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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原创散文:甜时光

 真言贞语 2020-07-02

甜时光

作者:张永

早上喝大米地瓜稀饭,就猪油炒的疙瘩咸菜。

妻子说她读初中时住校,每周吃一包袱煎饼,一罐头瓶子炒疙瘩咸菜,每顿饭外加一碗白开水。她的这种生活我也过了三年,不过是在高中住校时。妻子又说,她吃的煎饼是地瓜面的。我吃的是玉米面的。老吃地瓜面觉得玉米面香,老吃玉米面就会觉得地瓜面甜。地瓜和玉米都属于粗粮,计划经济时代可用粗粮票购买。

我上初中时,常去同学文革家玩儿。他家离学校近,课间的工夫就能回趟家。他常在课间回家,有时也会补充点吃食,嘴里嚼着、手上拿着。比如嚼块糖、拿块烤地瓜。烤地瓜的香甜味很浓,很馋人。

那年冬天我在文革家看到一大堆地瓜,在方桌底下满满当当堆着,都触到了桌板。

“红皮小地瓜生吃可甜咧,你尝尝。”文革说。

我很想尝一块,但说:“不尝,不尝。”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地瓜。文革说这是他家亲戚送的,亲戚住山里。我羡慕他有这么好的山里亲戚。我们村在平原地区,人多地少,但都是水土肥美的好地。好地要用来种小麦、玉米、蔬菜,不种地瓜。我吃到嘴里以为香甜的地瓜是祖母领我走很远的路,在人家收获过的瓜田里翻找的。翻找地瓜,我们那儿叫“Luan地瓜”,也就是在地瓜地里“捡漏”、拾荒。深挖细找,有时刨半天,能找到一两块“根根子毛毛子”(很小很瘦的瓜)。

我挺喜欢这种捡漏的劳作,因为它让人满是期待,惊喜和失望持续交替,有发现的乐趣、意外获得的乐趣。

在深秋空阔广袤的田野上,新翻过的泥土散发着好闻的气息,我常常把这气息与煮地瓜的水蒸气味混淆。堰上、埂上的野草已经枯黄,人走过还是能惊起一两只蚂蚱,有的飞了有的跳了。蛐蛐很肥,挺个大肚子,蟋蟀也是。蝈蝈的叫声在远处,也许在那道山坡上。徒手逮蝈蝈太难了,比逮蚂蚱难,你追着它追到喘粗气、流大汗也追不到手。

大地上秋风凉爽,多刨几镢挖得深些再深些也不会出汗。寻见一条瓜蔓就是一阵惊喜,顺着这条蔓挖下去说不定就能挖出大地瓜。然而,往往这瓜蔓只是半截埋在土里的瓜蔓而已。

能不能捡到“漏”,靠运气。一次我在地里刨了一个下午的土,没任何所得,和我同去的对门小姐姐得了几块指头粗细的。这时西山的晚霞将要燃尽,必须往家赶了。有些累有些不好玩儿,我倒拖着板镢慢吞吞地走向田埂,突然觉得板镢像是钩住了什么东西,发沉。回头看,不禁大喜,镢头竟然钩着一块大地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小姐姐也为我欢呼:“这下奶奶又要夸你呀!”我是喜欢被夸的。得了这样一个大瓜,回家的脚步快了,沿着欢腾流淌的小河,穿过叶子火红的柳树林子,回家。不过熬棒子面地瓜粥要等到明天了,今天的晚饭早该做妥了。

这样的运气,我只遇到这么一回。

祖母洗着那颗圆滚滚的大地瓜,洗掉沙土,瓜皮的红色变得鲜丽。

“你姨姥姥那年差点让人打死,就因为块地瓜。她是太饿了,饿也不能偷公家的地瓜啊。”

“姨姥姥都这么胖了,还饿?”我问。

“吃饱饭就胖了,那个时候吃不饱是浮肿。可也怪了,满地满坡的粮食,都不去收,烂在地里,东山坡的地瓜秧干在那里。人都去做啥呢?都去砍树当柴火,拆了箱子上的锁,端走饭锅、水壶,去炼铁渣,连门鼻子都撬下来。吃了两年大食堂,都回炕头挨饿了。农村人不种地、不打粮,吃啥?现在好点了,Luan地瓜也就是玩儿。过两天赶集多买几块地瓜,切成片,晾出霜来,才叫好吃。”

祖母说着,已经把地瓜切成了小块,是黄瓤的,不是白瓤的,黄瓤里嵌着几条鲜红的细线,像血丝。

“要是钩到一块狗头金咱就不买地瓜了,买肉!”在磨镰刀的父亲说。我不知道狗头金是什么,我只知道地瓜粥很是香甜,肉是什么滋味却不怎么记得。

父亲出伕修水库,住在工地上,有次回家带给我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好吃,像放了红糖一样甜,而且筋道,不像玉米面的发散,满口渣渣。那是一个地瓜面窝头。

“天天吃这个,身上没一点劲。”父亲说,“花生蘸才叫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带来一块花生蘸,我分到一点,两口就吃完了,确实比地瓜窝头香甜,也比祖母晒的难嚼的地瓜干儿好吃。

地瓜终究是普通的食物,吃多了“烧心哩”!记得作家张炜在某篇小说里写到地瓜吃多了人会烧心,不舒服,还写到煎饼鏊子给人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鏊子摊煎饼,就有了粗粮细作的味道。更细的做法是用地瓜做粉条。我们村不产地瓜却建起一座粉坊,四乡八庄的小推车轱轱辘辘来送原料,大个红郁郁的地瓜盛满两篓。粉坊的空地上地瓜如山,比起文革家的那一堆可大多了。粉条我却不爱吃,因为它不甜。

一次我在粉坊一间屋的窗外,见到两个人在屋内的长条桌上烤地瓜,他们用的是沼气生的火炉,沼气池就在我身后,他们近水楼台。很羡慕啊,这美好甜蜜的粉坊生活。

法国文艺复兴后最重要的人文主义作家蒙田在他的随笔《论人与人的差别》一文中举罗马皇帝戴克里先的例子,来说明人与人的不同,他主动舍弃皇位隐居田园,大臣们请他复位,他说:“我亲手栽下的树木整整齐齐,我种的地瓜又甜又香,你们要是见过,就不会劝我这样做了。”不知道这位皇帝种的地瓜是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品种?

其实我们所称的地瓜,学名应该叫红薯才对,南方所称的地瓜是另外一种植物,更适合生吃。北方人多称红薯为地瓜,这也对,它确实是生在土地下面的瓜吖!

查百度百科,红薯别名甚多,英文:Sweet Potato,学名:番薯(Ipomoea batatas(L.)Lam.),又名山芋、红芋、甘薯、番薯、番芋、地瓜(北方)、红苕(多地方言)、线苕、白薯、金薯、甜薯、朱薯、枕薯、番葛、白芋、茴芋地瓜、红皮番薯、山药(方言)、萌番薯等。

英文名字直译就是甜土豆,把它的味道、形状以及生存区域(和土豆一样生在土下)都交代清楚了,对应“甘薯”最妥帖。Sweet,除了有“甜”的意思,还有快乐的、温柔的、亲切的多种意思。对于我来讲,少年时与地瓜的接触,那段时光也是快乐的、温柔的、亲切的。

“番薯”,这个词也值得注意。带个“番”字或“西”字,就说明该物种不是中国本土所产,是引进的物种。“萌番薯”是指它“肚腹”圆鼓鼓的长相有点“萌”吗?瞎猜。

百度百科还说:“J.B.埃德蒙等认为甘薯起源于墨西哥以及从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到秘鲁一带的热带美洲。”“甘薯传入中国通过多条渠道,时间约在16世纪末叶,明代的《闽书》《农政全书》、清代的《闽政全书》《福州府志》等均有有关记载。”

“清陈世元《金薯传习录》中援引《采录闽侯合志》:‘按番薯种出海外吕宋。明万历年间闽人陈振龙贸易其地,得藤苗及栽种之法入中国。值闽中旱饥。振龙子经纶白于巡抚金学曾令试为种时,大有收获,可充谷食之半。自是硗确之地遍行栽播。’”硗确之地,即贫瘠、不宜耕种之地,如山坡沙石之地。

“现今中国的甘薯种植面积和总产量均占世界首位。”现今人们吃地瓜是看重它的食疗价值,比如一定的抗癌作用。出于对农药、化肥和植物转基因的恐惧,人们对天然无污染食品情有独钟,地瓜应该属于一个被选项。现在连地瓜叶都是好东西了,绿色食品啊。上周末我刚在南部山区的“农家乐”吃了盘野菜炒鸡蛋,就是地瓜叶炒鸡蛋,是四个菜中最好吃的,其他三个都没吃净。

更多人吃地瓜是为了尝鲜,像吃刚摘下的瓜果桃李,不会因为单一的久食而胃酸、而无力;更不会有人像姨姥姥或阿Q那样因为饥饿去偷(阿Q偷的是尼姑庵里的萝卜),有偷的也不是因为饥饿,他可能不愿花钱买,可能为寻刺激,可能只是为了好玩儿。

有人认为,清代人口爆炸式增长的一个原因是来自美洲的玉米和番薯的大面积种植,玉米和番薯为人口增长提供了厚实的物质基础,立下了汗马功劳。

两种粗粮也能饱人肚肠,也能帮助种族繁衍,常常受到饥饿威胁的中国人的确应该好好感谢这样的舶来品!

“Luan地瓜”这个“Luan”到底用哪个汉字好,我一直不能确定。也许“揽”字勉强可用,取其“采摘”之意。但那种简单劳作中的简单快乐,那种在大地之上寻找和发现的快乐,那种口舌品尝过的甜香的味道,确是宝贵的生命经历。——它再也不曾重来。

2018/9/14、15

【作者简介】张永(男),曾用笔名岱浪,山东济南章丘区人。山东交通学院副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在《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齐鲁晚报》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多篇。曾获得《齐鲁晚报》“2005山东省首届房车文化节城市印象”二等奖;《时代文学》杂志社2014年度散文奖;《人民文学》“诗意济南,风雅历下”征文三等奖。出版散文集《圆凳与野花》,并获得第四届济南泉城文艺奖。其散文作品入选《山东散文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选集。其诗歌作品入选《山东30年诗选》《册页·新时期十年山东诗选》《中国年度诗选2017》《中国首部微信诗选》等选集。其中篇小说《三炷香》选入《新世纪文学选刊》(双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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