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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

 家在黄岛 2020-07-10

文/张秀美

母亲不识字,却一直仰慕文化人。许是缺什么,便愈加憧憬什么吧。

其实,母亲本可以胸有点墨的,可惜她老人家好像生不逢时。听说,我姥姥家以前是开油坊的,以榨花生油为主,在村子里小富足了一把;也正因此,母亲少时即背上“地主”成分,油没跟着多喝一滴,泪倒是流了不少。兼之姥爷早逝,上学化作不戳也破的泡影,由此,母亲把这憾事演绎成对“文化”和“文化人”难以释怀的向往。

母亲这情怀,我是不能忘记,也不该忘记的;尽管时光荏苒,中年的我业已被动开启了健忘模式,但唯独这,我是真的真的不敢忘记,脑海里时常浮现出既模糊又清晰的一幕:在幽暗的夜里,一盏自制煤油灯悬至我头顶正前方,一点点黄晕的光同微弱病人似的,气若游丝,瑟瑟发抖。灯下,我趴在木箱子上学习,它的长度刚好能放置我写字时撑开的两个小胳膊。母亲呢,母亲当然在旁边缝补衣服,还不时定睛看我一会儿,再若有所思地瞧瞧书本,然后把有点涩了的缝衣针在头皮上擦几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脸上铺满安详,好像还溢着光芒。我是从眼角的余光里窥到的,那时母亲年轻,我年幼。

年轻的母亲,身高力大,在生产队里是干农活的好手,有时甚至和男人干一样的体力活——推小车、挑水、担地瓜等。母亲说都因成分不好,在娘家为闺女时,人家便把她当男人样使唤。虽然如此,母亲却毫无怨言,但唯一喋喋不休的是遗憾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不会写,用她的话说就是一个“睁眼瞎”。那年月,名字总是和生产队分东西联系在一起。不管是夏天分麦子,还是秋天分地瓜、玉米、花生,大伙儿一起把粮食收拾完,就地分给每家每户。那一堆堆的粮食除了大小不一,好像再没啥区别,当然这只是对像母亲这样不识字的人来说。要说这区别,还是有的,就是在每堆粮食上压着一张小纸条,上书户主的名字,每家户主的名字自然是父亲的,我家也不例外。我可怜的母亲,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何况是父亲的呢?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生吞活剥地把父亲名字的模样背了过来。还好,好像没有出现过类似把人家分的粮食拿到我们家里来的情况。直到现在提起这件事,我们都很替母亲捏一把汗。

“哎,谁让你们的娘不识字,是个‘睁眼瞎’呢!”

一听这说辞,都赶紧闭嘴,或者借故离开。母亲这句永不变更的话,早就在耳膜里长成大树。我们心疼母亲,她不仅要独自承担重体力活,还要备受不识字所带来精神上的折磨;父亲呢,在生产队里当保管员,有时不下地劳动,也实在帮不上她。

唯有一次,约莫我上三四年级的时候,出了一点状况,不知母亲记得否?

那是个深秋傍晚,我们村一走亲戚的大爷,返回时途经南岭,发现地里有一堆地瓜,纸条上写着我父亲的名字。母亲听后,脸色骤变,现出张皇神色,嘴里不停叨念:“我真是不中用,真是不中用!”然后,推出小车,匆忙往南岭赶。当时,天色昏暗,各家已是炊烟袅袅。我很担心,紧张地跟在她后面,一路小跑。回来后,母亲和父亲说起此事,还是满脸愧疚,父亲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但我可怜的母亲却惴惴不安了好些日子。有时还自嘲地和邻居们说:“我真是个穷种,差点没了这堆地瓜,要是真没有了,孩子们吃什么?”虽说邻居大娘婶子都宽慰母亲,但她却很难饶恕自己,让我把父亲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揣在裤兜里,反复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母亲自己尝尽了不识字的苦,对文化和文化人格外景仰。于是发狠要把我们培养成文化人。

在姐弟中,我是最体弱多病的,也是最爱读书的。母亲说我打小就肯长毛病,不是半夜三更把眼瞪上去,吓得他们抱着我去邻村挑风;就是肚子胀或者口舌生疮,不吃饭,整天咧着嘴哭。瘦弱的我和同龄孩子一起玩耍是不可能的,人家不屑,只好安静地看书了。每每去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家,看到有小人书,便趴在炕上翻着看,即使不识字,看不懂,也愿意如此消磨时光。一次,母亲去老胶南县城,给我买回一本崭新的小人书——《小灵通漫游未来》,名字记得很真切,虽时隔快四十年。洗净了农村孩子惯用捧土玩沙的小脏手,同过年穿上新衣般,小心翼翼地一页一页翻着看。不远处,母亲怜爱目光里透着喜悦。

本以为随年龄渐长,身体会发育好,可谁知青春期也没能如意。初一那年冬天,我的“好朋友”大驾光临了,为昭示它不同凡响,热烈而奔放地撞击着本就瘦弱的躯体。母亲很是担心,带我去看妇科医生,结果医院收留了我。在此期间,我们去看过一次电影——《琴童》。那时胶南老电影院还没拆,且离人民医院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文革”时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拉小提琴,无奈下,他只好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练习,几个小手指看似起落无序,实则心中有谱,奏出悠扬婉转的曲子,萦绕耳畔,濡养心灵。他陶醉神情中包涵希冀目光,一直在我心里生长,从未夭折过。

那场电影,不知母亲还记得否?我们那个年代长大的人,和父母交流少,大多比较生疏,我更是如此,或许跟生病有关吧。但母亲大半辈子在广阔田间讨生活,性子颇好爽,同旷野一样敞亮。说话嗓门也大,如果她去谁家串门,在大门口一听,便知道在不在了,这一点,我好像是和母亲笑谈过的。

那次出院后,不到一两个月,又回到了老状态。母亲听人说吃中药能调理身体,此后好多年里,她用自行车载着我奔走在求医问药的路上。即使在这种境遇下,也不忘向我诉说她的经历,以此来劝勉我好好学习。

一次看病途中,母亲讲了一件她自认为很丢人的事情。我有个叔叔在新疆,母亲去县城邮局给他寄东西。人家邮政人员让母亲签字,可是不会啊。好强的母亲也不说话,就那样站着,人家又催促她,实在没法,只好说不会了。人家奇怪地盯住母亲,觉得挺灵精的一个人怎可能不会写字呢?母亲说,那时觉得太丢人,太委屈,太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听着母亲蹬车子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哽咽。

后来,吃了好多中药,仅郎中开的单子,足以装订成册。就这样,我一直坚持着吃药、上学,上学、吃药。初中课程简单,还能对付;可到了高中,有的科就力不从心了,特别是数学知识连贯性强,而我有时竟一个星期呆在宿舍里,不能上课,如是反复几次,等再上课时,听数学有种听天书的感觉。第一年高考以失败告终,母亲让我复读,不去。虽说在那个年代复读不丢人,可我像头犟驴样就是不复读。后来母亲悲戚地说:“你要在农村就着地瓜把文化都吃进肚子里吗?”这话当头一击,幡然醒悟,我怎可把母亲仰慕的文化吃进肚子里呢?和母亲曾经的种种浮现脑海,同放电影般冲击着我的灵魂,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为不让母亲伤心失望,也为自己不死的梦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好书包,也收拾好心情,揣着母亲的话,复读去。

感谢母亲,您虽不识字,但女儿在您的养育、感化、鼓励下,不负所望,也算做了一个小小文化人。在母亲节来临之际,擎五月花海里的鲜花一朵,献给您,也献给天下所有母亲!

作者简介

张秀美,笔名杨柳依依,现居开发区长江路街办辖区。喜欢音乐、读书、运动,热爱自然,热爱生活。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shitoulpr001(若兰)

校稿:张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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