻板的成规,艺术便堕落了。西方有的是创造的方法,不论你是不是天才,照方法做去,你的作品总还看得过去,虽是平庸一点。

戏校练功踩跷

 所以具体的讲来,要救济中国的旧剧,还得借用西方的方法。要训练旧剧的动作,使它感觉灵敏,心身相应,能够随时自由表现,最好的方法,是借用西方的舞蹈,形意的舞蹈作基本的训练。

 旧剧中还有一个特出之点,是程式化 Conventionalization。挥鞭如乘马,推敲似有门,叠椅为山,方布作车,四个兵可代一枝人马,回旋算行数千里路,等等都是。这些玩艺儿怎么办?有些人很发愁的这样问,以为是太不近人情了。我说,应该绝对的保存。艺术根本都是程式组织成的。一张绘画,只偷得时间的一瞥,是不动的。然而我们的眼睛有那样大能力,可以看见其中的震颤与流动。

 再进一步,到了写意画,和自然物的图案画,那也可以说是更不近人情了。一件雕塑不但不动,而且无色。若是大理石的,那像的眼珠也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这有多们不近人情呀!就歌剧本身来说,平常人那有押着韵脚唱着讲话的?这样看来,程式不但没有妨害,而且是各种艺术所由成立之基本成分。

 一种艺术程式,绝不是偶然发生的,它必是那件艺术必要的成分。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生长,必须得到普通的公认,必须使人不注意它,忘了它是程式——是不近人情——只看见它是艺术,这才见到它充分的功用。就如我们图画式的文字,从象形到篆隶,直到章草,中间都是程式的变化。现在写起来,谁会疑问过,那一个字为何不像原来的物形?字的极端的程式化,除了便利适用以外,是不是同时也增加了很大的艺术成分?

 旧剧中的程式同旧剧的各种技术,已经交融成一气。我们见了,并丝毫不怀疑的承认它是代表某项事物——实在,连代表事物这件事也好像不曾注意。必须如此,才能经济,才能集中我们的注意到更高更重要的部分。还有,我们要知道,上马,关门,转身,等等程式,已不仅是代表事物,实在都是旧剧动作的一部分,都属于“做工”。

 不过有些恶例——不能算程式——就如喝茶,打扇,等等凡与戏剧艺术无积极关系的,都当然在淘汰之列,这是不待讨论的。

卓别林与葛达女士观看完《双姣奇缘》与马连良合影

 或者有人要反驳,为甚么西洋戏剧的程式,到现在逐渐减少了呢?这很容易说明。因为西洋戏剧的程式,很多是事实问题,到底不曾经过一番艺术化。中国旧剧的程式就是艺术的本身。它不仅是程式化,简直可以说是象征化了。这也因为原流上的不同。希腊戏剧中的歌队,可算是程式。但是我们不要忘了,希腊的戏剧是渊源于歌队。歌队只是历史的遗迹,它只占乐的成分不是剧的成分。两种东西,既未分家,也不曾合成一体,所以后来终于分了。沙氏比亚,莫利哀,都极端利用旁白,独白。这是程式,但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既然没有歌队来传达心事,一个人心里的隐曲,用甚么方法叫观众知道呢?只好自己向着台下诉说遍了。所以这种程式是事实问题,是牵强的,虽然沙氏比亚的独白里有的是好文章。话剧是最写实的戏剧,这种不自然的办法,当然时时觉得不能容忍。易卜生便首先革除,利用法国式的“心腹' Confidant来救济。《玩物的家庭》里的林登夫人,《海上夫人》里的昂浩姆,《建筑家》里的海达尔,都是来应这个差使的。将独白的内容设法表做出来,也是一种办法。安格玲女士修改王尔德的《温德灭夫人的扇子》是用的这种方法。这些改革,在话剧方面是进步的,穿插动作都紧凑了许多。

 但在西洋歌剧方面却依旧因袭未变,就是因为歌剧是更程式化了的。而且白既变为唱,它的本身已不仅是事实问题了。中国旧剧也起原于歌舞,但同时用歌舞的技术来表演戏剧,歌舞与戏剧是揉成一片的,不像希腊之歌队只用作话剧中的插歌。所以旧剧中的动作程式,完全是由舞变化而来的,绝不是迁就什么事实问题。

 就旧剧的程式化来讲,它是不需要布景的。不要说新式旧剧中不三不四的布景,和上海魔术式的布景要不得,就是极有讲究的写实布景也不能相容。好像没有一种布景可以不伤它的简洁,妨碍它的动作,复杂它的空气,分了观众的注意。假使能够顾虑到这些条件,而且能有积极的好处,能同旧剧的象征精神打成一气,能增加本剧情绪上的紧张,表现上的美满,局势上的衬托,这样布景,自然可贵。并且是一块极有趣、极丰美的试验地。现在戏台背后用的绣花幔子也就够扰乱人的视线的了。服装上的花样也乱糟糟的,各人的服装中间也没有色调的调和。中国艺术中,色调的讲求,大概算是最差了。所以舞台上的色彩也逃不出这个限度。不过脸谱的讲究,却是极态尽致。它的作用也超出了外国面具之上。

 舞台上的灯光,由油蜡变成煤气,煤气变成电。于是讲坛式的舞台变成镜框式的。这种变化是很自然的,却同时使戏剧本身受了不少的牺牲。

 第一,戏剧离的观众疏远了,退到缥缈境界里去了。第二,戏剧本是多方面的立体艺术,现在一经入到镜框里面去,变成片面的活动写真了。中国人到现在还没有利用舞台电光的常识,却独独采用了镜框式的舞台。这也是欧化中不可解之一种。尤其是中国旧剧,最好是在讲坛式的舞台上演,最好是从各方面来看。在戏剧自身也应该竭力使各方面都有可观处,那才算戏剧艺术的完美。要布景,那一种舞台不能布?只要你会。要利用电光,那一种舞台不能用?只要你知道它的妙用。起初运用电光的技术还幼稚,以为只有镜框式舞台最合用。但在现在,这种迷信早打破了。

 旧剧还有几点不须深加讨论的,就如男女合演是当然不成问题的,男扮女是要推翻的,鼓乐放在台的中心是要搬家的……保存了旧剧,并拒绝不了话剧。因为话剧已成了世界的艺术,像火车轮船一样,它是要到处走走的。她现在来到中国这块领土上,还算是探险的性质,将来不久总要移民过来的。并且说不定还要建设出满丰富的事业来。不过有了话剧,旧剧也不至像印第安人似的,被驱逐到深山大泽里去。实在是两件东西,谁也代替不了谁。就在各国,歌剧与话剧也是并存而不相妨的。艺术本来有这样宏量。

梅兰芳参观电影《打渔杀家》的拍摄

 历史上的中国国民性,从艺术方面看,是最不喜欢写实的了,不知怎么近来却染上了这点很深的嗜好。看到一张画,先要问像不像。评论一出戏,必要说作的自然不自然。这也许是一种误解,以为西洋来的艺术,一切都是自然派。也许是受了传染病,西洋般普遍人诚然是写实观念重些,但是不拘是那一个原因,总是不对的。艺术决不是人生,全个儿的人生也决不是艺术。要从艺术里寻人生,那何如跑到大街上,东安市场里去,岂不看的更亲切有味些?话剧诚然是最接近人生的艺术。但是正为这个缘故,我们才不要单被人生摄引了去,而看不见艺术。至少我们应该先有这样一个笼统的标准,再来衡量将来的话剧。

 话剧在中国,始终还未成形。有些国际相通的技术,本可以采取最高的,尽量贩运。有些是非独创不可的。必须独创的,却正是最基本的。例如剧本,舞台语言,诗剧的音调,历史剧的表演方式等等。这都非得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与试验,不能有所成就的。

 (1927年《国剧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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