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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玉沙坡往事

 鹭客社 2020-07-02

     昔日虎头山与鸿山相接处有关隘,称“镇南关”。以镇南关为界,关内称“厦门顶”,关外称“厦门港”。有民谣唱道:“厦门顶,店头多,金店银楼甲(和)百货,买衫买裤佫(又)买鞋。厦门港,臭操(鱼腥)多,鱼行鱼货排满街,白鱼乌鲳甲红瓜(黄花鱼)。(陈复授《厦门疍民习俗》)”

 
      119世纪的厦门港

厦门港,简称“厦港”,以区别同名海域。其地段从虎头山下的“打石字”延伸至蜂巢山下,面积约2平方公里。海岸沿线是一抹的沙滩。当年站在蜂巢山上,视线无遮无拦,“前望海中,有玉沙如带,若隐若现”,“沙长数百丈,上容百家,风水淘汰,毫无所损”。此地的海沙,“每商船出港,取数百石作重,终岁不竭”,地志称为“宇宙中异事”。住民称此“海沙坡”,文人则雅称“玉沙坡”。民国时本土诗人黄瀚有诗颂曰:

  白鹭洲边玉作沙,帆樯摇荡起惊鸦。

  龙盘虎踞雄争峙,鹿耳鲲身去未赊。

  列寨尚然依旧垒,听鼙无限感悲笳。

  浪淘不尽犹余地,晒网人来趁日斜。

厦门港北面山麓有泉汇流成溪,称“溪仔”(后有街巷名“南溪仔墘”)。溪水南下入“澳仔”港道。溪仔、澳仔和海沙坡一样都是很直观的土名。澳仔港道由东北向西南延伸,底部达厦门港海域,上部抵蜂巢山麓,顶端有演武亭。


          2:清道光时的厦门地图(局部)

《闽海纪要》记载:“(顺治)十五年春三月,成功筑演武亭练兵。亭在厦门港院东,澳仔岭之交,成功筑以操练军士。以石狮重五百斤为的,力能举者拨入左右虎卫亲军;皆戴铁面、着铁裙,执斩马大刀,并戴弓箭,号曰铁人。”这就是“铁人军”的由来。明末徐孚远有诗《演武台》:

  行营高处倚雕栏,铁甲分趋面面看。

  不识谁成云鸟阵,路人遥指誓师坛。

故亭前大片水域称“演武池”。现如今传下的,惟有“顶澳仔”、“下澳仔”和“澳仔大池”一类空名。康熙19年(1680年)郑经弃守厦门,撤军前下令将演武亭焚毁。其实到了乾隆时期,演武亭还在使用中。时人张锡麟有诗《演武亭观苏制台阅兵》,全诗写道:

  制台奉命出巡方,简阅师徒指海疆。

  高台十丈临江浒,二十四营听枹鼓。

  部伍周迴寂不嚣,旌旗闪烁布近郊。

  一麾偏裨皆应节,长短戈矛耀霜雪。

  或如常山蛇势张,或如清秋鸟翼翔。

  或如熊罴奔大泽,右牝左牡冲锋镝。

  或如鹅鹳鸣九霄,舒喉纳喊山动摇。

  或如勾陈宿,青红白黑分前后。

  或如偃月形,牌铳弓箭列纵横。

  或如金锁连环示威武,或如石垒车蒙相依辅。

  大都训练属元戎,离合变化讵有穷。

  君不见李靖方圆阵,勾联蟠屈雷霆迅。

  又不见孙武试宫人,止齐步伐约束申。

  夏官司马法俱在,知兵何必逊先代。

  即今圣主虽右文,文武并重吾所闻。

能让二十四营官兵自由驰骋的演武池,必定水深湾阔。至于港湾淤塞,夷为平地,应该是以后的事。黄瀚写作《玉沙坡怀古》时,景况已非昨日:

演武亭前水蘸蓝,浪淘滚滚去何堪。

戈船当日连环处,剩有渔舟泊两三。

玉沙坡有沙坡头和沙坡尾之分。后人惯常以南溪仔墘街为界,往虎头山方向称“沙坡头”;反向则是“沙坡尾”。


     
 3:厦门港南溪仔墘旧照

清代以后,镇南关到沙坡头一带逐渐繁荣起来。先是清康熙19年(1680年),石浔巡司移驻厦门港,在铸炮局废址上建起巡检署(现有街巷“巡司顶”)。康熙25年(1686年),泉州海防同知也移驻厦门港,建厦防同知署,俗称“海防厅”。碧山岩前,驻有前营守备署。巡检署左侧有粮库“恒裕仓”,海防厅近旁有粮库“泉防厅仓”。原设于城西的“紫阳书院”,也搬到厦门港。


 
       4:厦港南溪仔墘旧照

沙坡头的人气还在渔港。沙坡头有厦门最早的渔港,约形成于清乾隆年间。早先这里还只是渔船停泊处,渐渐地有了交易,有了专营鱼货买卖的鱼行(鱼牙行)。继而建构成街,百来米长,其间鱼行林立,多时达二三十家。街名“鱼行口”。鱼行房屋前有骑楼,方便各种气候的鱼货集散。


        5:今日鱼行口

鱼行口附近有打石市路头(渡口),从渡口往里有关刀河避风坞,供渔商两用。“打石市”之名虽源于虎头山下的题字巨石——“打石字”,但作为街巷名,也与石头有关,街上曾有60多家店铺专营石料出口。有了渔港,也就有了街巷,有了聚落。铳局巷早先称“钓仔巷”,是因为它曾是制钓业的集中地;南打棕街,为搓棕打索,生产船绳之处;有“厦港第一街”之称的市仔街,是集市所在,也是厦港基层管理组织“厦港保”的所在地。有一段晚清时的洋人文字:

我们所听到的声音证明我们来到的是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这是整个城市的鱼市。当我们慢慢前移时,开始了解在一两分钟前听到的嘈杂声是怎么回事:一些身强力壮的人挽着袖子,海风吹拂着他们的脸,他们大声地喊着抓捕到的鱼质量有多好,好像想要压过捕鱼时的风浪声;还有的在与顾客还价,因为没有哪个中国人会立刻就报实价,在戏谑与玩笑当中,价格慢慢谈到了最终要成交的那个数字。

在这条街上可以买到最好的鱼,因为渔船从海上回来时,所捕到的最好的鱼就会被运到这条街上的交易商那里。沿街漫行,看到鱼以独特的方式被展示给各种各样的买家是幅有趣的画面。

这儿有一堆不太贵的鱼,比较贫穷的人也能买得起。它们从外形上看像是被泡大的鲱鱼。有个人站在旁边,熟练地在上面不停地洒盐水,这样,这些鱼看起来像是刚从海里捕捞上来,还很鲜活。旁边放着一些早上才捕捞上来的鲭鱼,带着一种僵硬又高贵的神情,像是讨厌被这样展示给公众。一些鲭鱼已被切割成片,顾客们在努力与卖主讨价还价,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买鱼的人都带了秤来买东西,很明显他们不相信商家的诚信。

下一个是一条年轻的鲨鱼,看起来很不应该躺在这里,原是海边居民的生活中占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动物,现在却可怜地躺在这里。旁边放着一条本地产的鱼,很明显已经离水很长时间了,不值什么钱,必须要伪造一番才能引诱顾客对它有点兴趣。因此,这条鱼被割成两半,尾部被故意抹上猪血,以便让不太了解的人以为这条鱼是刚死的。红色的条纹表明它生命之血刚刚停止涌出。然而这种简单、幼稚的骗术逃不过来买鱼的人的眼睛,没人会上当。这是贸易招数之一,过去某个聪明的家伙发明了这招,那时的祖先们比现代人更坦诚,也更容易上当受骗,所以这招被沿用至今,令发明这招的人在后辈眼中不会“丢脸”。

在这条繁忙、散发着异味的市场上,鱼的腐烂味道混杂着下水道的味道,显得特别臭。(麦高恩《近代中国人的生活掠影》)

作者是在厦门长期传教的英国人约翰·麦高恩,文字虽未表明地点,但后人多以为是厦门。


         6:虎头山与蜂巢山之间的楼房屋舍

沙坡头是渔港,也是货港,两岸物质往来在这里集散。清时,两岸交往仅许厦门与鹿耳门对渡。“厦门商船对渡台湾鹿耳门,向来千余号,配运兵谷、台厂木料、台营马匹、班兵、台饷、往来官员、人犯。海外用兵所需尤甚。”台湾有米谷运往大陆,以“备内陆兵糈”。在大陆运输台湾的各类物质,以战船制造的木料数量最大。台湾官方因此在厦专设采办机构“配料馆”(又称“台湾公馆”)。公馆所在处即今“配料馆”巷。而运送木料的码头“料船头”渡,后来也成“料船头街”(俗名“尿船头”、“船头馆口”)。当年沙坡头繁华时,还有洋行、钱庄、造船作坊、盐馆、制冰厂、小型医院,还有传授五祖拳的“鹤协国术馆”和被称为“全国成立最早的渔民初级学校”的渔民小学。渔民小学设立于鱼行口,1937年的《中国渔业史》(王云五主编)有专章介绍,其言道:

福建厦港渔民小学成立于民国十一年秋,其经费系由渔民渔获物收入项下按千分之八抽收,其课程除普通各科外,高年级每周加授水产功课三小时,教职员十一人,专任者九人,学生达二百七十人之多,由厦门集美水产学校毕业生欧阳治为校长,每月经常费实支只二百元,而收入年可达万元左右,现余款俱由校保管,以备将来扩充之用。

1938年厦门沦陷,日军封锁海岸线,渔民小学、国术馆被焚毁。同时遭受祝融之灾的还有沙坡尾的渔会、渔民俱乐部和105间的渔民小船厝

闽南话中地名带有“尾”字,大都有衰败凄凉味道。无怪乎“浔尾”要改成“集美”,“角尾”要改成“角美”。然而沙坡尾始终坚持称“尾”,大概这里确实是够凄凉的。《道光厦门志》记载的厦门29处旧义冢,在沙坡尾的就有澳仔岭、演武亭边、沙坡尾炮台三处。此地也因此称作“墓仔埔”。义冢实际就是乱坟岗,毫无美感可言。何况清廷又将刑场设在此地,也更加鬼气逼人。忌讳多多的渔人,平日绝不敢在此泊舟,只有船只遭遇不测或天降恶兆时,才被迫到此逗留。

海运、兵备带动了沙坡尾半岛的繁荣。半岛上有接官亭,亭前建有牌坊,题曰“盛世梯航,天南都会”,如大门一般。当年往来台湾的大小官员,在此或搭船或上岸。接官亭前迎来送往,好不热闹。乾隆15年(1750年)“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曾应友人之邀,渡台湾,就是选择在玉沙坡乘船。他在画作《鹭石图》中题记道:

乾隆庚午小春,至海关。海上沙洲,夜间潮水汹汹雷轰,岛屿石裂。忽忆坡公云:“流水文章,笔力遒劲。”噫,方信能移人情。后看鱼鸟性成,浩荡自得,泼墨图之,以纪其意


         7:作于乾隆15年的《鹭石图》(又名《双鹭图》)

乾隆21年,黄慎又作《鹭石图》,再记曰:

乾隆辛末,渡台不果,行至海门玉砂洲,水波潋滟,石走东南。后观鱼鸟性成,浩荡自得。忽忆坡公云:“流水文章,笔力遒劲。”信乎。丙子春,偶过静慈寺看牡丹,后忆鸟语,乱笔图之,以返其意耳。


     
 8:作于乾隆21年的《鹭石图》

庚午与辛未相差一年,追忆常使人记忆发生偏移。但玉沙坡以及海上潮汐却给画家留下深刻的记忆。后来他有赠友诗,写的也是此时的事:

  饯出东门歌路难,酒阑钟歇海潮残。

  丈夫有志金台杳,壮士空余铁骨寒。

  老我儒冠催鬓短,凭君簪笔重毫端。

  相逢车笠天涯路,始信今朝古道看。

“车笠”一词出自古歌谣《越谣歌》,“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说的是友情不因贫贱而转移。在沙坡尾半岛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不乏骑马乘轿之士和戴笠荷担之人。康熙23年(1684年)厦门正式设立海关,在玉沙坡设有税口(又称“小馆”),瞅准的就是这里的人多、船多、货多。税口遇见“海船进港,先赴验明放行”,其后再进正口征税,同时又负责“稽查金门、烈屿、安海、浯屿、岛美各渡货物”。“随潮时,命巡丁遍查渡船,验其有无偷漏,其或隐匿不报,察出则执解大馆,以凭送究”。

俗言乘船走马三分命”,在出海过洋的人群密集处,宫庙自然火旺。半岛上有朝宗宫、龙神庙和风神庙,奉祀的妈祖、龙王和风神无一不与航海有关。


   
    9:厦港金新街旧照

同时兴旺的还有军事设施,沿海岸线一字排开的有汛口、水操台和炮台等等。此地汛口有文汛口、武汛口和炮台汛口之分,依次由厦防同知、水师提标中营、水师提标五营负责。虽然分管不同,但职责大体相同,即”稽查海口商渔各船出入及私渡奸民“,与今日的边检相似。

水操台原先建在五老峰前,与演武亭相邻,后迁移到风神庙边上。清代陆师、水师有操演制度。士兵平时由千总、把总“教习技艺”;再由督操官“教演熟习”。每年冬天,水陆师提督检阅之。是时水师“用船十只,合兵五百七十六名”。每五年,由总督检阅操演,是时参演的水师有驻厦的“提标五营,合金门、南澳、铜山各营,共兵五百七十六名”。乾隆年间,诗人张锡麟观看了水师的操演,有《观操赠姚润斋总戎》道:

  玉沙原上列貔貅,讲武清时见壮猷。

  八面旌旗开紫电,数声画角骋花骝。

  但知名士兼猿臂,谁识将军擅虎头。

  一阵长蛇人共羡,古来儒将尽封侯。

水操台、汛口各驻兵,但兵强马壮的当属炮台。道光年间厦门有炮台七座:厦门港炮台、大担前炮台、大担后炮台、小担炮台、浯屿南北炮台、黄厝社炮台和高崎石炮台。“厦门港炮台,在玉沙坡,临海”,其防卫“五营轮派千、把总一员,匀配兵共二十五名”,与水操台、演武亭的驻兵“共相防守”。共相防守的还有若干的汛口、城寨和烟墩。从沙坡尾往前,沿线就有鸟空圆汛、安海(胡里山)汛、白石头汛、塔头城和东澳汛。无战事时,炮台同汛口“兼查出入商船牌照”。早期的炮台只是沙袋堆积,久经雨水泡浸,不免腐散。道光20年(1840年),英军战舰二次进犯厦门,进攻地点就在白石头汛至沙坡尾一线。其后清廷吸取教训,加快固边建设,新建炮台多座,并取材本地花岗岩。厦岛东部有白石头炮台、曾厝垵炮台、胡里山炮台、盘石炮台、鸟空圆炮台和武口炮台。武口炮台就在沙坡尾,其规制:

厦门武口炮台一座,坐西北,向东南,前临海滨,后倚蜂窝山,西至鼓浪屿水程二里余,东至亲兵营半里许,为漳泉之门户。该台炮洞五门,每门高宽均三尺,内外俱分八字,炮洞每间内高八尺四寸,加上横直杉木梁一尺四寸,杉木梁上,再加三和土一尺六寸,共高一丈一尺四寸,洞内深一丈六尺六寸,宽一丈四尺二寸,两边石墙宽二尺四寸,共宽一丈六尺六寸。前月台高三尺,前台墙宽一十一丈六尺,厚九尺,周围台基用杉木入土深三尺,上砌麻石,石上筑三和土计长四十八丈,台墙上加垛子,每个高三尺六寸,厚一尺二寸。台中建官厅一座,计五间,前又建一小亭,两边围墙各长一十三丈六尺六寸,厚六尺,高一丈。左右各安台门一道,围墙内各留通巷一条,宽一丈,左右两旁建兵房十间,高一丈二尺,宽一丈二尺五寸,深一丈一尺五寸,围墙内兵房后左右各留通巷一条,宽六尺,炮洞后墙安大门一道,又安便门五道,各台便于出入。左右砌阶级两度,后向围墙宽一十一丈六尺,厚六尺。(萨承鈺《南北洋炮台图说》)

但是石砌的堡垒敌不过洋人的坚船利炮,1841年8月26日英国战舰第三次进犯厦门,

战斗一打响,英国战舰兵分三路,驶至距清军炮台400码处停泊,然后用舰载火炮猛轰岸上守军。英军的炮弹一在岸上爆炸,那些无饷可领且未经任何训练的新兵水勇当即鼓噪起来,四散逃窜。在沙坡头督战的颜伯焘和兴泉永道道台刘耀椿第一次领略英军的猛烈炮火,见势不妙,以“退守同安”为名,仓皇逃走。左翼的江继芸中炮身亡,副将凌志、都司王世浚随即也阵亡,一股英军从胡里社登陆。右翼的陈胜元所部亦不敌英军炮火,很快就往同安撤退,使得另一股英军顺利地从文汛口登陆。水操台炮台失去左、右两翼的援助,随即失守。张然、杨肇基、纪国庆、李启明洒血疆场。下午4时左右,登陆战斗即告结束。(李启宁《厦门史略》)

这就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的“厦门战役”。


 
       10:鸦片战争后的厦门港(西洋铜版画)

以后若干年,家居曾厝垵仓里的黄瀚来到玉沙坡。面对着故垒残堡,历历往事触发了诗人敏感的神经,其《厦门郑延平故垒》道:

  鹭洲洲畔玉沙坡,往日旌旗满涧阿。

  一闰卅年残历数,但凭两岛小山河。

  英雄短命原无那,嗣子才庸可奈何。

  太息田横膺爵去,剩留废垒啮颓波。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厦门市政改造,打石市至料船头建成0.5公里长的马路,沙坡头渔港消失。在以后的建设中沙坡尾也抛却旧日容颜。如今行走厦门港,已无处觅得玉沙坡些许痕迹。

【注】文中未标示出处、作者的引文,均引自《鹭江志》、《厦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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