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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幼翠作品:回不去的故乡

 hanyu118 2020-07-13

这一年不同往年,我们举家都在衡南县云集镇过年。按照习俗,“初一崽,初二郎”,才刚过完初一,初二一大早我们一家就迫不及待地启程前往宝盖老家去拜年。考虑到过年路上人多车多,途中必经的茶市、上壁及冠市、宝盖几个乡镇,又是交通瓶劲逢节必堵,为避免堵车,我们选择从东阳渡上高速。结果行至高速路口,又因大雾原因高速临时关停,放停得两小时以后,无奈,只得辗转泉花线,经接观、过黄田才回到宝盖老家拜年。这样一来,几乎就是绕着东乡片转了一大圈,到达宝盖时,已经是中午时分。鞭炮燃烧后的纸屑红红地洒落一地,使得年节的气氛更加浓厚了,乡亲们房前的“纳财树”绿油油地展现着一派喜气,初春仍然微寒,阳光下人们的穿着依旧雍肿,但脸上始终洋溢着新年的喜气,在路上碰见熟悉的乡亲,总要互道一下新春的祝福。

四哥一家在福建厦门工作,好些年没有回来过年了,今年举家回来,第一站就是去四哥家拜年。我家在宝盖老家有两栋房子,一栋座落在托里的“祖先堂”右侧,称其为老屋;一栋座落在村里三叉路口,称其为新屋。这两栋房屋都是父母亲建的,老屋格局最具特色,房屋地势从高到低有如梯田,外墙砌红砖,内墙砌土砖,“金包银”的砌法在当时很时兴。后来老屋墙壁开裂,屋瓦漏水,19986月,原本打算拆掉老屋在原地基上再建一栋房子。当时父母借居在堂哥家,动工开拆的第一天,母亲却意外仙逝,拆除老屋的工程无奈只得叫停,老屋就一直保持着原样。随着父母双逝,老屋现已荒废。同年在托里三叉路口新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就是如今四哥居住的房屋,面积不到100平方。经过将近20年的时光洗礼,当年崭新气派的房屋现在变成了另一栋老屋,一派灰头土脸的模样。在四哥家拜年稍作短暂停留后,我们又到舅舅和姐姐家拜了年,当晚就睡在姐姐家。

初三一大早,我们又回到托里继续拜年。我家是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生育了四子两女,父亲是满崽。大伯育有两子三女,二伯育有一子三女,三伯育有五子一女,父亲育有四子两女,堂叔兄妹众多,平素也有往来。父辈兄弟及妯娌已走7人,唯留93岁的大伯母在世。我们去看她时,她正躺在床上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身形干枯。听堂哥说,大伯母已经两个月水米不进了,随时都可能油尽灯枯走人。大伯母的儿孙全部从外地赶回来了,神情不安地静候着那一刻的到来。我到床前向她问候时,她虽然神智还算清楚,心里明白是谁来看望她了,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堂哥说,大伯母痛的厉害时就在床上打滚,胸口发烧肿胀,受不了时就哀求儿子把自己扔到塘里去淹死以求解脱。两个堂哥都很孝顺,自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只得任其遭受折磨而百般无力。在堂哥家小坐片刻,我们又去了另外几位堂哥家拜年,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我们返回了县城。

初四上午托里传来了消息:大伯母已于凌晨逝世。听到这个消息,我禁不住泪眼婆娑,心情悲痛,尽管大伯母已是93高龄,但听到她离世的消息,仍然心里隐隐作痛。她离世前的两个月时间里每一天都在遭受着病魔的折磨,没有过过一个舒心的日子。想着童年时期大伯母对自己的仁慈、呵护和疼爱,心情就无法平静。

以前我家很穷,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我们兄妹六人,父亲打过铁、杀过猪、修过车、当过村干部,做过很多行当。母亲少女时期遭受家庭变故,外公上吊自杀后,母亲迫不得己下嫁贫下中农。婚姻无感情基础,父亲脾气又暴躁,动不动就会挨打,自此信奉佛教,托福来生,吃素吃斋24年,精神郁郁寡欢,数次离家出走,使这个贫穷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我在渐渐懂事起,母亲就常处在精神恍惚当中,但母亲每天早晚必烧两柱香,必颂几遍佛经,这是她的信仰。母亲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吃斋念佛便是她的全部精神寄托。那时候是80年代,大哥在部队参军,二哥在读中专,三哥在读高中,只留下最小的姐姐、四哥和我在家。母亲不问世事,家庭的责任重担过早地落在了年幼的姐姐身上。

姐姐只念了三年级就缀学在家,每天做饭、挑水、喂猪、放牛、种菜、务农,挑起了家庭重担。别人有美好的童年,而她没有,她只有每天周而复始的繁杂家务活和农活。自小我们就无人疼爱,只有大伯母使我们心有慰藉。记得有一次剁猪草,一个分神,菜刀无情地剁在了我的左手食指上,顿时血流不止。我吓坏了,家里当时没有一个大人在,我颤抖着跑到大伯母家。大伯母见到后,又急又气,立即帮我压紧伤口,用火土灰糊住伤口才止住了血。现在,我的手指上还留有一道明显的伤痕。后来姐姐出去打工了,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在家里发脾气,拿着杀猪刀追砍母亲,从一间房追到另一间房,最终将母亲堵在火炉房,挥手一刀砍去,母亲情急之下一偏头,刀锋落在墙壁上,在墙角砍出了一个深深地凹槽。无法阻挡父亲的疯狂,我情急之下紧急去搬救兵,叫来了大伯母,在大伯母的厉声制止下,父亲才放下了手中的屠刀,让母亲得以喘息之机。从那一刻起,我对父亲充满了憎恨,心里始终有了一道裂缝,形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按照习俗,老人过世后,子孙后人及村邻都要来吊孝,见老人最后一面。初五上午,我们又赶往宝盖托里老家,见了大伯母最后一面。大伯母身着寿衣寿鞋笔挺地躺在床上,全身已经僵硬,手上瘦的只剩下一层皮,脸被一张薄纸完全遮盖。堂姐们的哭喊声响天振地,喧闹的鞭炮声不绝于耳,落地钱纸烧得满屋氤氲。村邻都说大伯母做了好事,会选时辰,早走几天是农历新年,是为不利;晚走几天又会让后人来回奔波,花钱劳累;唯独初四外出打工的还未离开,又在初三之前与后辈悉数见了最后一面,难道不是最好的时辰吗?我看着大伯母一动不动地躺着,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她老人家了,再也无法看望她了,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都说故乡是灵魂,但却没有好工作;他乡有工作,却又无法安放灵魂。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多少人离乡背井,流离失所,在他乡挣扎生存。时空倒转,故乡与他乡无时不在进行着较量,在很多人心中,故乡只是意念中的一处遥远的地方,是不可触及的一段历史过往,亦或深夜静处时不为人知的一种情怀。除了怀念和回忆,故乡已经一无是处,是偶尔栖息的一个住所。很多人对故乡不再依恋,也不再向往,因为他乡才是他们常年生活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托里的房子都是依大厅屋环拱而建。那时还没有人外出打工,家家户户都住满了人。房顶都是瓦房,一到冬闲,男主人就会爬上屋顶添瓦补漏,几乎没有荒废的房屋,荒废就是罪过。房屋挨着房屋,中间形成狭长的窄巷,这些窄巷成为了我童年时期的玩乐场所。夏天,大伯大婶们摇着蒲扇,在村里最凉爽的去处惬意地纳凉;冬天,家家户户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房中取暖聊天其乐融融;外出农活,举家出力;走亲访友,呼朋引伴,春节是一年中最热闹也最让人期盼的。物价低廉,人们勤劳,村邻相处和睦,农村正处于鼎盛时期。村里没有人打牌赌博,每逢双抢,外出读书的农村子弟都会回来帮助家里搞双抢,小孩割禾捡禾、老人晒谷赶鸟、女人们张罗着饭菜,田地里、晒谷场到处是人声鼎沸,机器轰鸣,一派热闹景象。到了晚上,在晒谷场铺上几张席子,几个小姐妹睡在上面数星星,说着悄悄话,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而如今,这一切的繁荣都不再有,昔日的晒谷场变成了荒地,甚至有的成为了房屋的地基。

“请水”是一种必须的祭奠仪式,就是去河道中向河神请水,舀上一壶水给过世的大伯母擦洗身子,称为请水。“请水”需要逝者的后辈披麻带孝,点香烧纸,由有经验的师傅向河神“请水”。大伯母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长者,前来吊孝的队伍是十分庞大。我戴着孝巾,手持点燃的香烛,在一片锣鼓鞭炮声中,从大伯母家出发,经过湾里大屋,过田地,到了农田中间的河道请水。河道旁边当年鼎盛的打米厂已经被夷为了平地,再也找不到踪迹。持着香,虔诚地跪拜在河岸为大伯母请水,请好水后,队伍掉头回来。行经当年夏天睡觉的晒谷场时,看到很多老房子已经倒塌,甚至有的房内已经长满了杂柴和野草,无法通行,完全成为了荒宅。原本紧凑、人员众多的村子,现在大多数变成了空置房屋,一到夜晚静悄悄地,再也没有了以前鸡鸣犬吠的热闹之状。在外打工挣了钱的,都另寻地基建到别处去了。这些倒塌的房子夹杂在其它房屋之中,显得整个村子越发地荒凉没落起来,已经与少时记忆深处的故乡大不一样,背离径庭。

请水后紧接着就是“更香”,从大厅屋到大伯母家要绕三个圈,然后由两个壮汉抬着大伯母入棺。大柏母睡在棺材中,脸色安详,她是解脱了,无法想像一个93岁的老人是如何硬生生承受了两个多月的折磨?也许是她的信念,也许是她的执着,亦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大伯母病重后,她不能走,是因为她的大媳妇马上就要过61岁生日了;在大伯母病重一个月后,她不能走,是因为她还没有等到她的子孙后人;在大伯母病重一个半月后,她不能走,是因为马上就要迎来2018年农历新年了;在大伯母病重快两个月时,她走了,是因为该见的都见了,该来的都来了,至此人生无憾。使命完结,她用强大的执念战胜了无情的病魔,硬生生挺过了50多天才彻底解脱。

大伯母以前娘家家境也还殷实,洲陂桥街上有铺面,还有十多亩良田。七岁时其母因病不治身亡,十岁时父亲无故失踪,小小年纪便承受了失去双亲的痛苦,成为了孤苦无依的孤儿,长大后便嫁给了同样是一蔸苦藤的大伯父。在夫家,大伯母相夫教子,夫妇相敬如宾,待人热忱,妯娌和睦,儿孙孝敬,在家族树立了好的榜样。嫁过来不久,见小叔没冬衣,把自己的棉衣改小了给小叔穿,见爷爷奶奶的冬被薄了,把自己的陪嫁棉被给了公婆。奶奶过世后,把爷爷照顾得周到细致,乡邻有矛盾,总是大伯母来调解矛盾,做说客。小时候,我的哥哥们肚子饿了,经常会到大伯家蹭饭吃,大伯母总是宁愿自己不吃,也要把锅里的饭菜给他们吃。

大伯母不仅为人和善亲切,家务处理得有条不紊,还善于女红,纳鞋底,做鞋样,样样精通。那个时候,谁家嫁女娶媳妇,都会求大伯母纳一双鞋样。记忆中大伯母有一个小筐,里面装满了针线,那是她一辈子热爱的女红工具。大伯母做的红薯片又薄又香又软,上面洒满了密密点点的芝麻,做的巴司不仅花样好看,吃起来还松脆可口。老年的大伯母喜欢把自做的或接到的好吃的零食收起来。大伯母的儿孙们常年不在家,自己又吃不了,等到有人探访时,再拿出来吃。就是这样的一位大伯母,而今离开了我们。往事如织,眼泪如珠,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叫一声“大伯伯”了,再也见不到亲切慈爱的大伯母了。

孝堂扎起来了,大大的“奠”字张贴在大厅屋的门楣,花花绿绿的彩纸装点着沉闷而肃穆的大厅屋,纯白色的空飘球排着队立在塘边,像一排守卫的卫士。原本是新春佳节,喜庆的对联还贴在廊柱上颜色鲜红,大伯母头戴黑纱在镜框里慈详如以往般微笑。大厅屋时不时响起礼乐声、鞭炮声、哭喊声,恍如穿越,恍若时光倒转。

氤氲的烟气中,涌动的人影让我仿佛置身在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大厅屋曾经最最灿烂、最最辉煌的80年代。那时候,大厅屋逢年过节是最热闹的去处。墙角的炉灶彻夜烧得通红,大厅屋的蜡烛燃烧到天亮,年底组里在大厅屋分鱼,年三十在大厅屋守岁,初七、八滚龙灯,元宵节在大厅屋打狮子、窜星子灯。而现在,除了大厅屋得以重建保存,依附着大厅屋的民房,那些青砖瓦房、“金包银式”的红砖房都在岁月风雨的无情侵袭下分崩瓦解,颓废破败。辉煌已成过往,繁华不再拥有。是的,有新的房屋在新的地基建起来了,并且一户、两户、三户渐渐地形成了新的小村落。但是,那些方方正正的豆腐房,那些毫无人情味的钢筋水泥,能让我再找回失去的童年吗?不能,童年埋藏在记忆深处,已找不到一个发芽的缝隙。故乡,连同故乡那些别具一格的房屋,都离我渐行渐远了。

一路道场做下来,走五州、窜八卦,上客奠、上家祭,炮竹声声入耳,腿脚近乎麻木。回想父辈兄弟4人,如今天堂悉数团圆,老一辈的时代至此告一段落,他们可以安息了。更新、更重的使命感、责任感,压在了“诗”字辈身上。我那些堂哥堂嫂们最大的也已经快70岁了,我不敢想像还有多少次可以相聚。每念及此,心中顿感十分悲凉。

人生匆匆,恍若一梦,不管你愿不愿意,时光无时不刻都在催人老,它不会等人,它也没有人情味。“不思量,自难忘,十年生死两茫茫”。回想我的母亲,1998年故去至今已是20年,我的三哥2008年故去至今已是10年,我的父亲2012年故去至今已是6年,他们过早地结束了人生旅程,甚至根本还不及解读生命的真谛。2018年,大伯母故去,每逢8尾年,便会心中忐忑,命运总会让我承受一些无法承受之痛,像是一个无法打破的魔咒。

出殡的当天,送别大伯母的队伍从大厅屋拉到了晒谷场,整整一百多号人,阵容是村里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在起棺的那一刻,凄惨的哭喊声响成一片,堂嫂哭着说:“妈妈啊,您老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啊!再也不能跟您说话了啊!留下我和你崽守在屋里了,跃华他们在外打工,就剩下我俩个孤孤单单的老人在家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听者无不落泪。是的,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少的少,村里毫无生气,成为了“空心村”。逢年过节回来热闹个几天,几天过后又重归沉寂。家庭经济条件好转了,人与人之间的亲情却淡化了。

以前,时光慢,书信要用车马载,爱一个人要用一生,而今,快节奏的生活氛围下,爱不能言爱,言爱伤情。人们都处在自己的茧包围之下,小心翼翼地向外界挪动,再也没有以前的热忱、仗义、真情。亦或有,只是埋藏在心里,轻易不会显露出来。我庆幸,自己的童年还能在记忆中找寻并重温,而现在的孩子呢?过早地投入了学习培训中,不知道十几年后,他(她)要如何去回忆自己的童年?经济发达了,生活条件好了,交通便捷了,回到故乡开车只要一小时,但是我知道,记忆深处的故乡我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故乡,山青水秀,人们勤劳朴素,记忆中有温暖的童年,有许多的玩伴,有物质贫乏而精神快乐的家庭,有敬畏的父亲,有和蔼的母亲,有疼爱我的三哥,有仁爱的大伯母……我期待着能有那么一天,乡村振兴,故乡能换新颜,把失去的故乡找回来,把遗失的亲情找回来。

村子后面的大山里又多了一座新坟,大伯母与大伯父并排而葬。在坟场,一座座坟包耸立着,坟包与坟包之间几乎没有间隙,放眼望去立碑的大都是相熟的老一辈。他们睡在大山里,唯一的不同是睡觉的地方挪动了,盖的是黄土不再是棉被,愿他们从此天堂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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