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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积薄发的探索者——李零老师访谈

 知道. 2020-07-05
厚积薄发的探索者——李零老师访谈

本次访谈,李零老师描述了其严肃认真而又不拘一格的治学风格。一方面,李老师觉得学术是一种“好玩儿”的事,从不为自己设置学科壁垒;另一方面,李老师坚持从原始材料出发,掌握研究分寸,力求以简明的语言还原历史真实。

记者:李老师,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您在教学、治学上非常有独到之处,今天想请您谈一下这方面的心得体会。

李老师:现在,什么都是表演。我不善言辞,讲课讲不好。讲话不像写东西,可以从从容容,反复修改,改好了再发表。除了私下聊天,我不喜欢讲话,特别是在大庭广众讲话。讲课是一门艺术,很难很难,我驾驭不了。准备太多,写成文章,太累,写出来再讲也索然无味;没有准备,思绪万千,线索太乱,人家又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讲话,条理和节奏很重要,有些领导讲话,半天蹦一个字,倒是有条理,但多是千篇一律的废话。随机的想法,有条有理说出来,不容易。录音,自己听了都脸红。我讲课,主要是吹风,要把问题说清楚,还是靠写。我的好几本书都是来自课堂,但绝不是原始录音、原始讲稿。我是把讲课当写书的草稿,一遍一遍讲,一遍一遍改。讲课,容量太小,还是看书更有用。我自己就不爱听课。

记者:您的研究涉及很多领域,这个特点是怎么形成的?

李老师:我到北大,一直在中文系的古典文献专业,最近又调到古代文学专业。但老实交代,我一天也没学过古典文献,一天也没学过古代文学。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我就是名不正也言不顺。我是学考古的,但既不在考古系,也不在历史系,我是四处出击,咱们的文科系,我几乎都能插上一只脚,我甚至插足历史地理,插足医学史,插足艺术史。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当过客座教授。我发现,学科和学科之间有很多三不管的盲区,你以外行的身份涉足其间,既是挑战,又充满乐趣。很多不同学科的人都把我当内行,但我心里很清楚,你哪里是什么内行,玩一把就算了,赶紧撤回来。不当内行的好处是,我不必天天想着当个内行要怎么着。

记者:您写的很多书虽然背景是晦涩的古文,但读起来感觉很轻松,很容易让人接受,能谈一谈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吗?

李老师:做学问,我一直追求简洁明快,从不认为学术就是把别人绕糊涂了。我认为,如果你说,你研究越深就越讲不清楚,这是你自己没本事,功夫全折在半道上了。你要想让别人明白,先得自己明白。想明白了,自然也就讲明白了。

我理解,讲课不是嘴皮子的功夫,你要把话讲深讲透,必须先有研究。而要做研究,就要从资料做起,从细节入手。比如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哪样不是“慢功细活”。做学问,好比爬楼,从简单到复杂是上楼,上楼只是一半;下楼,从复杂到简单,这是另一半,这一半更难。很多学者,只会上楼,不会下楼,顶多“独上高楼”,顶多“衣带渐宽”,就是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是“蓦然回首”。“蓦然回首”就是通俗。

有人以为通俗是小儿科,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通俗不是第一步,而是最后一步。没有深入的浅出,那叫肤浅。没有研究的通俗,那叫庸俗。

记者:《论语》和孔子是您很晚才研究的,您的著作《丧家狗——我读<论语>》得到了读者很高的评价,当然,因为标题的缘故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您能够以此为例,阐述一下您做人文研究的特点吗?

李老师:我不上网,也不看报,说好说坏都没怎么注意。我只是认认真真把《论语》看了一遍,觉得《圣迹图》上的这个故事,司马迁等人讲的故事,最能概括其一生。“丧家狗”的意思是什么,原书讲得清清楚楚,不读书就骂人,我才没工夫搭理。我读《论语》,其实是用司马迁的路子,即把《论语》当孔子的生命来看待。我是用他坎坷的一生来笺注《论语》,我是把他当人而不是神来看待。我对他的最大尊重,就是尊重历史。

记者:对人文研究,您还有什么感触比较深的地方?

李老师:嗨,全是老话了,说也没用。现在戕害学术,荼毒士子,莫甚于好大喜功、有如修长城的“课题制”。现在什么都是工程,什么都是课题。很多管理者以为,管理就是撒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想,早晚有一天,个人学术将被集体学术彻底消灭,所有成就归老板,就像凤凰台的节目,出品人是刘长乐,每个节目都是他老人家的节目,个人顶多混个灯光、道具什么的。现在的课题制,都是靠圈钱,摊子越大,才越来钱,大钱出大活,谁来扛?领衔的学术带头人,他自己才干不动呢,他只能靠分钱,把活一层层包下去,千军万马,雇人来干。越是胡子一大把,越不消停。尊老的人也不让他消停。你不消停也就算了,还拖拽着年轻人。人拢共能活多少年?你不能说只有鸿篇巨制才是学术,那样,全部学术史都得改写,除了《四库全书》,别的都不是书。长城倒是修起来了,可怜白骨无人收。

我很顽固,我的书没有一部是这种书。

记者:您的治学风格可说是既严谨又灵动。我想请问一下,您是怎么带研究生的?

李老师:我们系有个老师,他已去世,他跟我说,你在北大立身,必须占住三条,一是北大出身,二是师门过硬,三是个人努力。我不是“三不沾”,只是“两不沾”。北大出身,我不沾。师门,我也不沾。我的老师张政烺,说起来也算名师,但他早就不在北大。今年,社科院历史所和中华书局给他过百年,很多人还在那儿讨论,咱们北大,是谁把他赶走了。两大前提,我都没有,只有最后一条,我还沾一点边儿。我理解,学生是学生,老师是老师,学生不是老师的工具,老师也不是学生的工具。我最讨厌培养子弟兵,安插子弟兵。我理解,老师跟学生的关系,是“成人一愿,胜造七级浮屠”。我既然讨厌摧眉折腰,当然也讨厌呼奴使婢。

现在的学生,“著书都为稻粱谋”,他们写论文的时间太少,很多时间都花在应付考核和找工作上了。很多论文都是半成品,要求太高,谁也甭毕业,放一把吧,又全都过。我跟他们说,将来你们干什么,我不管,但你总得善始善终,毕业后,你把论文好好改一下,争取早点儿发表,那时你再跟学术说再见,这总行吧。现在的学生,聪明的太聪明,他们经常觉得自己比老师还高明,我是乐得让他高明,不用太费心。但不聪明的学生又太不聪明,说是不聪明也许不对,其实是太不热爱,读书只是混出身,我也没辙。我带学生,首先是拿自己当学生。我觉得自己都没把自己教好,何以教人?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的梦想是当个好老师,但我不是个好老师。老师太难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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