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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曲

 知识聚滴成海 2020-07-03

      酒曲

          潇湘夜雨

说起来,做酒曲还是我家的一门传统手艺呢。我奶奶的酒曲做的酒糟甘甜爽口,在十里八乡颇有些小名。

一入夏,日子长了,一天农活忙完,近黄昏的时候,我家时有登门买曲子的人。或者是位颤着小脚的老奶奶,或者是个爽利齐整的大媳妇,或者是个蹦蹦跳跳的小毛孩儿。有时候若是个骑着车喘吁吁的男将呢,则一定是他媳妇要临盆了,买曲子做酒糟产妇吃了好发奶水。门口一有“大妹子”“婶子”“婆婆”的叫声,奶奶就笑脸迎了出来。乡户人家,买的不多,一角两角的,只够做一两回。奶奶的曲子中等汤圆丸子大小,一角钱六个,因是自家做的,她往往多拿一个两个的给人家,老少不欺。现在想来,没读过书的奶奶,一定不知道还有成本这回事呢。

 南阳风一起,做曲子的时候就到了。

选个南风习习的晴好日子,舀一二升新米,清水泡在瓦钵里,泡一整夜,叫“迟米”,米“迟”好了,放在碓窝子里舂碎,这是力气活,奶奶的老寒胳膊抡不起上十斤重的青石碓子,父亲常年在外做木匠活,舂米一般是母亲代劳。母亲瘦,脸上的线条都瘦得刚硬,刚出一股子男人也比不了的劲儿来。母亲坐在碓窝子前的矮凳上,双手握起碓子,一上一下、起起落落间,碓窝子里的米便碎了。偶有母亲忙农活匀不出时间来舂米的时候,奶奶也坐在矮凳上,吃力地抱起青石碓子,舂一下,喘口气儿,再舂一下,一会儿,额上,唇上,细细密密聚了一层汗珠子。孩子的顽皮劲一上来,我有时候也忍不住趁奶奶直起身子揉腰的当儿,去抱那青石碓子,我伸出细瘦的臂膊,以为自己有力拔千钧的劲儿,那碓子却纹丝不动,较真儿连试几次,脸也涨得通红,那碓子还是纹丝不动,赌气用拳头去砸那碓子,坐下来的奶奶便慈祥的笑了:“这伢呢,胳膊瘦得端不起个板凳,还犟劲呢。” 米快舂碎的时候,奶奶会加些药铺里买的甘草进去和着舂,甘草又名甜草根、密甘、密草、甜草、甜根子,是名副其实的“甜草”。性平,味甘,奶奶用它增加酒曲子的甜味。其实,在中医上,甘草补脾益气,滋咳润肺,缓急解毒,调和百药,功用极多。

做曲子之前,奶奶必带我们到后园子里采竹叶草,那是一种形似袖珍竹子的小草,草茎淡红,叶子纤细葱翠,一根茎梢,顶一朵天蓝色的小花。入夏时节,竹叶草还嫩着,一掐便断。奶奶领着我,到后园的竹篱边,小心地踏过那些刚出的小菜苗,拣着嫩尖儿,齐整整掐一把竹叶草,回来清水里洗净,切碎备用。

米舂好了,从碓窝子里捞出来,和上切碎的竹叶草,揉成一大块米团,搁在瓦钵里头,白底上密密麻麻的翠细点子,有淡淡的清香。奶奶、妹妹、我,洗净手,围坐在瓦钵边,开始搓曲子。偶尔,在旁边疯玩赶闹的两个弟弟,也给抓了来,强逼着洗净手,一同来搓,他们哪里坐得住,搓一个两个的便跑了,奶奶往往笑骂道:“两个懒伢,到时做了酒糟不给你们吃!”弟弟们笑着,一边跑着赶着一边来揪妹妹的辫子,扯我的衣服,有时候碰掉了手中搓着的曲子,奶奶心疼得皱了眉,喝着他们出去玩去,他们耍赖说酒糟做了要吃,奶奶拖长了声调笑嗔道:“好------------两个活祖宗哎。”他们也便出去了,笑声渐渐散在南风里。屋子里剩下我们婆三,搓汤圆子似的搓着,却没有汤圆好搓,有时候搓着搓着便散了,只得重新捏拢了再搓。搓一次曲子还得颇花些功夫,小孩子哪里坐得住!我和妹妹不能跑,便在手上弄出种种花样。我们把曲子搓得老大,为的是快些搓完;搓着搓着走了神,圆的搓成了长的;故意搓得不规则,怪模怪样的逗奶奶。为了收住我们的心,奶奶便讲古,讲她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讲父亲小时候的故事,讲她的养到两三岁便夭折了的一对儿女。父亲是七八岁上经人引荐给爷爷奶奶做儿子的,我们家是孤脉,不像别人家,叔伯堂侄的一大家子人,一出去站成一堵墙似的,没人敢欺负。我上小学当班干部得罪了那些调皮孩子,他们放假便报复,三五个人拿着板子棍子的在人丛间穿来穿去,颤颤惊惊躲避他们时,我深怪父母没给我生个哥哥姐姐的。所以奶奶每讲到这儿,我们姊妹便刨着根儿问,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到现在该多大了,是不是早已成婚有一大堆哥哥姐姐了。奶奶告诉我们和隔壁的林伯差不多大,林伯生了四个儿子,儿子们齐茬茬地壮得跟小牛犊似的,站成一排梯子般的挨肩高。我和妹妹便十分神往,想着要是他们在的话,放假时我们还担心什么呢?我们啧着嘴叹着可惜,却压根儿没去想,要是他们还在的话,奶奶便不是我们的奶奶了。讲着,问着,搓着,筛子里,簸箕里,慢慢摆满了曲子了。

曲子搓完,得发酵。奶奶事先刷干净一个大堂卧,搁在围屋里。那是竹篾编的巨型瓶盖状的用具。堂卧里放上去年的小麦草,奶奶称为老草,铺一层草,摆一层曲子,一次大约要摆放三四层,摆好后用一个大的棉布袄盖上,剩下的就是等待的工夫了。奶奶信佛,吃素,每晚洗完澡,必抿一抿发,收拾利索,点一盏白索子捻子的清油灯,灯光如豆,飘飘忽忽,手挡着窗缝里挤进来的细风,搁在灶门口的一个供着香炉的木板上,香炉里燃着三支香,烟雾袅袅绕绕,旋着升高,再慢慢散去。奶奶跪在灶前一个烧火放柴时坐的奇形怪状的木头凳子上,双手合十,极虔诚的拜下去,祷告一番,再拜,如是重复,三叩九拜的。平日里祷告一家人的平安康宁,做曲子的这几天,奶奶一定会求老天爷给三两天起南阳风的好天气,天气好利于曲子发酵。两三天后,奶奶会去掀起棉布袄,看曲子长的“箭”,其实就是长的霉,我也随着去看过好多回。曲子毛绒绒的, “箭”出得又密又长,酵得好,奶奶的眉梢间透着喜气。赶上天气不好,“箭”出短了,酵得不好,奶奶的脸上也笼着一层愁云。

曲子酵好了,一个一个拣出来,放在晒笸里,晒几个大太阳,吹几天南阳风,“箭”也收了,曲子也干了,这才算工序完毕。但是却不能卖,奶奶还要试曲子,看做的酒糟甜不甜。她把刚蒸的饭盛在钵子里,待冷却后,将磨碎的曲子粉撒一层,上面用个薄的土布搭着,过几天,米饭凝成一大块。就可以划出一块,放在锅里兑水煮,煮开后就可吃了。奶奶煮好酒糟,一个人盛一碗,然后收起笑容很紧张地看我们的反应,待大家喝一口酒糟水,“好甜”的声音次第响起,奶奶这才开了颜,颤着小脚返身进厨房,给自己盛一碗,心满意足地喝着。喝完了把剩下的没煮的米酒,划成几块,要我们左邻右舍的送去。偶有天气不佳,曲子做的酒糟不甜,奶奶便不声不响地将曲子倒了。我们看着可惜,奶奶说:“伢呀,不能欺人呢,老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不甜的曲子是不能卖的,这是没读过书的奶奶一直恪守的生意信誉。

晒好的曲子装在一个布袋里。一角两角卖些小钱。夏日悠长,奶奶也会提一小篮子曲子十里八乡去卖。清早,太阳还未出,草叶间的露水闪闪亮。奶奶起床梳洗,她出门时很讲究的,头发篦得一丝不乱,篦拢在脑后用一个白蛾子银卡子卡住,头上一顶草帽。上身穿一件棉绸蓝布斜襟衫子,下身一条同样质地同样颜色的大筒裤子,软质地的棉绸清风里悠悠荡荡,装曲子的篮子口搭块干净的碎花布。我们总疑心她是去走亲戚,姨婆家或者舅爹家,跟着赶路,父亲母亲往往喝住我们,说奶奶要去卖曲子,走老远老远的路,中午不回来,饭都没有吃的。我们止住闹看奶奶提着曲子,颤着小脚,一步一步,身影渐远。

清晨露水重,乡间小道草丛里还有不知名的虫子鸣。草侵了路面,奶奶的鞋子走着就打湿了,裹着脚不舒服。她穿着黑色棉布和尚鞋,颤着小脚,从一个庄子走到另一个庄子,一户户人家去问那些在门口洗衣择菜的老奶奶、小媳妇要不要曲子。从早晨到中午,她饥肠辘辘,口渴似焦。中午太阳毒,偶尔那些良善的老太太,会请奶奶在门口的树荫里坐一会,进屋去端一碗稀米茶,请奶奶喝下,解解渴散散乏,奶奶拿出自带的已经枯干的馒头,就着喝了稀米茶,唠会家常,临走送人家几个曲子,算是报答。黄昏夕阳下山,田里的人都收工了,我们抬眼往路尽头望着,望着,一个人影晃晃悠悠,身旁的黄狗突然很兴奋地呜呜有声,是奶奶回来了!我们赶紧飞身下十几级台阶跑去接。

夏日里,天爱变脸。才是红火大太阳,一阵乌云滚过,天光骤然变暗,电闪雷鸣的,雨说话间就下来了。我们有时在田头割草,看着变天了,背起背篓往家赶。雨也跟着赶,雨声从远处一直响过来,跑着跑着,听见背后棉花地里炒豆子似的一阵响,雨接着就淋在身上了。奶奶虽则平日里总叮嘱我们出去时“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她自个出去卖曲子,却是不常带伞的,因那时候的伞重、身形又大,带着是个负担。奶奶出去卖曲子,最怕夏天走暴。她年轻时赶上身上不自在的那几天在田间劳作淋了热雨,回家一闷,热气逼在胸腔里,落下个咳嗽的病症。走暴雨碰巧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淋得精湿,回来后怕又咳嗽个不停。奶奶去卖曲子的日子,天一走暴,我们就望着雨帘发愁,生怕奶奶不知道在哪里躲雨。打雷下雨的,她要是躲在树下避雨呢?雨哗哗下,分明是砸在我们心上。我们在语文书上学过,邓大姐关心给总理站岗的战士,叫他们打雷下雨时不要站在大树下。可是我们的奶奶,她站在哪儿呢?有一次过了中午又走暴,老半天了雨还下得猛。父亲依稀记得奶奶早晨走时说过,回来走六队那边,就叫我拿了伞去接。

我撑着一柄笨重的黄色油布伞,手里头拿一把弯钩把儿的黑色洋布伞,筒着一双大的半高黑胶鞋,深一脚浅一脚迎着雨挣在泥泞里。路边棉花田疏水的田沟里,昏黄的水哗哗流向大沟里,田里的棉花杆子给暴雨击得东倒西歪,天一晴,就得扶棉花。我拐过姚家台子就出了村子,村子到大队有一二里地,抬眼一望,茫茫的雨帘子里,哪里有半个人影!天光一亮,闪电撕开一条口子,蛇似地在天边游移,紧接着一声霹雳响在头顶,暴雨哗哗又猛了好些。听大人们说过,雷是会打死人的。我那时没有多少天文常识,以为头顶上有把伞遮着,必能挡住雷,却怕奶奶走在雨里,会被雷打死。这念头一起,心里一阵紧缩,步子也打颤了。那时特别不能接受死亡,村里老了人,我从不去看热闹,吹鼓手吹吹打打,隐约的夹杂着哀哀的哭声,我就恐惧地想,爷爷奶奶有一天死去了,我可怎么活呢,恐怕只有随了死去的好。轰隆隆的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带着死亡的惊惧走了许久,还是没有人影,无奈只好打回转,回到家浑身淋得精湿,父母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正要去寻我。母亲打来一盆热水,我洗了澡裹在被单里还瑟瑟发抖,母亲忧心忡忡埋怨父亲“这大的雨要她去接什么!人没接到,又给雷吓了!”那天的雨一直下到黄昏,雨停后奶奶裹着一脚的泥回了家,我才定下神来。

奶奶活到七十一上驾鹤西去。她去世的时候我正读高三,没见着最后一面。我和妹妹被从学校叫回来时,大铁钉子已封了棺,我俩在棺前跪着哭得昏天黑地,大人们也吓住了。奶奶是土葬的,信佛的她相信,人没了身体,灵魂就没了皈依。父亲遵照奶奶的嘱咐,汽车载着棺,吹吹打打地去火葬场转了一圈掩人耳目,回来土葬了,算是圆了奶奶一个心愿。听隔壁的婶娘讲,病中的奶奶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逢人问病,总是念叨着:“我要是活到看到我的孙上了大学,我就满足了!”我在那年的七月上了大学,奶奶却没看到,她是三月里去世的。

去世前的有些年里,每逢初一十五做佛事时,奶奶总不忘叮嘱我和妹妹:“我死后每年初一十五,你们别忘了到我坟上烧些纸钱。”我俩总是点着头应承。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父母像候鸟一样南来北去。我们哪里能履行当初对奶奶的承诺!家里空空的老房子眼看着荒芜了,父亲前些年狠下心卖给了堂伯, 等我清明再回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时,老房子拆成了一堆废墟,改成了堂伯家的菜园。清明节纷纷的细雨,只是疯长了坟上的青草。没了老房子,我们成了他乡的飘萍了!有一年我在清明的文字里写道:清明无雨,便是老天赐人的恩惠。可是我,望故园渺渺,无法归得,那里祖父母的坟茔,寂寞好几年了。我的祖母是信佛之人,祖父是会背四书的。当别人的坟上飘起彩幡的时候,他们或许有些冷清的罢!但愿坟上的清草,绿一些,再绿一些,让风儿拂动它们,就似我此刻的思念!

母亲没有如奶奶所愿,继承她做曲子的手艺。一晃,奶奶去世二十年了。她不是旧式人物里连名字都没有的某某氏,她有名字,她叫江贤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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