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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菜园故事多

 石榴花文艺 2020-07-04


老张的菜地
文/吕颖
*1*

昨一场透雨,一早起来,远处起了雾,灰蒙蒙,看不清轻轨上的列车,是黄色还是绿色。

老张扭扭歪歪出大门,挨着左手边的灌木向前。右邻这家出了逆子,打牌输掉了庄基地,妻儿老小不知去向。院墙颓圮,后侧门上的毡草摇摇欲坠,就等一阵风吹过,劈里啪啦掉下来。反倒安省。

老张跛过了一辆篷车,眼前出现一处围墙,目的是告诉村民,那圈里的属于公家。老百姓也属于公家,不是有个名词叫“公民”么。按这个理,为自个儿方便出入,公民就在墙上掏个洞,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在公家地面上工的人图路近,洞越扒越大,整面墙被掀倒,围墙就好比一块正在被蚕食的奶酪——

眼看着,就给吃没了!站在豁墙边,老张看到了自家的菜地。小径两旁的苞米地,鸟雀在吐着绛色穗子的棒子上啁啾,近处传来几声蛙鸣,数只蝴蝶绕着草丛振翮起舞。这一切让老张心情大好,不过,他的眉头很快皱起来:才几天工夫,苞谷地里多出几堆生活垃圾,白红黑各色的塑料袋子散落凌乱。


*2*

这块地过去就是老张家的自留地。老张和连畔种地的几家,遇拆迁土地流转,来了某开发公司,政府用砖砌围墙圈起来。开发商呢,开发了大部分,小块地荒着,老张没事就在地里溜达。左看看,右瞅瞅,心疼不已。他就动了心思。寻思给自己腿脚找一个差使。

村里和他一般的老头老太太,玩麻将、推牌九、抹花花,预防老年痴呆。老张不稀罕。老张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知道“耕读传家”,知道“粒粒皆辛苦”。说干就干,他先从镇上的铁匠铺子买回工具,将板结的土地用镢头挖开,凹凸不平的塄坑畔该填的填,该刨的刨,该翻的翻了好几遍,用耙细细地磨了两圈。抬眼望去,直到地里的土疙瘩小如杏核,黄土如毯扑满老张的双眼,老张满脸的褶子才舒展出满意的笑容。夕阳下,流光似金,给土地披上一层斑斓琉璃......

老张动员老婆一起务弄菜园。儿女有事做,好多年脚上不沾土星子。住进楼房,穿皮鞋,嫌脏。

老张拉犁从南到北,老婆子一颗颗地撒种;又从北朝南,老婆在后面回填。春夏秋冬,两个人手脚都不闲着。种庄稼,最难的是缺水。老张得用塑料壶、铝壶装满金贵的水,一趟一趟,往返家和地这几百米的路程,手提,肩挑。

后来儿子淘汰了一辆电动车,老张拾掇拾掇,用来运水。老婆呢,去镇上采买辣椒苗、茄苗、玉米种子、葱秧、红薯苗.....一句话,老张充分发挥一位农人积累好几辈子人的经验和智慧,发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精神,恪守二十四节气,一一安排农事,他既“抬头看天”,又“低头种地”。

别说,种啥成啥。皇天厚土,悲悯怜人,不成不由人。老张的五分菜地,一年四季,春韭菜、夏南瓜、红红的辣椒,秋天的嫩玉米、大豆、芝麻。这不,庚子雨水旺,细长细长的豇豆,顶花带刺的黄瓜,一搂一搂地朝回拿。

老张满眼的笑,送亲戚,送邻居,送对门,送连墙,送儿女,送老赵!


*3*

和老张关系最好的老赵,打老张买回镢头、铁锹、犁铧那天起,老赵就对精沟子耍大的好友好言相劝:“受那份罪干啥,歇着攒劲,多活几年。”

老张一个劲只是嘿嘿笑,手头的活却依然没停。老赵正说着带劲儿,有牌友喊他,赶场子去了。

老赵瞧见老张的儿子媳妇,老赵仗着辈高,拉长脸,“你爸喔人就是挣不够,老了老了还不让人安生。”

儿子人前爱面子,回家就劝老张,“咱又不差哪几个菜钱!?”

老张家一向民主,家庭开会表决。儿子媳妇,包括老婆,同意那地不能继续开了。

老赵认为公家的便宜占不得。他给老张举例子,“庆余堂”胡雪岩下场知道不?慈禧杀了!拆迁按手印,地款你都拿了;回头又种,你这分明就是占便宜。人都来学你,这村里的事还咋管?



*4*

一开始,老张消停了几天。他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眼看着苞谷苗胖胖地蔫了,没精打采地,伏倒下去。老张忍不住,趁着夜色,偷偷跑进地里,浇水救苗。

从此,老张下定决心,勤勤恳恳经营着他的几分菜地。

老婆心疼他,明里暗里帮忙;媳妇不敢说,怂恿自个儿男人。儿子急赤白眼,给老张发火、甩脸子。老张不为所动,犟脾气上来,“我的事,少管!”

地里的麦茬地套种着玉米,玉米地又套种向日葵、红小豆。小满、芒种时节,马齿苋、灰灰菜爬满了坡。听说野菜能消肿、瘦身,近几年走俏得很,城里、邻村,甚至村里大腹便便的人,闲逛的时候发现这块风水宝地,眼睛都绿了。他们就来地里拔菜。老张高兴地欢迎,替人家拔菜,撅得多了,还负责送到车上。

一帮人走了,回去做菜吃,说哪哪哪,于是另一帮肥肠油脑的人,也来到老张的菜地,先还不好意思拔菜。转眼一想,地里蹩出的野生菜,又不是他老张种的。于是,有人舍脸,胡乱撇些种子,撒进地里,逢到风调雨顺,菜秧子就扑啦啦起身疯长。

老张不在意。公家的地,闲着也是闲着,土地不长庄稼,难道长草?

那人见老张不说啥,见了面还和自己客气地说话,就喊来隔壁,连墙,对门挤进来。眼看着老张的地盘越来越小,只剩下一个坑,一处斜坡。

老张还是一天不拉地经管那片地。坑里,他种了几畦豇豆和黄瓜,坡垴壅上葱秧,栽了几颗辣椒、茄子。对了,还有几颗嫩玉米。老张想着,孙子在城里上学,放假了回来吃个新鲜。自己一天天老了,也给娃娃留个念想。

老赵不干了。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了一帮人,收缴了部分农具,勒令老张一帮财迷们,放下锄头,回头是岸。当然,他头天晚上通知了老张。谁让他和老张关系好呢!

张几个人中,有人卖地分了钱,“仓廪实”知道羞臊。有人纯粹是为了凑热闹,见有人阻拦,地不种了,家具也懒得要了。

老赵对老张更加鄙夷。老赵逢人就说,要和老张断交,说老张给脸不要脸。话传到老张耳朵里,老张当没听见,他又添置一套农具,照旧去地里拔草、施肥、浇水,给豇豆架杆。

老赵说,老张的脸有城墙厚,抠了一辈子,为省两个菜钱,累死累活,死了也是个吝啬鬼。

*5*

前几日端午放假,儿子媳妇孙子,回来了一屋人。老张下坑里给孙子掰嫩玉米,上坑的时候,一个苞米掉下来,老张去拾。脚底一滑,跌了个屁股墩儿。起初没注意,晚上妻子给他洗脚,发现老张腿有一处擦伤,用碘伏水消了毒。

第二天竟疼起来。第三天肿了,皮肤透明发亮。不敢压,越肿越大。
第四天,下不来炕。第五天,叫来儿子媳妇,送到医院。各种仪器、检查,一圈下来,儿子脸拉长似驴,媳妇不住地嘟囔:“三十年的菜都吃不清。”老张老婆刚要教训一番,老张挤眼色按住。尽管自个儿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

第六天老张做手术,刚出来,拨通儿子电话:“去地里,把黄瓜、豇豆、辣椒一摘。”那边没反应,“雨水大,小心长老了。”老张交代后事一般,“很多人惦记咱那块地呢!”儿子不满地抗议:“住医院了,还操心你的地。”

老张握着电话,直到听见儿子一声“嗯”,才放心躺下。老妻也向着儿子媳妇,数落个不停。老张“唉”地叹了口气,“不干了,也干不动了。”

*6*

出院,线还没拆。到底放心不下。这不,老张拄着拐,一步一步地朝菜地那边挪。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人影在他的菜地里,借着拐杖,他跛了下,站稳身子,终于看清,是他的朋友——老赵!老赵胸前挂着装满菜的尼龙兜,抬头摘一处黄瓜.....

老张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人到底老了,不中用了。笑着笑着,明明是笑着的,怎么会有眼泪呢!老张的笑声激荡,惊起一旁的喜鹊和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飞起来,飞往别处。


(作者简介:吕颖,70后。开一家茶馆,亦商亦文。作者为上图右一,中为诗人杨芳侠,左为作家阮班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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