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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 食

 愚伯的自留地 2020-07-15

文:望远镜

我父亲就是那棵高高大大的树,郁郁苍苍,枝枝蔓蔓。

很多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我知道,他从那个六朝古都来;很多人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我知道,他是因为饥饿,因为这里有粮食;很多人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我知道,他将扑向大地,这个贮存了很多粮食的大地,就像他当初来的时候那样,充满了对粮食的渴望。

我什么都知道,因为我是他儿子。

1984年的那个秋天,是一个又幸福又美丽,让我的家人又欢呼又高唱的时节。我父亲在下放了23年之后,终于得到了国家的照顾,终于可以将我们母子三人转为“非农户口”,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成为城市人,可以吃上商品粮了,在那个时代,“农转非”是个让人眼红的词汇。

头天晚上,整个村庄一片寂静,父亲将一沓子钱郑重地交给母亲:“把钱收好,买上一车子粮食就足够上缴的了,要吃上公粮,还得上缴这最后一次公粮,明天中午,把这粮食交了,你们娘三就和我一样了,那么多年,太对不住你们了。”

我母亲目光炯炯,眼神坚定地说:“你放心地回你的城里,明天中午你就站在县粮站的门前等我们,我们不会耽误事情的,你去打好你的前站就行了,反正你也挑不动扛不动的,有我呢,你就放心吧。跟你过日子,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个好事情,主要是孩子,将来不用再去做这下苦的活。”

偶有什么声响,村里的狗就一声紧似一声的叫,我和母亲拉着那辆阔大的架子车,走在村里的土路上,怕走漏了消息,也怕将来办不成,遭人笑话,就没有在本村买粮,约好去一个外村的人家买,(后来才知道,包括整个公社,人人都知道这个事情)。天空挂着一盆月亮,像是吃饱喝足了的地主婆的脸。清凉清凉的风刮过身体,天空越发像一盆清汤寡水的稀饭。

我和母亲踏着月光,上路了。

母亲在前面拉着车,一根车帆勒在肩膀上,两手拖着车把,上下压着保持车的平衡,我在后面一丝不苟地推着车,虽然车上什么也没有。

母亲说:灯,于是我就看见一户晚睡的人家里飘出来的一点点光,母亲说:玉米秸堆,于是我就看见一堆玉米的秸秆很老实地呆在月光下,听见玉米叶子被风吹过的“唰唰”的声音,母亲说:“我们马上就要成城里人了,你爸是个没本事的人,这次老天是开了眼了,20多年了,我嫌弃过你爸吗,啊,娃,我嫌弃过你们吗?啊,娃,我自顾埋头,没有答话,母亲说,哎,那么大个人了,一句话也不会搭,眼看着就要娶媳妇了,不讲话,可怎么是好。”

现在想来,母亲是多虑了,小时候不肯讲话的我都憋到大的时候讲了。“这孩子,就知道推,车上有啥啊,不就那几个破麻袋吗。”母亲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看见那几个破麻袋上有几片静白静白的月光在闪烁。

我分明看见了车上,我和我妹正幸福地坐着,幸福地吃着国家配给的粮食,听说大米是1毛一斤,猪肉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和我妹的嘴上都泛着幸福的油光。

到了那户人家,从后门进去,在寂静的夜里,门发出了刺耳的叫声,麻袋早已经装好了,满满的,还没有扎口,母亲很老练地用秤在袋子底部戳了一下,漏出来几颗粮食,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噶”,一声清脆的响声传出,“恩,晒得很干”。在扎上口袋前,那家人又拿了个小舀,舀了一下放进去,才扎口,上车,谄媚地说:“吃上公粮了,以后有机会帮着点。”母亲恩哈地应着,很有气度地挥了一下手。

第二天,我和母亲骄傲地拉着那个架子车,骄傲地穿越着邻居们艳羡的目光,愉快地享受着村民们的议论,我觉得自己浑身发烫,脸上挂满矜持的微笑,奋力的推着车,不顾土路的颠簸和泥泞。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踏上那条土路,当我再次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当我想起我的母亲现在正坐在老家的门槛上大声的喘气,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喷涌而出。  

就在那个阳光夺目的早晨,我们一家摆脱了农村,摆脱了令人煎熬的贫穷和窘迫,农村不再是我长大的必须的一块土壤,尽管,当时的城市生活对我们来说还是一团烟雾,但是,我暂时有了一张可以兑现的支票,也许,是从孩提时代开始,我们就开始了对城市的向往和渴望,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渴望,才有了后来我和母亲,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拉着架子车,幸福地行走在那崎岖而又泥泞的土路上。

走在路上,心情是愉快的,脚步是轻快的,慢慢地,我越走越慢,母亲不停地说,快了,快了,马上就要到了,我说,妈,我饿了,因为我看见了街上的案板上的金灿灿的油条,正吞噬着我前进的动力,母亲说:“把粮食交给国家,我们才能吃上商品粮,填饱你这个肚子,怕要10多斤粮食去换,不够交怎么办啊。”我只好忍住,想着我心爱的油条——金黄灿烂,发出刺鼻的香味,拿出昨晚母亲为我准备好的食品——金黄灿烂,有着本色本香的玉米饼子。

到了城里,已经是下午,父亲等了多时,在我逐渐强大的今天,我看见了父亲的很多缺点:懦弱,在我们面前却脾气暴躁,自以为是,有时甚至是谄媚,喜欢出人头地,却又一事无成,自私,懒惰,但在粮站前的那一刻,看着在寒风中发抖的父亲,我突然觉得,他为了我们一家的粮食,一直是个很好的父亲。

我们的生活像油画一样,逐渐剥离伪装,还原为真实。

就像我的父亲,在他17岁的时候,从六朝古都来到我们苏北的这个小县城,是为了寻找粮食。

就像我和母亲,为了吃得更为踏实,拉着车,一路寻找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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